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收站（短篇集）》和音

2、涅槃

　　“如果可以，生命是否能再来一次？”

　　“那么我将成全你。”

　　醒来的时候，我在图书馆，身边还站着一个瘦削的男生，他抱着几卷白纸。事情很简单，我在图书馆里睡着了，而且还是他叫醒我的。尴尬万分的我急忙抱起面前的书本，然后闪到一边，将座位让给他。接着，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忽然想起刚才的梦，朦朦胧胧的。内容已经忘记，只有一句半句话残留在脑里，似有若无。

　　“只是一个梦罢了，没必要去理会它。”我暗暗对自己说。

　　但这一次，我好像无法说服自己。仿佛有些什么东西潜伏在心底，并蠢蠢欲动，令我心绪不宁，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是了，据说那叫做不祥的预感。我当然不会相信这种解释，但不安却是真的。

　　这几天，苍穹都是灰蒙蒙的，偶尔还会洒下几丝细雨。春天就是如此难缠，湿漉漉的空气令人心情烦闷，灰色的世界令人精神萎靡。或许我精神不集中，天然呆属性加重，春天就是帮凶。于是，自然而然，我对春天的印象一向不良。还好，过了几天，图书馆尴尬事件和那个古怪的梦也渐渐淡忘，心情才不那么糟糕。

　　“小苑，你看，建筑设计大赛的参赛图耶。”朋友扯了扯我的衣袖。

　　顺着朋友所指的方向，我看见教学楼架空层中的展示板上贴满图纸。因为专业跟建筑完全不在同一领域，我对那个大赛其实不以为然。

　　“落葵你对这有兴趣啊？”我淡淡地说，准备继续走。

　　“别急着走嘛，过去看看！”落葵显得兴高采烈，拉着我就往展示板那边走。

　　差点忘了，落葵是读土木工程的，跟建筑也算有点联系。我摇摇头，有些被动地跟随着她的脚步。

　　落葵指着其中一幅图，回过头对我说：“听说这幅是获奖的大热门哦。评判都说设计者很有天分。”

　　“天分？读建筑的当然要有多少天分了，这不能成为称赞他的话吧？”

　　“大错特错！设计者是医学院的学生！”

　　“啊？！”

　　抱在我怀里的书本几乎掉落。在落葵充满得意神色的眼睛里，我看见张大嘴巴的自己。医学与建筑，风牛马不相及也。

　　怀着看珍稀动物的心情，我扫一眼署名。梧桐？吴桐！

　　“他的名字……不去读建筑真是浪费了……”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抽搐。那时候的心情，犹如看见荷花生长在沙漠中一样，惊讶、诧异。

　　“我听师姐说，他在医学院的成绩其实很一般。唉，真是放错地方的资源。”落葵点点头，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

　　“哈，你这毒舌女，这么说不就暗骂他是‘垃圾’？”对她的不当比喻，我哭笑不得。

　　“多次事实教训我，千万别跟中文系学生争论。”落葵马上就表示投降了。

　　这些不着边际的八卦闲聊在我和落葵之间是时有发生的，由于事不关己，这些东西在我的心中只如羚羊挂角。没过几天，诸如沙漠中的荷花、摆错位置的资源，早已被我抛到九霄云外。

　　这天是阴天，感觉不错，没雨也没有过多的阳光，微风中没有夹杂湿气。

　　我慢悠悠地走进图书馆，走着相同的路线，进入相同的书库，寻找相同的位置。那是窗边的位置，温和的阳光可以穿过明净的玻璃洒进来，加上四周静谧的气息，有种懒洋洋的舒适感。如果没有其他人，我总是坐在最后一张桌子后面，或者看看书，或者看着窗外人流发呆。

　　太好了，我的固定位置没有人。咦？不对，怎么有白纸躺在桌子上？

　　我走到座位前才看清楚，那不是白纸，而是一张设计图。看上去，好像是还是草稿。图纸的落款……看到图纸右下角，我当场愣住。我记得，曾经见过这个名字。

　　半晌，我左顾右盼，看看图纸的主人是否会回来。结果什么人都没留意这张纸。再等了一会，我也不知哪来的善心，居然卷起图纸就往电梯走去。

　　图书馆被一条河环绕着。右边有座教学楼，与气势宏伟的图书馆隔河相望。那座教学楼的一楼就是失物认领处。

　　接待我的是一个大婶，我见过她好几次了。只不过，前几次我是来认领失物的。除了我和大婶，还有一个男生，那张脸有点眼熟。我走进去的时候，见他的目光在我拿着纸卷上游移。

　　“又来领失物吗？”大婶居然把我记住了。

　　“不……这回是捡到东西了。”我扬扬手中的图纸，想必我当时其实是一副尴尬的神情。

　　那个男生向我这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然后再走了几步。看样子，似乎是在犹豫。终于，在我将那卷图纸交给大婶时，他开口道：“那是设计图吧？应该是我的。”

