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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回 风流云散 ...

  •   柳洑听她去叫哥哥,微觉奇怪,曲溯刚刚离去,她是去叫哪个哥哥?候了片刻,脚步声响起,一位儒服博冠的公子轻挥折扇含笑而来,还真是一位故人。
      “柳师妹,别来无恙否?”
      “一别两载,储师兄安好。”
      难怪昨日柏风说这间酒家是故人所开,原来便是储千松。柳洑与他并非同窗,自退出同散堂后除了两次偶遇便再未见过。叙过了别情,柳洑问道:“师兄怎会想到开个酒家?我一直以为师兄大族出身,会承继家业,做个世家公子乃至家主,掌一族生计,担一族荣辱。哪知你会......”抬眼环望四周。
      其时物阜民丰,因通商互市可促繁荣,朝廷早已不刻意抑商,但到底还是世家公子的身份更清贵些。许多世家产业中不乏酒楼饭铺、布店米行,但也是派了专人打理,似储千松这般亲力亲为的着实少见。
      储千松摊摊手,笑道:“总是那么刻板拘谨也没什么趣,倒不如现在这般,弹弹琴、喝喝酒,与故友倾谈一番。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见柳洑沉吟不语,续道:“说来师妹或许不信,我平生第一次畅快饮酒便是那次与彣彧馆较量之后。以前只是读书知酒,常听人言酒能伤身、酒能乱性,只道君子立身处世须严正端方,谦逊守礼,不可脱略形迹、放纵不羁。我从来严守信条,不敢逾越分毫,从不知世间还有如此自在之事。”
      “自那次饮酒之后,在书院中与同窗相处我便留意其他师兄弟如何过法。有位师兄跟我说小时候和堂兄偷酒喝,醉在酒窖里,被找到后先是解了酒,接着挨了家法,然后在祠堂罚跪,最后是抄圣贤书。等时过境迁了仍去偷酒喝,只是手段高明了许多。后来与人相约斗酒打架,却意外结下了生死之交。”
      “在那之前,我从不知人生还可以如此纵情肆意,还当天底下只有我这一种活法。一年前突发奇想,筹划开一间酒家,选址、督造、招店伴尽是我亲力亲为。年初我离家,把妹妹也带了来,只为她可以肆意两三年,不必守着陈规旧俗,红颜如同槁木。这才半年时间,她性子活泼了许多。”
      说到此处,见柳洑仍皱眉沉思,信手拨了一下琴弦,看她回神,问道:“柳师妹你可知我为何这样说?”
      “愿闻其详。”
      “师妹你与我一般,刻板拘谨,完全失了少年人应有的热情洒脱。初次在同散堂中见你我便知道你与我是同一类人,无需言明,一看便知。你可知你为何总是画不好画?你在心中画地为牢,不得自由,所以你作画便失了自在灵动,哪怕临摹别人的画作,也必然有浓重的匠气挥之不去。我能看出,宣师兄想必也清楚,所以他只让你在堂中绘色、裱糊、随意涂画,却从不让你作画。便是你偶有画作,也是临摹而来。”
      “当日柏风找我预订三楼这间南厅后,不多时曲溯便来订北厅,要我按他要求陈设。细问之下,乃是为了一位女子,临别之际想为她梳妆,守她一夜。我初时不愿,毕竟这坏人名节,我岂能助纣为虐。他再三保证发乎情止乎礼,因为以后无缘再见,一别既是天涯。妹妹也被他感动,劝说我答应,我思量再三要他留下那女子姓名,他若有逾矩我一定不饶。没想到......却是柳师妹你。”
      柳洑听他直承其事,尴尬之外多了两分愠怒,侧过头去,以手托腮,皱眉道:“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师兄你好歹与我在同散堂共事一段时日,算是有一份交情在,如今你竟为了旁人陷我于......”说到此处再也难言。
      储千松手扶额角,轻叹一口气,道:“我问过柏风,听他言道曲溯此人样样拔尖,且似乎还略有家世。那日我看他言辞恳切,情深一片,万万做不得假,师妹你不妨考虑一下?虽说婚嫁要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到底是终身大事,我们又不是皓首穷经的腐儒,书院之中,两情相悦成就美满姻缘的同门也不在少数。正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女子这一生若是遇上......”
