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脑洞系列》如有所备

1、谎言1919

　　1.
　　谎言不断重复，就成了实话。

　　在说谎之前，他的右腿其实并没有太严重的伤。然而，在日复一日中，他冷静地说谎，一瘸一拐地走路，像一个在战场上英勇负伤的战士一样，最终的结果是，两年过去了。

　　他真的瘸了。

　　2.

　　盛夏，汉堡。

　　一阵微风吹过，蹭过层层叠叠的艨艟，在缝隙中抵达远方，看见结成一线的海水和蓝天。海水比纸还冰冷。

　　古斯塔夫在已经没有什么人的街上花了一小把银币买了一份报纸，吃力地蹭回家，发现妻子已经将午餐准备好了。

　　他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漫不经心地吃着，不时抿一口妻子亲自倒在小酒杯里的伏特加。

　　“对于这次彩虹行动，国人观点不一。有人认为他们是英雄，也有人认为他们是帝国的罪人：因为他们，协约国会恼羞成怒，进而进一步制裁已经千疮百孔的德意志……”

　　“邪恶帝国内战越演越烈，伟大的高尔察金将军在鄂木斯克表示，……”

　　“在这场宏大而悲壮的行动中，数位帝国的勇士随船同沉，永远长眠在了斯卡帕湾冰冷的海水中。让我们铭记他们的名字：……”

　　伏特加洒了出来，溅了一身。

　　“怎么了？”

　　孩子比较淘气，哄他们吃饭总是得花不少时间。纳塔娃才用兴登堡号的模型诱骗最小的塔科夫吃完饭，一回头便看到了不大对头的丈夫，关切地问道。

　　古斯塔夫摇摇头，将报纸折叠好，然后收进公文包里，避开了妻子的视线：“我去船厂一趟。”

　　3.
　　说谎是会上瘾的，因为比起北冰洋一般的真相来说，谎言就是罂粟。

　　古斯塔夫还记得自己开始说谎那天的天气。

　　1916年的夏天，他们在东线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势。比起西线绞肉机，东线要好打得多——帝俄军队早已没有了血性，军容装备都还是二十年前的水平，只要一个稍有技巧的冲锋，就会全军溃散。

　　但身为炮兵团长的古斯塔夫宁愿去西线。

　　他的妻子纳塔娃是俄国贵族，家中在国内颇有势力。他的父亲在军中地位颇高，属于高级将领。每次将炮弹塞入发烫的炮筒的时候，古斯塔夫都会想起每周一封的家书。

　　倒数第一次将炮弹塞入炮筒的时候，他成功地打掉了对面的阵地，同时也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冷枪击中了右腿。紧接着，他就在硝石的缭绕中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躺在野战医院里，成为了战斗英雄。因为他杀死了对面的将领。

　　那个将领，据他们说，与纳塔娃同姓。

　　4.
　　家里船厂很近，因此即使腿脚不便，也花不了什么功夫。

　　里宾拉斯特船厂是汉堡的骄傲，这间船厂造出了威风赫赫的军舰，也造出了神出鬼没的潜艇，质量一向是所有船厂中最好的——甚至比克虏伯家的还好。厂主老古斯塔夫是一个好人，即使战乱期间物价飞涨，他也没有囤货居奇，而是定期接济穷人，因此在当地颇有口碑。

　　老古斯塔夫是个狂热的爱国者。他将大儿子送入了公海舰队，将小儿子送到了炮兵兵团。在布列斯特条约签订的时候，老古斯塔夫高高兴兴地囤了一地窖的旧俄伏特加，而在基尔海兵起义的时候，他又砸烂了所有的伏特加。

　　“这些该死的垃圾，国家的败类！”老古斯塔夫挥舞着拳头咆哮，窗户在瑟瑟发抖，“德意志被红色病毒出卖了！”

　　父亲有没有流泪他不知道，因为彼时他已经从祖宅中搬了出去。后来他深居简出，便很少见到父亲了。

　　想到今天的报纸，古斯塔夫加快了脚步。

　　战争结束后，船厂就停工了，因为没有船需要造了。威廉二世在位的时候，船厂的订单能排到三年后，可他们现在都一年多没开工了。

　　快到船厂的时候，古斯塔夫发现那里围了很多人。不时有人搬进搬出，不时有人发出哭号。英语，法语混杂在一起，尖锐雄浑的德语掺在最中间，显得绝望而无助。

　　“发生了什么？”他抓过一个正在仓皇逃窜的员工，急切地问道。

　　“砰。”

　　凌空的枪声给了古斯塔夫答案。

　　4.
　　他退伍了，拖着一条残腿，戴着一枚铁十字勋章。

　　他本来不想戴的，可是父亲非要他戴，还在家里大摆筵席，炫耀儿子在东线“容克贵族一般的英勇”。

　　从那一天起，妻子就不再理他了。

　　他们的感情很好，在战争前从来没红过脸。妻子为了他还皈依了新教，替他养育五个儿女。他们是德国最模范的夫妻，人人都羡慕，然后战争就来了。

　　妻子的冷淡让他痛苦。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而逃兵一样的行为，又让他在想，这可能就是自己的错。