　　“请问你的名字是……”

　　“吴桐。”

　　“哦，你就是那放错地方的资源。”我将图纸递给他，接着后悔莫及。

　　我后悔的不是将图纸还给主人，而是后悔那句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我虽然忘记了与落葵闲聊的内容，可没想到她那不恰当的比喻竟然深入到我的潜意识当中，只要时机一到，就立刻冲破封印。

　　是的，很明显，我在他那俊朗的脸上看见不悦、愤怒。男生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出去。我不自觉地寒颤一下。

　　我在无意识中得罪了一个陌生人，或许从此这个陌生人就会对我恨之入骨，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陌生人的仇人……

　　“黄苑同学，祸从口出啊……”

　　听到声音，我回过头，见大婶似笑非笑的。

　　“喂，那位同学，等一下！”他诅咒我没关系，但如果真的找我麻烦就……

　　我追了出去。还好，他的腿虽然比我长，但走得不快。然而我绕到他面前的时候亦已气喘吁吁了。

　　他不得不停下来，看着我。

　　“对……对不起……那句……那句话我没有……没有恶意……”

　　此时，他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他不会想打我吧？完了完了，要是他打我，我怎么办……这个时候，我就是想不起，周围人来人往，他要打我总得找个阴暗角落。

　　“我见过你。”他的语气很平静。

　　“啊？”我呆若木鸡，完全反应不过来。这叫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么？还是我想多了？

　　“你是……在图书馆睡觉的那个女生。”

　　如果在现实世界可以呈现动漫化效果，那么此刻我的反应一定是石化然后龟裂。在这一刻，我终于猛然醒悟，原来我留给别人深刻印象的原因竟是多次丢失物品或者在图书馆里睡觉。

　　“我……刚才……”可恨我这个所谓中文系学生在此刻居然想不到该说什么。

　　“刚才我确实很生气。不过……其实你也没有说错吧……”

　　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错觉，这个男生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给我的感觉就如天上的阴云般沉郁。
　　自己的才华其实不在医学，想必他现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既然如此，为何他又不申请转专业呢？当然，我没有把这些问出口。毕竟我于他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他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八卦的对象。

　　之后，我又多次在图书馆看见吴桐，总是在我的固定座位上。多数时候，他都在画图，有些时候是在看建筑方面的书。但在我碰见他的时候，从来没有见他在做关于医学的事。

　　在与他的闲聊当中，我有意无意地，总是避开关于他才华的问题。不是我没有那份好奇心，而是我隐隐觉得，深究他的事似乎有些残忍。他就像春天的云朵，总显得有些阴郁。他心仿佛被重重的阴霾遮蔽，如果我去将阴霾拨开，恐怕又会先将心割伤。

　　这一年的六月，吴桐果然力压建筑学院的学生，取得了建筑设计大赛的第一名。我和落葵都不感到意外。我在与他接触的几个月里，慢慢看清了，他确实在那方面有天赋。用落葵的话来说就是，他的天赋连外行人都看得出。

　　“如果可以，生命是否能再来一次？”

　　“那么我将成全你。”

　　我躺在床上，只觉动弹不得。骤然睁开眼睛，感觉心跳得很快，慌乱犹如潮水，一波接着一波自心底涌起。我没有抵抗，干脆任由这种状态继续。慢慢地，我冷静下来，手脚也活动自如。

　　转过头，从宿舍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可以见到亮光。我看看手机，现在才早上5时30分而已。被惊醒的我再也睡不着，惟有走下床，梳洗，然后外出。

　　忽然想起来，几个月前我也做过相似的梦，在图书馆。跟那次一样，醒来后只记得那片言只语。

　　“好，别去想这无聊的梦了！昨天吴桐拿了奖，今天见到他的话要向他道贺！”我使劲摇摇头，想把不安甩出脑海。

　　时间还很早，于是我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看书。我走到了图书馆对面的那座教学楼下，今天我将在里面上课。失物认领室内亮着灯，没想到大婶这么早就开始工作。

　　“小苑，这么早啊。”大婶朝我招招手。开学几个月后，我居然跟她混熟了。

　　“是啊，今天突然早起了。对了，现在课室的门开了吗？”

　　“哪有这么早开门啊？！”

　　“啊……那我到哪里看书呢？”

　　“上楼顶吧，那里很安静。”

　　“好主意！谢了！”我大步向着电梯走去，从眼角的余光中又见大婶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小心脚下哦。” 在电梯门合上的刹那，我听到大婶的声音。

　　踏上楼顶，我不禁一愣。在这种时候，除了我这个失眠的人，居然还有人在这里。我看见一个背影，就在我正前方，楼顶围栏的边沿。那，那是边沿啊！我倒吸一口凉气，隐约地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早……早上好！”我大声对那个人说。

