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谁比谁更绝望
2007年10月10日 星期三 15:42史上最深刻的革命
人类社会的发展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很多矛盾都转化了消亡了,可是两性之间的矛盾却一直存在且毫不掩饰.不要以为这个矛盾是天然的,如果寻根朔源的话,它源于一次革命,即父系氏族社会取代母系氏族社会.这次革命的深刻程度超过任何一次改朝换代,社会形态的更替也无法与之相比.可能就是因为太深刻了,它至今也没能按照所谓螺旋发展的历史规律走向自己的反面.
氏族社会的早、中期是母系氏族。母系氏族实行原始共产主义,氏族成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平均分配劳动产品,死后葬在共同的墓地里。氏族成员始终以母系血缘关系为纽带,实行外婚制,配偶分居在各自的母系氏族中,婚姻生活采取男性走访女性的形式,子女从母居,属于母亲的氏族,世系和财产按照母系来计算和承袭。在母系氏族的繁荣期,出现了比较稳定的对偶婚,丈夫迁到妻子所属的氏族那里从妻居。
母系氏族在人类历史上延续了几万年的时间,取而代之的是父系氏族。在父系氏族内部,存在着以男性为中心的若干个大家庭,各个大家庭内部又分为若干个小家庭,世系和财产按照父系来计算和承袭。小家庭中实行一夫一妻或一夫多妻制,男人居于支配地位。女子从夫居,她们“被贬低,被奴役,变成丈夫□□的奴隶,变成生孩子的简单工具了”。对此,恩格斯说:“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意义的失败。”
这场革命的痕迹,至今还能在一些地方的习俗看得出来。比如抢婚,在我国贵州省的布依族地区,妇女在夫家拜深圳后不住夫家,而是当日就随着送亲的人返回娘家;有的虽然在夫家住上几天,但是也不与新郎同宿,而与“伴娘”同宿。回娘家后则要待上一二年才回到夫家。在此期间,夫家要想办法把一顶竹笋壳作架,用布扎成的帽子强行戴在新娘头上,新娘才能服服帖帖地到夫家居住。这个过程基本上是一场接一场激烈的捕斗,夫家会派出新郎的母亲、嫂子或亲戚中的两个女子,携带一只鸡和一顶帽子,悄悄地埋伏在新娘的必经之地,等新娘路过时,乘其不备将她抱住,强地把她的头发拆散,戴上帽子。如果不能拆散头发,就是戴上帽子也不作数,行动就算失败。新娘被戴上帽子后都要大哭一场,表示在娘家的自在生活结束了,伤心欲绝。当然,这种习俗有时只是走走形式而已,新娘未必真的不愿意离开娘家,但是即使是做秀也不能含糊。另外一种习俗是所谓“不落夫家”。新娘婚后数日就返回娘家长住,短则一二年,长则七八年乃至二十年以上。在娘家期间,已婚女子仍然是娘家的成员之一,只在年节或农忙期间才到夫家小住。在有的地区,男人要想彻底接回妻子非常艰难,接回来又逃掉,几次三番,甚至有“不跑不是好媳妇”的说法。抢婚与“不落夫家”都是婚姻形式由“从妻居”向“从夫居”转变的遗迹,反映了母系社会对父系社会的顽强斗争。
值得一提的是,在广东沿海地区还有另外一种习俗,直到民国年间还广泛存在,那就是一些女把头发盘起来终身不嫁,叫做自梳女,她们结成组织,自己劳动养活自己,生老病死都在组织内部解决。这是女性对于自己在男权社会里注定悲剧命运的彻底拒绝,只不过这种拒绝的姿态正如张爱玲所说的,只是一个苍凉的手势,其悲剧意味更加浓厚。
谁比谁更绝望
不过事情得看两面。父系社会取代母系社会,男性固然取得了支配权,同时也必须解决相伴随而来的问题。
