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击穿心》澹岚

20、第二十章

　　“行，就是这，谢谢。”
　　岑锋付了钱下车，环顾这残破的周边。风沙满天，几乎要将灰暗的天空遮蔽。钢筋随意找了个地方整齐地码着，垒出一个个骇人的山丘。
　　那一片才扩出地基的空地上还长着草、开着花，甚至得见那株小花头上被尘埃掩盖的白。它们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会在哪一刻停止，便一直在风中摇曳生姿，一直展示着自己最动人的一面，直至不久后的生命尽头。
　　很难想象，这样破败的地方即将有一座高档酒店拔地而起。
　　岑锋在来之前提前做好了功课，无论是地点或是预计完工时间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也知道岑琛不喜欢把下午的大块时间浪费在工地上。他踩好了点，站在这唯一能到达这里的公路旁等待。
　　一辆低调的黑色奥迪打了右转的转向灯，原本想要往工地里拐，却在拐角处戛然而止，刹住了车。
　　里面的人干脆熄火从驾驶位下了车，隔着一辆车和岑锋相望。他身形修长，头发被发胶捋得牢固，发梢规矩地向后梳着，不留一丝碎发。一身黑色西装剪裁得体，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一看便知是个精致的成功人士。

　　是岑锋先开的口。
　　“哥。”
　　岑琛浑身颤抖了一下，皮肤上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他微微阖上眼，感受从心底激上来的电流感蔓延至全身。
　　这个高大俊秀却冷漠带着疏离的少年，也曾抓着他的手指，口齿不清地黏黏糊糊地喊他一声哥哥。也会像现在这样——故作成熟地叫他“哥”。
　　一眨眼，少年也已经长到和他差不多高了。
　　“你来干什么？”
　　岑琛下意识想逃离，愧疚、害怕与激动汇聚到一起，竟让人这样想逃离他面前。岑锋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干脆利落地击垮岑琛内心的想法：“你不是想我了吗，我就来找你了。”
　　岑琛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终于，他还是艰难开口：“周焚清同意放你出来了？”
　　“嗯，一会就得回去训练，马上又要比赛了。”岑锋也并没有和岑琛掰扯什么兄弟情深。如他所说，就是来看看。比起久别重逢，更像闲话家常。岑琛恍惚间还能看到还小的少年背着书包进门，开口便是“今天晚上吃什么”的询问。
　　“……嗯，比赛加油。”
　　丝毫不提他和周焚清在电话里说的内容。
　　“你和周焚清在电话里说的我都听见了，我就是来告诉你，周焚清还没那么不堪，我是喜欢男的，但不是受他影响。营销号说我和俞穿如何也不用当真。”
　　岑琛本来还耽于回忆，一听到后半句立刻像是被锤了一下似的，收回心神。今早做的发型恨不得在风中自由飞舞来表达他内心的凌乱。
　　“你说什么？”
　　“这样说吧，我就没有想过结婚生子这种事。”岑锋十分淡定。他不是第一次跟身边的人讲述自己的性取向与决定，也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这是他的本性，更没有对他人带来伤害。而岑琛，有必要当这个大胆尝试的试验品。
　　岑琛又听见岑锋说。
　　“接受不了很正常，但这没法改。告诉爸妈也无所谓，我早晚会说。”说罢，岑锋抬手掏出手机按亮看了一眼时间：“这里离基地太远了，再聊两句我就得走了。”
　　“我送你回去，中午一起吃个饭吧。”岑琛虽然对这件事感到难以接受，但毕竟还是自己的亲弟弟，亲情和血脉不会因这种事情分割，他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就不认这个弟弟了。只不过，由岑锋亲自说出来，冲击力终究还是要更大一些。
　　岑锋沉吟片刻，终归点了头。

　　小时候，他这个哥哥也充当了半个爹，虽说有保姆照看，但保姆始终不如亲生父母。而哥哥，是他从小的唯一支柱。
　　岑琛把他管得很严。即使是在上高中的时候也从不允许他晚上十点后还在外面。而岑锋的叛逆期也来得格外的晚，高中某次暑假，他不由分说地离家出走带着仅有的身家坐飞机从哈尔滨大老远来到上海，只为了他和岑琛说了多次却从来不被同意的梦想。
　　父母一听这事直接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不回来就别回来了。他也很硬气，直接去了Endless青训，在圈子里混的风生水起，却从来没有回过家。当父母的又不能真的不要他，让他至少过年回家吃顿饭，在一起聚一聚。
　　倒是岑琛，一直都无法面对他，也就一直没有回家过年。或许是因为没有看住他而愧疚，或许是因为一直不让他有自己的决策而愧疚。或许他认为自己这个哥哥当得格外失败吧。

