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刃》七茭白

4、灰心

　　他只花了五天时间，就全面掌控了琉羽的一切。

　　到了第六天早晨，他正给琉羽喂着饭，忽然有人轻轻敲门，玄铭在外面低声道：“殿下。”

　　容衡皱眉问：“怎么了？”

　　玄铭的声音有些紧张，字斟句酌地说：“都尉府派兵，围了王府，要请您入宫。”

　　容衡冷冷道：“叫他们等着。”

　　他不疾不徐，依旧慢条斯理地喂琉羽喝下了一碗粥，又翻箱倒柜地给琉羽找衣服。这里他来得不多，衣服只放了几件，他本来拿了套素色常服，想了想又放回去，从最下一层翻出套华丽的三重领来，像摆弄大娃娃一样给琉羽一一穿好，把他装扮成一个世家贵公子的模样。待两人出门，外头等候的玄铭见到琉羽先怔了怔：“怎么穿成这样？”

　　“不是挺好看吗？”容衡闻言转头，又打量了一会儿琉羽，“去年哥哥的几个武者在我那里，都换了常服。我还想过可惜琉羽不在，不知他穿起来什么样。还是好看的。”

　　他的话里不自觉透漏了一点什么，玄铭便问：“殿下既然喜欢琉羽，当年遴选，为什么没要他？”

　　容衡脸上淡淡的笑意消失了，冷冷道：“自然都是想跟着哥哥的。”

　　玄铭发现又踩了马蜂窝，立刻闭嘴不敢说话了。

　　他们一出门，便听得人声隐隐，满府惊慌。阳光太亮，周围又太吵闹，琉羽立时不安，转身就要往回逃。

　　他刚一动容衡就察觉，掐着琉羽下巴厉声道：“看着我！”

　　琉羽战战兢兢地抬眼看他。

　　容衡冷冷道：“与你无关，你只看着我，记住了吗？”

　　他用了大力，在琉羽脸上留下道指痕。琉羽紧张地答：“记住了。”

　　容衡勉强满意，带琉羽回了书房。一路上跟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琉羽越来越惊慌，待到进书房时被身后玄铭不小心撞了一下，登时吓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哆哆嗦嗦扑进了容衡怀里。

　　玄铭连忙站住，忍不住苦笑：“怎么胆子变这么小？”

　　容衡搂着琉羽轻声安慰，闻言极严厉地盯了他一眼，肃然道：“你既知道他受伤，难道还要求他伤口也得够体面吗？”

　　玄铭心中一凛，立刻抚肩正色道：“殿下教训得是。”

　　容衡冷冷道：“出去传令，谁要敢背后谈论琉羽大人，就把他舌头拔下来。”

　　他向来言出必行，这还是第一次在府里立这么重的规矩，玄铭不由胆寒，立刻就出去把王令传下去了。宫里传召急如星火，他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那头传令官已来了三波，全在外头喊：“请殿下入宫。”

　　容衡迫不得已，只得把琉羽抱到里间床上，帘子一放，隔绝出一个小小的昏暗空间，低声说：“在这里等着，主人很快就回来。”

　　琉羽很听话地点点头，容衡却知道他一会儿必然惊恐，便把腰间玉佩摘下来叫他咬着，指漏壶给他看：“这里水滴尽，我就回来了，不要出声，好好等我。”

　　他说完，转头把帘子拉好，到外屋又吩咐玄铭：“在外头守着，别叫人大声喧哗。”

　　玄铭低头答应，他便一推门，迈步走了出去。

　　殿阶之下，两队黑铠武者抚肩齐齐低下头，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道路。暖阳如水，照在他们暗色的肩甲上，反射出一层雾蒙蒙的晕光。武者们剑未出鞘，杀气却凛然如有实质，沉沉压在他的肩上。满庭寂静，只有风吹过。

　　容衡沉了脸色：“母亲请儿子，也要发动都尉府御卫吗？”

　　领头武者立即单膝跪下，却没有辩解：“请殿下入宫。”

　　容衡没再说什么，垂下头，从武者们的夹道中走了过去。身后队伍迅速合拢，隐隐成包围之势，护送他上了马车。

　　暗红色的宫门一道道敞开，以最恭敬的态度，迎接帝国亲王的到来。马车直走到祥静宫阶下才停，容衡撩帘子下车，便见母亲穿了一身素淡的纱裙，温柔婉约地站在阶上，怔怔地看着他。

　　容衡心中猛地一痛，抬起头硬露出个微笑，说：“烦劳母亲，亲自来迎接。”

　　太后低声道：“什么话。自打从兰苑回来，我就一直惦记你。”

　　她携着容衡的手进殿，拉他坐在软榻上，两人隔一小桌，太后便问：“这几日身子好不好？”

　　容衡轻声道：“母亲，有话直说罢。”

　　太后抬眼看他，眼圈儿红了，过了片刻才说：“我已狠狠教训了你哥哥，令他把啸天坊封了，他不懂事，你多担待。”

　　啸天坊，就是宫中养狗的地方。容衡点点头，冷冷道：“确实该教训。做这种事，他枉为人君。”

　　他说得很重了，太后便为皇帝辩解：“你哥哥……他也是急着立威。新帝践祚，底下臣子全是你的人……他能不急吗？”

