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死树枯》顾桥饰

2、第二章

　　最后试探一下吧，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全部忘了。幽昧心想。
　　“你，你说什么？我不叫什么景崇，我叫苏恪筠。”苏恪筠皱着眉。
　　“苏恪筠？这一世的名字吗？看来你真的忘了呢。”幽昧移开视线，坐到了他的对面。
　　那张点着香薰的桌子旁边的一个木质椅子上，木质的小香炉里传出白透的雾气，遮了幽昧半张脸。
　　“等等，你刚才说十点了？？！？”苏恪筠瞪大了眼睛，“不行，我得回家了。”
　　“不急，坐这儿。咱们唠唠。”幽昧一把拉住拔腿就要走的苏恪筠，又把人按回了床上坐着。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瞪了一会。
　　很快，苏恪筠就妥协了。
　　当着幽昧的面给他姐打电话：“喂？姐姐，我在我同学家呢。对对还是那个同学，他帮我补习功课，嗯嗯，不说了，我今天在他家睡了啊，嗯嗯好，我知道了，你挂了吧。”
　　那个同学名叫许文，小学初中高中两人都是同学，算是发小，关系一直不错，也是苏恪筠唯一的好朋友。
　　许文成绩很好，而苏恪筠成绩很差。每次苏恪筠放学后又遇上那些怪物，跑了两条街之后就再找个地方待一会，确定那些怪物没追上来。他才会回家，回家时一般都不早了。
　　于是他就会给他姐打电话，说去许文家写作业了，一写就忘点了，。
　　他扯起谎来眼睛都不眨，她姐也就信了，毕竟这孩子从小就到处乱跑，四处撒野，也好好的活到这么大了。
　　于是当她姐初中家长会上见到许文家长时，一顿感谢人家，整的人家一脸懵：从来就没有什么小男孩在我家写过作业啊？
　　之后苏恪筠就被许文追着打了半条街，那简直比被怪物追还惊悚。
　　反正后来他和许文串好了口供，也不知道许文是怎么跟他爸妈解释的。但只要苏恪筠晚回家，就可以说是在许文家共同学习，废寝忘食。

　　坐在对面的幽昧听了半天，愣是没崩住，在苏恪筠刚挂了电话之后就笑出了声：“厉害了小朋友，小小年纪扯起谎来一套一套的。”
　　“你叫谁小朋友？我都高一了好吗？”
　　“啧，高一了啊。那还真是不小哈，也就比我差了一点，我也就活了几千年吧。”
　　苏恪筠差点一口唾沫卡在嗓子里：“几千年？”他又想起了幽昧变成一道红光时的模样。“你真的是神仙？”
　　“当然。”幽昧又得意了起来，没完没了的扇着红扇，那些缥缈的雾气便随着红扇带起风的方向向上飘散。

　　“那追我的那些东西是？”苏恪筠问道。
　　“是一些怨气太过重的死人，在人间飘了几天，找不到去阴罗的路了而已。
　　你应该见过不少吧。不用惊慌，不是什么怪物，生前个个都是体面的人。不过就是死的太惨，缺胳膊少腿都算好的，今天追你那几个，就是死时身子不健全的，大多半是死时让人砍的之类的。”
　　苏恪筠想起了他今天见到的和之前见过的那些，每个东西几乎都血肉模糊，鲜血仿佛流满了全身，苏恪筠见到时，他们身上的血液已经凝固。
　　乍一看，确实就是一团模糊不清的血肉在奔跑。根本看不出是个人，如果生前缺了某个部位，可能也都得缺了三分之二以上，反正苏恪筠是连一个人头形状的东西都没见到过。
　　所以他一直认为追他的是什么怪物，从来没想过会是死人。