　　那人转过头来。就在那一刹那，我全身又再僵硬。这个人我认识，是我要道贺的人！

　　“你怎么来这了？”那冷淡的语气犹如早晨的空气，透着凉意。

　　我希望是我眼花，眼前这个人不是吴桐，他也没有坐在边沿上。但理想和现实永远相差十万八千里。我不知所措，慌乱。想向他走过去，又怕他像猫一样，在我接近的时候猛然离开。

　　见我没有回答，他的头又缓缓转回去。在柔和的晨光中，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下楼。这一刻，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恐惧，对生命消逝的恐惧。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身体却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犹如惊醒的时候一样。

　　“你早点去上课吧。”他没有回头。

　　“我……”

　　我深深吸一口气，壮着胆，慢慢向他走过去。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提心吊胆，害怕某一步踏出的时候就是他消逝之时。从楼顶入口到边沿，不过十来米，走过去再慢也不过几分钟，而我，感觉好像走了一个世纪。谢天谢地，在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还在那里。

　　“你快点去上课吧！”他似乎很急噪，“你不能上来！”

　　“人生自古谁无死”，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决定豁出去，学着他，爬上了围拦边沿。但爬的时候，他用手扶住我。

　　“你知道吗，黄苑是一种生长在2000米高原的花。但是……但是我现在只是在20多米的楼上已经很害怕了！”我感觉到，我的手，我的腿，甚至全身都在颤抖。

　　“所以叫你快点去上课啊。明明是害怕，还在逞强……”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

　　我竭力不去看楼下，而是望着他说：“那你不害怕吗？真的会死的啊，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早决定，没得奖就好好学医，得奖就来这里。我从来……就一无所有。”他笑容凝固住，而后渐渐消失。

　　明显是夏天，但他的话语让我感到寒冷，从心底冷出来，伴随着恐惧与绝望。我明白，在这个时候，一切大道理都只是虚无。所谓乐观向上的话，可能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于是，我只有问起他转专业的事。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你以为是我不想转吗？父母都是医生，他们当然希望自己的独子继承他们。我说放弃医学，他们就以死相逼。从小到大，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二十一年，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倒不如……倒不如在他们死之前，我就先行离开好了，起码这是我的选择……”

　　“既然你可以选择离开，为什么你就不能选择转专业？！”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后面的话令我很窝火，“你试过在他们面前，坚持自己的选择好像现在这样坚定吗？没有吧？肯定没有！因为在他们说扔下你之前，你就畏惧了！他们就是知道你会害怕！好吧，你走吧，你到最后一刻都只是被他们控制住的人偶，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些话是一口气说出来的，连珠炮似的。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就像我第一次在楼下跟他说话时一样。许久许久，我听见的仅是自己的喘息声。

　　“是的，我从来没有坚持过。能够生长在高原上的花，一定也很顽固吧？”

　　小心翼翼地，他跨回楼顶内，而后向我伸出手。“你快点过来吧。”

　　我松了一口气，忘记了此时最危险的是自己。在爬回去的时候，我看见楼下一个女生经过，马尾辫上的发带以及背包都跟我的一模一样。我迟疑了一下，就是这个瞬间，我的手脚不协调，脚顿时踏空。

　　“小苑！”

　　我听见吴桐的叫喊，看见他的脸逐渐缩小。我还看见苍穹，太阳已经升起，而我正在坠落。

　　我忘记了恐惧，却记起梦的内容。我梦见自己在失物认领室。大婶问我遗失了什么，我茫然地摇头。然后她告诉我，我遗失了自己的生命。我惊恐地回头，看见空中坠落的庞然大物砸在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女生身上……

　　“小苑……小苑……”

　　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图书馆的桌上。我抬头，看见吴桐抱着图纸站在我身边。我捏捏自己脸颊，确定自己是活生生的。

　　“我没死？！”

　　“什么死没死啊？你在做梦还没醒吧？”吴桐开朗地笑着。

　　“不是啊，我刚才明明从教学楼上掉下去了啊。”

　　吴桐的笑容止住，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而后安慰似地拍拍我的肩膀，道：“对不起，几天前的事给你留下阴影了。当时你及时被警察救了啊，还是失物认领室的大婶及时报的警。你啊，只是右手肌肉拉伤了而已。”

　　我动了动右手，果然有点痛。可是，我的记忆不是这样的啊。

　　“我申请转专业了。这还得谢谢你，我请你吃饭吧。”吴桐拉着我就往图书馆外走。

　　经过失物认领室时，我看见大婶微笑着向我挥手。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怔怔地注视着大婶。她又向我点点头。

　　“如果可以，生命是否能再来一次？”

　　“那么我将成全你。”

　　与大婶的目光对上之时，我想起了一些事。那两句说话不是在梦中说的，而的的确确是我和大婶的对话。那时候，我已经无辜地被轻生者砸死。而兼职巫婆的她，将我送回事发前几个月。

　　“小苑，你在看什么啊？”

　　“没，没什么。”我快步跟上吴桐。

　　一切，重新开始。

　　重生的凤凰，会变得更加坚强。

　　（全文终/200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