有些问题是观念上的,例如怎样把人们的崇拜对象由女性转为男性。在世界历史上,对女性的崇拜是原始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有学者指出这是因为当时的人不了解生育的原理,以为只有女人才能够孕育新生命,不知道男人也有贡献,因此只崇拜女性。中国古代的很多文献也记载着,我们的先民“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在早期的神话传说中,部族往往是由女性始祖感神力孕育出来的。如夏朝的始祖禹,他的母亲在河里洗澡时得到了月亮的精华,是一颗像薏苡的神珠,样子非常逗人,她爱不释手,索性把它吞进肚子里,之后就生了禹。商朝始祖契的母亲在河边拾零到一只玄鸟蛋,吃下去后就生下契。周朝始祖弃的母亲踩到了巨人的足迹,心中有所感而生了弃。其实这种“有所感”,无非是女性的一次性高潮而已,只是在当时人们的观念中,造人这活儿没有男人的份,因此它就被虚化成了《月光宝盒》里二当家的在春十三娘身上打的那个哆嗦。
女性是不是仅凭生殖能力就在长达数万年的时间里起支配作用我不能下判断,不过可以明确的是男性对于造人这事挺在意的。因此,上述故事里有很多都在父系社会阶段得到了极具创意的改动,有代表性的仍是禹的故事,这回生下他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的父亲。
相传在尧的时代发生了一场大洪水,大家一致推荐鲧去治理洪水,他首先奔赴天庭,央求天帝收回洪水,可是没有获准。接着他又采用“堵”的方法,然而未能奏效,洪水仍旧泛滥不止。情急之下,他一横心盗出了天帝的宝贝“息壤”。这“息壤”果然神奇,撒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座高山,挡住洪水的去路,而且山势会随着水势的上涨而自动加高。天帝得知鲧次“息壤”,大怒,派火神祝融将鲧杀死在羽郊,取回了“息壤”,洪水再次泛滥。鲧死不瞑目,尸体三年未腐,天帝知道后心中恐惧,派祝融拿着天下最锋利的“吴刀”去剖开鲧的肚子看个究竟。谁知一刀下去,从鲧的肚子里跳出一个人来,这就是禹。禹子承父业,历经九年,终于将洪水彻底制服。这个神话提供我们的首先是先民面对自然灾害的不屈不挠的精神,然后,换个视角,我们就可以发现它巧妙地窃取了女性的生育权,把它交给了男性,虽然是以那么一种违背自然规律的方式。
造人这件事,至少到目前为止,的确是男性无法取代女性的。因此,他们不仅讲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还动手实施一些匪夷所思的制度。在一些地方,孕妇分娩之后必须立刻起床,把婴儿洗干净交给丈夫,丈夫则躺在床上,把坐月子的程序一步不落地履行一遍。亲戚朋友都来向做丈夫的道喜,他也居之不疑。而妻子则负责管理家务,照顾“产夫”。这种由丈夫代妻子坐月子的奇特风俗就叫“产翁制”,在印度、泰国、非洲、南美一些地区都有发现,而我们中华文明古国,南方一些地区的族群中直到宋代也还有这种风俗。其实故事也罢,制度也罢,透露的无非是男性想在生育问题上剥夺女性特权的一种急迫的心理。
还有些问题则是非常现实的,例如如何确定亲子关系。在母系社会中,对于女性来说,孩子是哪个男人的无所谓,反正是自己生的。更何况氏族内部实行的是共产制,孩子干脆可以视为大家的。父系社会则不同,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很难判断,而这关系到家产会不会便宜外人。因此,他们需要把妇女的贞操固定给一个人。(男性的这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前不久,一份无聊的调查报告推测,如果当真全面做一下亲子鉴定的话,家庭中的孩子不是丈夫亲生的概率大约是四分之一。)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父系社会不断贬低女性的地位,剥夺女性的自由,并且将私有制进行到底。逐渐地,以父权为中心的个体家庭变成了与氏族组织对抗的力量,原始共产主义社会最终宣告解体。带来的新的矛盾是:在婚姻方面,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必须生活在一起,而且以一方压迫另一方的形式。在财产方面,财产是家庭的私有的,又必须严格按照父系的来继承。这样的张力难免会出问题,因此需要制度建设和观念引导作为保证。在中国,制度建设表现为宗法。它告诉人们应该如何按照与父家长的亲疏远近来分配权力。