　　“那他们为什么要追我？”苏恪筠回过了神。
　　“因为他们知道你能看见，怎么说？哪怕死成那个样子，他们也会在某一方面特别有灵性。别看他们没头没眼睛没耳朵的，如果你能看见，他们就会知道有人在看他们。
　　唔……你遇上的那些，多半都是受歹人所害，大概是把你误认成是杀害他们的人了，所以追着你。”
　　苏恪筠记得自己好像不是从生下来就能看见这些东西，也忘了是哪一天，好像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最疼爱他的外公因癌症而去世，小小年纪的他哪里懂得什么叫疾病，什么叫死亡，什么叫天人两隔永不能再见。
　　幼小的孩童什么都不明白，他从小也不是个乖巧懂事的，从幼儿园开始就极能惹事，明天又和隔壁床的小朋友打起来了，又往对面床的小姑娘脸上画小花了。
　　诸如此类的调皮捣蛋的事他从未少干，看到素日里笑吟吟地给他包饺子吃的外公就那样躺在一张床上，面无血色，一动不动。
　　而身旁的姐姐正紧紧的抱着他，一言不发。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在泣不成声，母亲也靠在父亲身上，用手抹着眼角。
　　直到感觉自己手上滴落了一片湿润，他才意识到那是姐姐的眼泪。
　　慌忙的他伸出小手，笨拙地给姐姐擦着眼泪，说：“姐姐不哭。”
　　他姐什么也没说，领着他从那个充满悲伤与泪水的病房走了出去。
　　小苏恪筠那时候就在想，为什么外公一动也不动啊，她们说他死了，什么是死啊。死一点都不好玩，他要再次看到外公，他想要外公起来跟他玩，抱着他讲故事。
　　在姐姐温暖的怀抱之中，医院忙碌的走廊里，他如愿以偿，见到了那个鲜活的外公朝他走来。
　　他兴奋不已，从姐姐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疯狂摇着姐姐的手，用手指着外公：“姐姐你看，外公没死，他来给我讲故事了。”
　　苏宛亦听到弟弟的话，脑子里像断了一根弦。她顺着年幼的弟弟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除了在昏暗灯光下空无一人的走廊，什么都没有。
　　她立马捂住弟弟的嘴，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惊恐。
　　苏恪筠不懂姐姐为什么要捂住他的嘴，他看见外公从黑暗走廊那边走过来，走向他们所在的光亮之下，慈爱地摸了摸他和姐姐的头。
　　苏恪筠兴奋不已，想要挣脱姐姐的手，跟外公对话。可是只是一瞬，没等他挣脱开来，外公就不见了。
　　一切仿佛只是虚幻一场，虚妄的幻觉褪去，只留下了空洞的走廊，好似无底深渊。
　　苏恪筠终于挣脱开了姐姐的手：
　　“姐姐，我刚刚看见外公了，你也看见了，对吧？他还摸了我们的头，只是他现在又不见了。但他没死，死了的人是不会再出现的，所以外公没死，对吗？”
　　孩童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宛亦什么都没看到，她只当是弟弟伤心过度，又一次抱紧了他。

　　在那天之后，苏恪筠就能看见那些所谓残缺的死人了。
　　因之后上学时他指着窗外说外面站了个怪物，之后就开始在课堂上尖叫。小学老师没有办法，只好叫来了家长。
　　母亲望向他的眼里尽是震惊，和父亲商量之后把他送到了一个心理医生那里。
　　心理医生最后的判断是他有产生幻象的症状。
　　什么是幻象啊……他明明就看到了好吧……
　　年幼的苏恪筠终于意识到，原来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那些怪物。
　　只有他一个人……
　　这算什么呢……

　　“而且他们不一定是一起受害的，也不一定都是在这附近受害的。可能在月国死的都有，估计是死太久了，遇到同伴以为是一起受害的，就凑起来了。”
　　月国是华海对面的一个大国，一个国家占了一半的大陆，离他们红固国几乎隔了半个星球远。
　　“那每天死的人那么多，也有因为疾病而死的身体健全的人。那种人……我也见过……为什么他们就不追着我跑？”
　　“问到点子上了！我先给你讲讲我们是如何划分这个世界的。记好了啊！拿小本子记好！”幽昧突然合上了扇子，一脸兴奋。
　　“我们把世界分为三部分，简单来讲，就是上，中，下。我们这些神仙所处的上，我们称为生然。你们人类所处的中，我们称为人间。死人所处之地，我们称为阴罗。
　　我呢，是个小善神，简单来讲就是管人间的地方的，时不时向上头交一个报告就可以。不过我只管一条街，额，就是绫阳街啊。虽然我穷了一点，权力也不大，但是这条街，实实在在就是我管的！
　　至于你刚才问的，那些因疾病或意外等原因去世的人，往往不会有太大怨气，很坦然的就能接受死亡的事实，于是就会很轻松的找上去阴罗的路，从而投胎转世，开始新的一生。
　　对了，忘记说了。阴罗的作用主要就是帮助那些已死的魂魄转世。当然，也会有那种执念或者怨气太深的，这些魂魄呢。一种就如你所见，在人间逛游，也找不到去阴罗的路，直到魂魄耗尽，灰飞烟灭。另一种就是已经找到了阴罗，但是执念太深，不愿转世，于是就在阴罗住下。
　　怎么说，姓罗的世世代代都很心善。有不愿转世的就收留着。阴罗这几千年都快要成第二个人间了。
　　哦，对了。今天追你那些，被我这个善心大发的女人送去阴罗了。罗净浮那臭小子应该会感谢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平常总看罗净浮摆着一张冷脸，这回可算有机会给他填麻烦了。幽昧真是开心的不行。
　　“那是谁？”苏恪筠问道。
　　“在阴罗管事的，他算是接手时间比较长的了吧。好像也有几千年了，不对啊……你连罗净浮都不记得了？？！”幽昧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苏恪筠。
　　没等苏恪筠回答，幽昧就已经反应了过来：“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已经转世了……”
　　苏恪筠：“……”

