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天空中的旅程》一番木落

2、第 2 章

　　如今这个时代，不好混。

　　所有脊椎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生物，一出生就像出厂的猪肉，在脑后用脉冲激光枪盖一个条形的ASCII代码戳儿，从此被政府的智能电脑登记在案。每个人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抚养人取的，可以是宝宝、贝贝、心肝儿、蜜糖儿，要多天真肉麻、温柔浪荡都随意，另一个是电脑取的，统一七位符号，可以是ABCDEFG，也可以是1234567，死死板板，冷冷冰冰。

　　从五十年前开始，地球女性的肚子就瘪了下去，是不是永远不好说，只是再也没有一位雌性哺乳纲灵长目人科人属生物可以成功受孕。试管婴儿在试管里好好的，放进了子宫立刻萎缩，不多久就由一颗受精卵变成一枚死细胞，随着生理周期从□□痛快地排出去。至于原因，有人说是因为太阳黑子异常，有人说是因为宇宙辐射波，也有人说是因为曾经爆发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所投的重□□。

　　按照撒路的说法：根本是人类作孽太多，上帝要灭绝人种。

　　这个星球曾经多么美丽，她有蓝天，有白云，有一望无际的碧海，有郁郁葱葱的森林，有连绵的皑皑白雪冰层，有巍巍的拔地而起山脉。如今大陆逐渐被蔓延的黄色沙漠占据，人类啃噬着星球上所有的资源，在城市里盖起高耸入云的巨大摩天楼。见了面，不再像书里写的那样，微笑着打招呼：“啊，我是您同住橡树街的邻居，您家花园的玫瑰开得真好。”而改为：“我住150层，您几楼？最近网路上开始贩卖新品种的脉冲玫瑰，您是否考虑移植到家里的电子花槽？”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上帝曾经成功地灭绝过人类一次。圣经中说：“上帝的儿子们跟人间的女子交合，生下儿子，所以在那段日子和以后的时期，有巨人在地上横行。他们就是上古出名的强人。”那些巨人恃强凌弱，邪淫好色，同所多玛、俄摩拉的人们一样犯了不敬不信的罪，把大地弄得乌烟瘴气。上帝愤怒，降下滔天的洪水，只有一个叫挪亚的人因为诚心地侍奉上帝，得到神的指示，建造了巨大的方舟，洪水来临时方舟外所有的生物，包括那些强大的巨人，全部淹死了，只有挪亚一家得以幸免于难。

　　只是这一次上帝没成功。人类的智慧不可小觑，在生物群落即将灭绝的惨境下，无数科学家在短短十年内完成了体外造人的壮举，从此子宫失去了昔日的光辉，婴儿开始依赖实验室的培养槽生长。

　　其实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人相信上帝，大家只相信科学。科学就是人类无所不能的神，而且有求必应，百求百灵。教堂、寺院、祷告堂，那是跟史前恐龙一样遥远的事物，只有在荒漠或废弃的街区，才能找到他们残破的身影。

　　所有的人类都由地球政府统一生产，有心的家庭通过向政府递交申请，在孩童三岁时，正式成为扶养人。你想培养自己夫妻精子卵子所产生的儿童，必须向政府缴纳昂贵的手续费，私人培养是违法重罪，一经抓捕，坐牢50年。对于政府来说，人力已经成为最重要的资源，掌握人类的出生，就是抓住政权的命脉，那是比水源、石油或者钢铁更紧要的东西。

　　很多词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不见。比如“肚脐眼”，那是八十岁的老头子才有的东西，现在的年轻人，小腹一片平坦。德坎曾经亲眼在美术馆见过一个孩子拉着大人的手，指着米开朗基罗的雕塑说：“妈妈，他肚子上有个洞！”他当时差点儿要偷走那位扶养人的皮包，为了这句话笑到岔气，只好放他们一马。

　　五十年前，当人类开始发现生育困难，世界各地产生暴动，无数人相信人类即将灭绝，拿起枪到街上扫射，然后自杀，农夫不再种地，工厂停止生产，学校、交通陷入瘫痪，到处弥漫着末日的气息。混乱持续到四十年前，一家生化公司突然宣布生育问题可以由人工培养槽解决，并且在媒体面前展示了十年来世界上出生的第一个婴儿，人类才重新看到希望。那一天，举世欢腾，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女性在电视前流下感动的热泪，这家名为“邓肯”的公司一夜成名。公司创办人约翰逊先生被各大报纸评为“人类历史上扭转乾坤的巨人”，“新时代的救世主”，“地球英雄”，连总统在讲话中都激动地说：“约翰逊先生，我代表全人类向您致敬。”

　　这个约翰逊发明的人工培养槽是一个巨大的透明密封圆形球体，里面充满淡蓝色的营养液，胚胎在水中沉浮，好像孤独大海里的一条小鱼。一个胚胎从成型到成熟需要吸收将近2立方米的营养液，直到培养槽中的液体全部转为透明，这个小人才会慢慢舒展手脚，张开紧眯的眼睛。他第一次用湿润的眼珠在水中观察这个世界的一刻，被无数人称为“奇迹的福音”。

　　短短二十年，邓肯已经是地球第一大企业，员工近百万，俨然是个小帝国。人们不再称约翰逊先生为救世主，而是叫他“无冕之王”。他当之无愧。

　　德坎是个弃婴，哇哇大哭时被在下水道附近收破烂的疯癫老太婆撒路捡到，留下了一条命。据说他在襁褓中第一次对她开口笑的时候，天空有邓肯公司巨大的灰色飞行船经过，船身上用天蓝色漆着醒目的广告：邓肯就是希望。撒路失声痛哭，她曾经无数次期待着有自己的孩子，终于在五十岁梦想成真。

　　德坎没有身份，没有证件，他在政府的电脑系统里不存在。他是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真实的幽灵，是人世间本该消失的存在。他跟其他人相同又不同——他是五十年之内唯一自然出生的人类，只是这个秘密被撒路很好地隐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