      开始柳洑尚且听得入心入肺,百感交集,听到此处心中不禁哀嚎,怎么一直没有人提醒他太过唠叨了么?一个青年才俊对着年纪轻轻的女儿家讲“......难得有情郎”委实太直白了些。恰好此时小储姑娘跑来,说是后院厨工有事请示,储千松谈兴正浓,摆了摆手让她自去处理。
      小储姑娘叹了口气,道前两日去请的风水先生已到了,现正在后院,说有新砌的灶台妨碍了风水,恐要动土。储千松一听,忙忙去了,临去前回身用折扇一指:“柳师妹你且宽坐,我去去就来。”
      待他脚步声远去,柳洑忙忙捧起两只木盒,匆匆下楼,请一楼掌柜转告东家自己改日再来拜访,急急去了。
      到了山脚下方放缓了脚步,想到自己狼狈逃离,深感好笑,一腔离愁别绪也淡去几分。
      上山行了不过里许,忽听一人朗声笑道:“还以为我看错了,原来真的是柳师妹。”抬头望去,是朱微与何幼瑆联袂而来。
      柳洑想到昨日众人相聚时苏平所言,再想到那晚与何幼瑆闲谈时她欲言又止,心中顿感无力,稳了稳心绪,对何幼瑆点点头轻轻一笑,算作招呼,又道:“小朱师兄,两年不见,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好得不得了,你呢?”朱微离开书院后四处奔波,气质更加沉稳了些,上下打量她几眼,点点头道:“盛妆华服,看来师妹过得不错。”何幼瑆点头微微一笑,轻轻道:“你这样打扮真好看。”
      柳洑尴尬垂头,讷讷道谢,忽地想起:“小朱师兄你怎么会来这?来看何师姐吧?”朱微笑笑,朗声道:“对啊,我来接阿瑆回家。”说到回家,何幼瑆脸颊染上淡淡红晕,垂下了头。朱微顿了顿,握住她手,笑着续道:“我和阿瑆已经结下了三生之约。”
      柳洑闻言,放下手中木盒,神色郑重,拱手为礼,道:“之前听何师姐提过,恭喜两位,祝你们白头到老,永不分离。”两人相视一笑,齐齐道谢。
      朱微忽地想起一事,对何幼瑆道:“阿瑆,不如你再去看看安无师父回去没有?他对你我二人颇为照拂,帖子若不能当面奉上总是遗憾。”何幼瑆笑着看看二人,转身回了书院。
      柳洑知道朱微把她支开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眼看何幼瑆拐个弯不见了背影,笑道:“小朱师兄有何吩咐?我洗耳恭听。”
      朱微笑道:“师妹既知道我有话要说,不妨猜上一猜与谁有关。”
      柳洑长长叹一口气,皱眉望着他道:“小朱师兄与我都认识的人并不多,不方便在何师姐面前提起的更是绝无仅有。”
      朱微笑着感叹:“师妹的心思当真是玲珑剔透,一猜即中。以前为了他,阿瑆有时针对你,你......看在师兄的份上......”
      柳洑抬了抬下巴,斜了他一眼,点点头,正色道:“我看在师兄的份上不和嫂夫人为难。”
      朱微闻言噗嗤一笑,伸指虚点她几下,满是得意之色。寻了块有树荫的山石坐下,思量了一会,叹口气道:“离开书院这两年我大半时间同阿予在一处,整日为了生计奔波劳碌。如今他已是弱冠之年,又小有家资,登门求亲说媒的颇有几家,不过都被他寻借口推掉了。”说到此处住口不语,看了看柳洑。
      柳洑皱眉看他一眼,转头望着蜿蜒的山道,淡淡道:“去年秋初他来找葛师兄时我见过他一次,后来听葛师兄说他过得甚是不易。”
      “你可知他推掉那几家用了什么借口?”