　　“所以转世之人，会失去前世以及在阴罗的记忆是吗？”
　　“是的。”
　　“那我前世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为什么能看见死人？我跟罗净浮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不记得他你一脸惊讶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能看见那些死人？你今天为什么要救我？还有你之前说的什么大人，那又是谁？”苏恪筠一口气吐出了所有疑问。
　　幽昧咽了一口唾沫，又把扇子张开了起来：
　　“我去煮壶茶，说太多了有点渴。”说完她起身就要走。
　　苏恪筠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立马起身拽住了幽昧：“姐姐，你简单给我解释一下呗。你看天也不晚了，还煮什么茶，你回答完我就去睡觉，你不回答我就别想走。”
　　苏恪筠完全地发挥了他小孩子一般耍泼的劲，说着就紧紧扯住幽昧的汉服，不让她走。
　　“你你你！你给老娘松开！今天老娘为了追你刚毁了一套新买的汉服！你赶紧给我松开！”幽昧想起了那套她新买的汉服，红色袖衫上绣的锦鲤她很是喜欢。
　　“我不，你先回答我一下。”
　　幽昧无奈，只好坐了下来。
　　她的房间只有蜡烛，古朴的烛台在苏恪筠那侧。昏暗烛光下，少年细长的眉眼若隐若现，配上高挺的鼻梁和小巧精致的脸型更是勾魂摄魄。此时正跟她撒着泼，那张足以迷倒所有人的脸显得更加人畜无害。
　　幽昧顿时就心软了几分，她知道这个人转世之前都经历了什么，知道他曾有多少执念放不下，不然也不会一直不转世，在阴罗待了那么久。
　　尽管并不相熟，她还曾其实无厘头的对这位德隆望尊的景崇帝生出几分怨恨。
　　可到头来，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更可怜的人罢了。
　　忘了也好，别让他记起来了。

　　“你前世是干什么的，我……好像不太能说。你为什么能看见死人，这可能得再研究研究。至于你和姓罗那货是什么关系……我也不太清楚，据说你曾在阴罗待了很久。
　　你都被死人追着跑的那么疯了，我还看不见就真是瞎了。”
　　“……”
　　“我救你算是受人所托吧，那人是我的恩人，也是我说的大人。”
　　幽昧记忆力一向很好，更何况他们这些善神记忆本来就极佳。苏恪筠只问了一遍，她就几乎一个不落的答完了。
　　幽昧说完后，自己也忍不住心虚的用扇子摸了摸鼻子。
　　“那他为什么要救我？”苏恪筠皱着眉。
　　“这……这我也不能说！说了那位大人非得打死我不可。”
　　眼看着苏恪筠又要开口。
　　“哎呀你先别问了，这也不晚了，你明天是不是还得上学啊？你先睡觉吧，好不好？”
　　苏恪筠才想起来还有上学这件事。他今天值日，本来想先上个厕所，结果就遇上了那些东西，上来就追着他。吓得他连书包都没拿。
　　算了，本来他也不是个会写作业的。
　　“我睡哪？”
　　“睡我的床吧。”幽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
　　“？？？”
　　“这不是我家，是我开的店。你就在这睡吧。我回家了，这儿很安全，四处都有我的气息，那些小喽啰不敢进来的。”
　　“你……你的气息？”
　　“神仙气儿。懂吗小朋友？就是那种红光闪闪的，驱鬼驱邪的那种，亲测有用。”幽昧眨了一下眼。
　　苏恪筠：“……”
　　幽昧没再看苏恪筠的脸，甩了一下袖子之后就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