　　车子缓缓行驶着，岑琛的司机开车很稳，但速度很慢。加上外面的空气因阴天的低气压而粘稠不流通，车内二氧化碳浓度过高，岑锋差点没被晃睡过去。
　　到了地方，岑锋感到车子停下，这才晃了晃脑袋把瞌睡赶出去，习惯性地戴上口罩，一探出头就被淅淅沥沥的雨滴浇了个哆嗦。
　　面前是金碧辉煌的酒店，而身后呢，可以供他躲藏吗？可以让他避开一切不适感吗？
　　两年时间，岑锋早已改掉了那些个少爷毛病。小时候吃了多少稀奇的山珍海味，长大就吃了多少碗泡面。小时候穿过多少价格不菲的衣服，长大就穿了多少几十块钱的地摊货。
　　口体之奉，对现在的他来说，不过是附加品，是不必要的。有品尝美食的时间，他都能边打游戏边泡泡面，两边都不耽搁。在他眼中，这完全是浪费时间。
　　岑琛却不这么觉得。
　　“我以为就是简单地吃个饭。”岑锋的脑袋从外面缩回车里，戴好帽子才敢探出头。他多少算是公众人物，总会怕被认出来。
　　“这家酒店的菜味道不错，可以试试。”岑琛看着他戴好帽子，从司机的手中接过雨伞，罩在岑锋头上。
　　“……谢谢。”
　　岑锋向来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他能来吃个饭在岑琛眼里已经是重大突破了。
　　“你每场比赛我都有看。”岑琛的双眼望向前方，举伞的手十分稳健，“你成长了不少，不仅是事业。”
　　从刚出道的赛场新人，到如今的全国冠军，也不过是两年内的事情。
　　岑锋没有搭话。他两年的比赛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场，更何况在职业比赛中每局游戏所需时长最少也要三十分钟，岑琛一个大忙人，哪里来的时间看他的比赛视频和直播？
　　但岑锋并不想在真实性上纠结。两年，没有进步才可怕。

　　酒店二楼便是餐厅。正值饭点，人来人往，皆是忙碌。岑琛和岑锋找了个地方入座。这家酒店的餐厅尽力诠释了欧式宫廷风格，但岑锋对这种华而不实的装修风格显然不感冒。倒是广播中播放的巴赫让餐厅看起来不是那么的像一个暴发户。
　　“前几天来吃的时候发现这家的海参粥不错，意面和牛排都很好。”岑琛翻着菜单。他的眼睑微微下垂，偶尔偷偷抬眼瞧一眼岑锋。与弟弟多年未见，他这个哥哥当的愈发小心翼翼。
　　岑锋的情商十分感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点头：“没事，我都可以。”对于他来说，吃泡面也是吃，吃高级餐厅也是吃，填饱肚子就行。
　　岑琛听他这句话反而更小心谨慎，生怕点了他不愿意吃的。一边努力回想着岑锋喜欢的口味，一边扭头和服务员嘱咐。
　　“有辣的不要放太多，少盐。你们的意面我希望不要过太久冷水。”
　　岑琛这才点了菜把菜单交给服务员。岑锋正低头看着手机，顾叶给他发了上午训练赛的视频片段让他看。为了不打扰别人，他还把耳机戴上了，根本不给岑琛和他说话的机会。
　　“让苏程别冲得太前面。……这局配合怎么打的？瓦特还没到指定位置俞穿就往上冲？他脑子进水了？！谁指挥的？”
　　岑锋发语音的声音尽量压低，但却无法忍着怒气。他蹙着眉继续看接下来的视频，几乎每看一个都要骂两句。
　　“等我回去找他聊聊。这打的什么，不愿意打让他滚。眼瞅着两个人在那等着非要自己冲，队友在旁边都不要？”
　　岑家这两个人训人的风格差不多，都喜欢先口嗨再讲道理。如果不是因为在外面，岑锋或许就能展示他电竞机关枪的高速神言，恨不能直接把俞穿隔着屏幕怼死。
　　菜品陆续上桌，先是开胃用的小菜和一些比较快手的炸物，而后是牛排与意面以及焗蜗牛，最后是蔬菜水果沙拉和甜品。岑锋吃得飞快，多年争分夺秒的进食所锻炼出的速度在此时得到了完美的展现。虽然吃得快，但礼仪并不少，只不过吃相和动作实在粗暴，谈不上优雅。
　　岑琛目瞪口呆。
　　岑锋吃完的时候他还在切牛排。岑锋拿起餐巾纸擦了嘴，站起身随意地告了别，匆匆离开，根本没有给岑琛出言挽留的机会。刚刚的一餐饭他也没有仔细品味，他没那么多闲心，游戏是他的立身之本，缺席上午的练习让他也有些紧张。不过比起这个更令人着急的是俞穿的状态，他的状态明显比平时更冒进，不太对劲。