观念引导表现为礼教,它告诉人们只有按照宗法的规定来做才会成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早在春秋时期,道家创始人老子就指出,制度是自然规律遭到破坏(他指的倒不是南极的臭氧空洞和北极的冰山融化,而是人类社会的残酷斗争)之后才产生的,因此制度并不是个好东西。对于倡导法制的法家和礼治的儒家,他非常讽刺地说:“法令滋彰,盗贼多有。”“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也就是说,法律道德等规范之所以被人们提出来,是因为自然秩序已经破坏了,而这些规范的膨胀又会导致自然秩序的进一步破坏。从某种意义上讲,父系社会就面临着这样的两难境地。
你看人家母系社会
一想到母系社会,有些人会不由得淫邪地一笑,想象中就是女性作威作福,拿男人当□□,等等。当然,这对于某些自称来自母系社会的人来说的确是个卖点,但是这些其实都是从父系社会的视角出发对母系社会的庸俗想象。清代小说《镜花缘》中设计了一个女儿国,主人公林之洋贸易至此,被国王看中,纳为嫔妃,耳洞也扎了,脚也裹了,疼得他鬼哭狼嚎。作者倒是好意,想替女性出气,让男人也尝尝受侮辱损害的滋味,从这一点上看,这本书的确是“有进步意义”的。不过它的进步意义也就到这里了,因为母系社会的特征恰恰相反好不是权力与压迫,而是民主和宽容。这样看来,作者的思想是狭隘的。
我们就以目前仍处于母系社会的摩梭人为例,摩梭人的家庭中的成员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这些家庭成员都是一个或几个外祖母(这个词是典型的父系社会用语,无奈且用着)的后裔。家庭中的成年男女“男不娶,女不嫁”。夜间,女的在家中接待来自另一个家庭的男子,而男的则外出与另一个家庭的女子同居。所生子女都属于女方,血缘按母系计算,财产按母系继承。母系大家庭由一个最能干、最公正、最有威望的妇女管理,家庭成员都绝对服从她的安排,她被称为“达布”。“达布”往往是自然产生的,不需要经过任何选举或仪式。母系家庭中的成年男性一般以舅舅的身份和名义进行活动,他们尽力协助“达布”,共同维系大家庭,他们与姐妹的子女之间的关系比与自己的子女的关系更为密切。
摩梭人的家庭关系非常简单,没有祖父母与外祖父母、公婆与岳父母、伯叔与舅、姑与姨、侄子与外甥、堂史弟姐妹与表兄弟姐妹之分。家庭中所有的姨表兄弟姐妹,均被视为一母所生。家庭成员之间团结和睦,不攒私房钱、不分家,共同劳动,协商行事,尊老爱幼。
不仅如此,在这种社会机制中,因为姐妹的子女都被视为自己的子女,因此,一个家庭中只要有一个同辈姐妹生下女婴,家庭便可以得到延续,其他姐妹就不一定要生小孩儿,男性与女性都没有那么大的生育压力。正因如此,摩梭人口增长速度极为缓慢,是中国五十六个民族之最。
至于摩梭人特殊的婚姻形式——走婚,外人的理解基本上是误读。一个摩梭男人一生中大都是只有一个女人。如果要换走婚对象,也要在和原来的对象分手之后才会换,很少有人同时有几个走婚的对象。虽然来去自由,然而摩梭人的感情却大都是稳定的,绝不像外界说的那么随便。
在“从夫居”的婚姻形式中,每个家庭其实都有内在的矛盾,因为这种婚姻形式原则上是以女性对男性的依附关系为前提的,如果女性不能安于这种位置,就无法处理好家庭关系。女性需要融入一个陌生的家庭,而她的价值在夫家看来仍主要在于生殖能力,年老色衰后她们的生殖能力的减弱,于是她们就很难保持尊严,在另外一面,权力的作用也会反弹,因此男性与女性一样,其实都是不自由的。男性固然处于主导地位,但是他们为此要付出被依附的代价。
摩梭人的家庭没有这些问题,家庭的构成是基于血缘关系的,没有婆媳、妯娌之类的关系,家庭的形式虽然特殊,但是它的核心内容是值得赞赏的:男女自愿,以感情为基础,不受其他因素的制约。更重要的是,对于所有的摩梭人来说,只有母亲的家才是自己真正和永远的家,正如生命之初一样,非常自然。
摘自《开啦》
作者: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