      柳洑想了想,回头看看朱微,慢慢道:“是不是说小生家道贫寒,不堪匹配某某千金?说自己不愿拖着旁人吃苦受累?”眼见朱微眼中尽是诧异之色,知道自己猜中,不由转过头去,勾起一侧嘴角,凉凉苦笑。
      朱微续道:“有一日我见他写信,看到封皮才知是写给你的,便随口问了句他是否心仪于你。”
      柳洑僵了僵,心跳似也落下了一拍,不敢转身,似不经意问道:“那他......如何回答?”
      “他那性子你也知道,装傻充愣呗。我就是看你们走得近些随口那么一问,哪知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什么。阿予什么都好,就是心思藏得太深。我和他可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到了这个年纪,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上心,我都替他发愁,唉......”
      柳洑心中莫名酸楚,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转身对他笑道:“小朱师兄你多心了,平日我们走得比别人近些不过是为着有话可说的缘故。他为人一向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唐薛那么针对他,他心中必然不喜,却还能和风煦日地同对方讲话,一般人谁能做得到?所以,他与谁走得远近实在说明不了什么。再说,师兄你如今是过来人,你心仪何师姐是不是想让她知道?你对她的关心回护旁观者是不是会看在眼中?”
      “那是自然,想当初......”朱微想了想,抬眼看见何幼瑆身影出现在远处山道上,面上笑意便如夏日骄阳一般炙热,双目满是神采,一边说话,一边伸长了手臂朝她晃晃。
      柳洑听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旧事,时不时应和两声,客气而不失礼数,待何幼瑆过来将二人送下山方道别回转。
      回了住处,坐在妆台前对镜端详,只觉镜中之人透着异样的陌生。轻轻一叹,将钗环卸下,净面梳头,依旧用木钗绾发,换上一件雪青外衫。再寻了两本书、一包云片糖装入书箱,出了扶芳园。
      天将正午,柳洑寻来寻去,还是觉得同散堂外最好,僻静遮阳,有水波莲香,便倚着墙角看书吃糖,消磨了半日时光。眼看时候不早,去膳堂用过夕食,只觉心中空荡荡的,信步慢行,如有鬼使神差一般到了怀修园外。许久不来此处,觉得又陌生了些,绕来绕去,似是总在一处打转,无奈之下跃上树辨明方向,向流芳亭而去。
      时值盛夏,合欢开得正好,蝉鸣之声不绝于耳。绿树成荫,枝叶覆盖,晚风吹过,亭中多了几许清凉。天还算亮,柳洑便倚在亭柱上看起书来。
      曲溯将行李装好寄送,看看身周再无其他,便提了一坛酒到扶芳园外,寻了一个清幽之处席地而坐,对着园门自斟自饮。看着人来人往,却始终不见自己要等的那人。
      落日西沉,又慢慢隐去,凉风起,雨落,渐至倾盆。
      曲溯笑笑,临别之夜,有雨相送,倒也不错。眼见雨越下越大,酒碗中很快便积满一碗雨水,索性弃碗不用,提坛就口而饮,也不知是雨水还是酒水,入口全然不知滋味。
      雨一直下,不见有停歇迹象,身周一切被重重雨幕隔开,花草树木尽数折腰催眉,天地间似乎只剩了自己,再无旁人。
      柳洑眼见风起,眼见雨落,索性收了书,在凉亭中赏雨。有数不清的合欢散若细羽,随雨飘落,游走在石间,偶有一两只细羽贴附石上,顷刻之间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眼见暮色渐重,雨仍不停。既来之,则安之,这小小一亭,有风无雨,可供躲避,足矣。书既看不得了,柳洑便索性闭目听雨,心安之下,倚柱抱臂,沉沉睡去。
      曲溯侯了这许久,终不见人至,心底渐渐荒凉,眼见苍天亦垂泪,情之所至,触动心怀,纵声道:“柳洑,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落泪,从今以后,你我形同陌路。”狂笑之下,泪水滚滚而落。胸中血气翻涌,喉头一阵腥甜,竟呕出血来。大雨瓢泼,转瞬便将他脸上、衣衫上血色冲淡,整个世界也被衬得一片死寂。
      雨渐渐小了,终于停歇,东方渐明,天空虽未全亮,但仍可看出如洗过一般干净明澈,凉风袭来,隐约带着花香。曲溯惨然一笑,手扶心口,蹒跚而去......