　　岑锋下了楼，戴好口罩和帽子。外面还在下雨，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刚上车，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
　　“岑锋，你什么时候回来？”
　　俞穿的声音充斥着浓浓的低落，掺着鼻音总有股撒娇意味，听得俞穿身边的胥迎泽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岑锋怔了怔，忽然想起刚刚俞穿的一系列窒息操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完全忽视了他的语气。
　　“我现在就回去收拾你。你打的那是什么玩意？让柚子茶打都比你会抓时机，键盘上放一把狗粮蜂蜜拿舌头都比你打得好。今晚加训，不知道怎么玩游戏那就练，练到你会为止！”
　　岑锋气冲冲挂了电话。司机一边控制着方向盘一边跟他闲聊：“小伙子，打游戏的啊？”
　　岑锋很少被人搭话，出于礼貌，他还是点点头回答：“嗯，职业选手。”
　　这年头，不理解电竞选手的人多了去了，但他并不以自己的职业为耻，正如同他并不在意别人知道他是否喜欢男性。
　　司机师傅叹了口气：“你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不好好上学呢？会不会被人戳脊梁骨啊？”
　　他的身体里向来存在着叛逆的因子，却对这样的问询无可奈何。他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当时学习不好，觉得这是条出路，况且也喜欢。更何况电子竞技现在也是项国家和世界承认的体育赛事。大众认同与成绩是两码事，我做出成绩了，被官方承认就好，就不在乎别人是否认可。做这一行，全凭一腔热爱。”
　　“嗐，有水平打比赛也是比什么都不做好的。我家孩子，连那什么……俱乐部试训都没过，还总想着当职业选手呢。”
　　“试训没过就再练练吧，或是跟着俱乐部的青训营系统训练。既然能参与试训，水平应该差不了。”
　　说完，他看着车子停下，冷漠地撇下车钱，推开了车门。

　　周焚清举着一把小黑伞牵着蜂蜜站在Endless训练基地的楼前，蜂蜜一看到岑锋就飞扑过去，把岑锋扑了一个踉跄。
　　“吃饭了吗？”周焚清好不容易拽住牵引绳，把伞往岑锋头上挪了挪。岑锋点点头，跟着他一起走过进俱乐部的最后一段路。
　　要说不觉得尴尬那是假的。岑锋的心没那么大，一个对他有心思且并不熟稔的人在他身边，他必须要把全身的警报都拉响。
　　“是给我留了饭吗？”
　　“留了，没吃饱可以去厨房看看。”
　　但周焚清今天格外老实，牵着蜂蜜，推门进了基地。也不去二楼，带着它直接回了五楼，仿佛就是专门下来接他一趟似的。岑锋轻轻皱眉，感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人了。
　　蜂蜜需要一个地方专门放着，但是柚子茶却一直在三楼宿舍放养，听话乖巧，没几周就因为各个选手和工作人员的投喂而胖了好几斤。
　　岑锋刚推开二楼的门就看见四个人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一点都不注意形象——虽然在俱乐部里也不需要。
　　“这会不当帅哥了？”岑锋直接上去把俞穿提溜起来。俞穿压根没睡，身子在沙发上，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岑锋。
　　“队友面前，耍帅管什么用。”俞穿指了指门。岑锋会意，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提到门外，关好了身后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