　　容衡沉声道：“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他永远都立不起来。”

　　太后柔声说：“你帮帮他。”

　　容衡苦笑：“我已仁尽义至。都尉府兵权我交得干干净净，各家我也都打好招呼，现在我就一个亲王爵，还能怎么帮？”

　　太后锐利地问：“兵权真的没留？藩里还有多少？”

　　容衡说：“我藩地总是要人守着的，不过一千精兵，母亲若不信，就派人来查。”

　　太后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轻轻拍拍他的手：“母亲信你。可你积威日久，总要给你哥哥留点余地。现在满朝都在盯着你的动向，你低一低头，他新皇就坐得稳当些。那日当着人面，你竟为一个武者打他，你叫他怎么再作人君？”

　　容衡淡淡道：“母亲，我从未对人低过头。那日给他大礼，已是我的极限。可他却拿些下三滥的手段侮辱我。我有何畏惧？那是侮辱他自己。”

　　他极少显露怒意，越是生气，脸上越淡。太后也知道这点，见他真怒，泪水立刻就蓄在眼底，看着他说：“你哥哥不如你，你帮帮他。”

　　容衡愤怒至极，硬是压下了怒火，轻轻说：“母亲应该多教教他怎么对待武者，而不是急着给自己揽权。这才是真帮他。”

　　太后泪珠滚落，怔怔地看着他：“你哥哥若坐得稳，我自然不急揽权。衡儿，你还能活几年？你一撒手去了，叫我们娘俩怎么在群臣手底下讨生活？”

　　自己的母亲，永远知道往哪里下刀子才能伤人。容衡胸口一痛，调息半晌才开口，哑声道：“母亲放心，死不了那么快，我总要护着你和哥哥顺心遂意……再死。”

　　两人默默无言，对坐了半天，太后低头拭泪：“衡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若不是身子拖累，你必成一代明君，也不用给你哥哥垫脚。娘每想到这点，都痛恨自己……”

　　容衡心里软了，轻声安慰：“双生子必有一个孱弱，母亲当初怀胎就已受了大罪，我怎么会怨恨？”

　　他提到母家，倒叫太后想起一事，忙道：“你舅舅给你寻了一味药，说是能祛百毒。母亲给你好好收着，等秋天身子不好了，娘亲自给你炼药。”

　　容衡留心了，追问：“什么药？”

　　太后说：“百毒散。别的都还好说，就药引难找，你舅舅辗转五六年，才得了这么一副，已经请医官看过了，说就算胎里毒不好拔除，也必能大大减轻你发作的苦楚。”

　　容衡立刻道：“我现在就要。”

　　太后没说什么，便叫人去拿了两个药盒子来，一盒是药材，一盒打开却是线香，色作淡黄，浓香馥郁。

　　容衡一见那香，立刻神色冰寒，转过了脸去。太后就问：“这香现在还用着吗？”

　　容衡冷冷道：“偶尔。”

　　太后说：“骨头疼的时候，这香能帮你松散，当用则用，何必苦熬，就算有些瘾头也不怕的，娘缺什么，也不能短了你。”

　　容衡接过药盒，心中一时痛若刀绞，一时恨得咬牙切齿，忍耐半天，终于抬眼看着太后，冷冷问：“母亲，给我用这香，你是不是故意的？你以为靠这个牵制，我就会乖乖听话吗？”

　　太后怔了怔说：“傻孩子，想什么呢。用这香时，你才三岁，是看你哭得可怜。若真要牵制，何须留你活到现在？”

　　容衡笑了：“母亲终于说了句真心话。若早知道我如今威震新帝，怕是当初就不会容我长大吧。”

　　太后说：“双生不祥，当初所有人都不容你，怎么能怪到你哥哥头上？”

　　这话容衡早听习惯了，只是第一次从母亲嘴里说出，他便心存了一点希望，问：“所有人都不容我的时候，是你保护我吗？”

　　太后傲然道：“当然，你是我的儿子。”

　　容衡问：“现在呢？后悔了吗？”

　　母子两人彼此凝视着，谁都没有移开视线。良久，太后缓缓开口：“不后悔。我知道你将是，哥哥最可靠的臂膀。”

　　容衡猛地闭上眼，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欣慰，低声说：“母亲，我会好好做。”

　　太后冷冷道：“做臂膀，不需要你好，要你不好。”

　　容衡低下头，把那两个药盒拿在手里，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庞大的宫门在他身后一扇一扇缓缓合拢。宫里正是落花时节，紫色花瓣满地翻卷，在他绣金的衣摆后面，拖拽出一道长长的花海，又贴着他盈盈飘落。容衡孤身一人出了禁宫，再回头时来路已被风吹乱，只有高大的宫殿层楼叠榭，笼罩在淡紫色的雾气中。

　　他忽然想起上一次走这条路，是去见父皇，推辞了他传位的旨意。

　　当时父皇连问三遍，他就答了三遍愿辅佐哥哥。

　　当时是太灰心，知道自己不会活很久，与其留下一个烂摊子叫母亲和哥哥焦头烂额，不如趁现在，就扶他上位。

　　血淋淋地遂了母亲的意，可这并没有让他感觉好。

　　只让他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