      走了,走了,走......了......
      柳洑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眼见除了这亭中六尺,周遭尽是雨水落花。看来一夜无人至此,这算不算是天意?
      知君今日远行,我在此悄然相送。一十八载,鲜蒙不弃。纵使别过,心中仍是感激。
      柳洑收拾好书箱,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缓缓离去。
      近几日,书院中处处可见有人身负行囊,有人吹笛折柳送别。尚明靥自离开前几日每到夕食便与柳洑在一处吃。二人均知离别在即,同吃一顿便少一顿,有时索性晚间也睡在一处,联床夜话。这日,孙师兄来接,柳洑帮她提了行囊,直送到山脚下。临到登车之际,尚明靥转身抱住她嚎啕大哭,柳洑素来易伤感,泪流得比她只多不少。孙师兄耐着性子等了许久,眼看天色不早,怕错过宿处,无奈之下苦笑着向柳洑作别,生生将尚明靥拉走塞进马车,颇有几分土匪抢亲的架势,柳洑看二人情状不禁拭泪大笑。终于,马车渐行渐远,嚎啕之声也渐不可闻......
      自那日太白共饮之后,众位师兄弟已然各自离开,只有葛柏风还有些事务未了,时不时能与柳洑见上一面。两人若无事偶尔闲聊,葛柏风将平日她短处翻出,一一指摘,千般叮咛、万般嘱咐,又将这书院中人情世故说了一些,特特提醒她当日正平考较剑法之后对她的不满之情。说完这些仍不放心,寻了个时机拉她去见安无,反复申诉她缺心少肺、顽固愚钝,请安无师父看在自己为堂中鞍前马后颇有苦劳的份上一定对这位师妹多加看顾。柳洑对他此举颇为无奈,心中却甚是感激。
      同是别离,邱不得倒是一副潇洒淡然之态。离去前日二人话别,柳洑问他去处,他坐在树上倚着柳枝朗朗而笑,道:“不得平生之愿便是遍游名山大川,尽绘世间风物。‘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诗仙此句深得我心。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一生困守一处,与画地为牢何异?”
      见柳洑双目中流露出向往之意,轻叹一声道:“师姐,你我从来只谈诗书,于各自家世从不相问,算得上君子之交。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赠,不知师姐可愿俯听否?”
      柳洑温和一笑,点头道:“你我相交莫逆,临别赠言自是要洗耳恭听的。”
      邱不得直视她双目,慢慢道:“人这一生,无非图个潇洒快意。不得愿师姐少些羁绊牵念,多些随性自在。日后对人对事,先在心底问自己一句值不值得、喜不喜欢。”
      见她皱眉沉吟,似有所悟,邱不得清风朗月般一笑,拱手道:“与君相识,三生有幸。若再有重逢之日,定要与君把酒言欢。不得就此别过。”轻轻跃下树去,背对着柳洑挥了挥手,曼声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踏着笛声节拍,那袭青衫渐行渐远,终没于山水之间......
      眼见书院仍是昔日书院,却已物是人非。
      恰好云锐送了消息来,道别院精舍已经修葺完毕,随时可去。自己家中突然有事,晚上几日,便不与她同日去了,别院再见。
      这一日清晨,柳洑打包了行囊,背着书箱,捧了鱼钵,再看看自己居住了四载的居所,拭了拭泪痕,出东门而去。
      走到界墙处,回首所见亭台楼阁皆是旧日模样,微风拂面,隐隐有歌声、乐声传来,与平日并无二致,胸中一阵酸楚,泪水滚滚而下,不敢再看,急步离开。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

  •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柳洑结束了弟子生涯,文章已过三分之一。
    看文章的人虽少,但会一直坚持。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来看即是有缘人,谢谢诸位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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