　　这样的冷淡没能持续太久。到最后，他甚至还开始怀念这份逝去的冷淡了，因为十月GM来了。
　　十月GM中，妻子的家族作为“万恶的资本家、寄生虫”，被集体枪决。

　　消息传来的时候，妻子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她就和最初一样温柔了。

　　5.
　　船厂空荡荡的。

　　所有的技术资料都不见了，所有的艨艟都被拆了。那些强盗耀武扬威地将里宾拉斯特几十年的积累洗劫一空，临了连船厂的舰船模型都没收了。

　　尸体已经被收走了，地上有一滩血，染在报纸上，使得那个名字模糊不清。

　　连办公桌都被砸烂了。

　　古斯塔夫蹲在地上，看着窗外的夜色逐渐降下，忽然想起，自己该回家了。

　　回家，回哪个家？

　　他所有的亲人都死去了，他们家族世代惨淡经营的船厂被那群恶棍堂而皇之地毁了，船厂生产的舰船也永久地沉默在北海底部了。那本来是德意志的骄傲的。

　　他什么都没有了。

　　德意志在哪儿？

　　6.
　　妻子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她的记忆好像缺失了一块，回到了战争之前的最后一天。一切记事从那一天开始。

　　古斯塔夫小心地不让妻子接触到真相。他搬出了祖宅，找了一间小房子，将家人安置进去。他不让他们接触报纸，家里也没有广播。他叮嘱已经懂事的孩子们不能告诉妈妈时事。

　　于是在这里，妻子知道了德国和俄国关系越来越好，知道了德国在西线高歌猛进，知道了战争一帆风顺，甚至还收到了母亲寄来的家信。

　　在这个小家庭里，纳塔娃依旧活得精致。她喝着旧俄时期最有名的伏特加，慈爱地疼着每一个孩子，温柔地对待自己的丈夫。她或许是这个家族中最幸福的人了。

　　只是现在已经没有或许了，因为两个家族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7.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温暖的暖光撒着，桌上已经摆满了美味佳肴——当然，仅仅是相对而言。马克贬值使得他们损失惨重，古斯塔夫觉得自己或许得出去再找份工作，毕竟船厂已经破产了。

　　孩子们在儿童室里玩着玩具，妻子挽着发髻，趴在书桌上，拧开台灯，正在认认真真写着什么。暖光照在妻子的侧脸上，使之圆润而温暖。

　　一小杯伏特加摆在旁边，酒精发出诱人的香味，缭绕在空气中。

　　光线切割着妻子的头发，他悄悄走过去，本想小心地拨开，不想到底还是发出了动静。纳塔娃回过头：“你回来了。”她惊喜地笑了。

　　“嗯。”他点点头，“事情处理完，提前回来了。”

　　“爸爸回来了，”妻子盖上本子，对着外面吆喝道，“孩子们，准备开饭了。”

　　孩子们高兴地跳了起来。汉娜一个激动，把弟弟汉克的积木给撞翻了，引发了一场哭闹。妻子无奈地走出去，宠溺地管教着孩子们。

　　本子被忘在了桌子上。

　　古斯塔夫悄悄打开了本子，浑身颤抖。

　　这其实是一个剪报本，里面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报纸碎片，厚厚的很有质感。打开最后一页，黑白横格之上，今日头条的德语字符极其刺眼：

　　“对于这次彩虹行动，国人观点不一。有人认为他们是英雄，也有人认为他们是帝国的罪人：因为他们，协约国会恼羞成怒，进而进一步制裁已经千疮百孔的德意志……”

　　“邪恶帝国内战越演越烈，伟大的高尔察金将军在鄂木斯克表示，……”

　　“在这场宏大而悲壮的行动中，数位帝国的勇士随船同沉，永远长眠在了斯卡帕湾冰冷的海水中。让我们铭记他们的名字：……”

　　字眼像是符咒，一瞬之间，所有的回忆都回来了。被炸死的将领，说不清有没有受伤的腿，爱国者老古斯塔夫，船厂，哥哥……

　　他的视线从俄国边境起步，穿越了汉堡，穿越了英吉利海峡，穿越了斯卡帕湾冰冷的海水。他看到了海底深处的那些沉船，看到了被洗劫一空的船厂，看到了亲人和敌人的血。

　　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轻轻地，他盖上了本子，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一瘸一拐地。

　　“我好饿啊。”他抱怨道。

　　“爸爸，快来吃饭！”

　　古斯塔夫微笑着点头，摸了摸汉克金灿灿的脑袋。他吃了很多东西，然后示意妻子拿出地窖中最后一瓶伏特加。战争期间物资匮乏，再加上俄国内战，帝俄时代的伏特加是喝一瓶少一瓶了。下次妻子如果想喝，他得去弄个假瓶子瞒天过海。

　　将这条记下之后，古斯塔夫接过妻子递过来的小酒杯，一饮而尽。

　　“哦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了。”他兴奋地告诉妻子，“凡尔赛条约签订了，英国佬和法国佬同意了我们的要求，他们灰溜溜地赔钱了。尼古拉二世也和威廉二世签了新一轮的德俄同盟条约。”

　　“为了胜利，”古斯塔夫高举酒杯，高声呐喊：“干杯！”

　　8.
　　让我们继续保持着从前的距离，冷静地说谎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