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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十七~十八章 ...

  •   第十七章

      阿德里安在前面一个人走上了长长的白阶梯,偏斜的日光将他笔直修长的背影柔和化,风撩起他的金发——呵,他的头发长长了啊,我呆呆地跟在后面看着。

      “将军。”我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声。

      他停下来,回头。

      一和他面对面,我立即进入脑残状态,声带发颤,喉咙里像塞进了鸡蛋,那句话梗了老半天就是出不来,脸也开始发热。

      他皱了一下眉。

      “我我是说那本《呼啸山庄》,能不能借我看看?”

      安迪洛尔,你的脑在哪呢?

      他冰着一张脸不甚高兴地转了回去,我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看吧,他都看出来你要说什么了,真没用啊你。

      “阿德里安,你回来了。”
      一个声音把我从自我唾弃中猛地惊起,抬头往廊柱那里看去,白色的大罗马柱下,厄玛一身军装站在黑色的大门前,她整齐地挽着头发,带着军帽,腰间还别着两把手|枪,就像刚从训练场下来的样子。
      阿德里安淡淡点了点头,就要往里走。

      “爱娃小姐刚刚打了私线电话过来,问你为什么不等元首到了再走。”厄玛走近了去,说话的时候眼神森然地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我自然僵硬了一下。

      “关于这个我已经让安东尼克留下来向元首说明了。”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厄玛,“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

      厄玛呆了呆,随即退后一步立正,“是,将军,我逾越了。”

      门边的侍从拉开了大门,阿德里安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进了门,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你要看就拿去,不用还了,我也不要。”

      “诶?”我傻了眼,“哦。”支支吾吾了两声,跟我说的?我心花怒放,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厄玛,她非常平静地看着我,非常平静。
      “听说你是和将军坐同一辆车子回来的?”

      我痞痞地笑了笑,故意道:“中校,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吧。”随即就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赤红的火光迸裂,只有一瞬间,很快又冰冻下来。

      我非常得意,耸了耸肩装作没看见,也往正门里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终于走远,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我舒了一口气,手心全是汗。这女人,气场可不是盖的啊……吓死人了。
      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安迪洛尔,你脑子里到底想什么呢?这种人是你能得罪的吗?

      哎……我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她拗这一口气,似乎看到她吃瘪的表情我心底会有一阵火辣辣的窃喜。

      ——安迪洛尔,那一年十七岁,个子上抽条的惊人,心理上却幼稚可笑,没心没肝只知道想着自己。呵,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心里的那种焦躁和盲目的感情叫做迷恋,却自以为那就是爱情。

      迷恋让人失去理智和冷静,变得狭隘和妒忌,而真正的爱情让人勇敢而坚强,即使面对全世界的风浪,只要想着那个人,内心也是一片安宁,犹如深海。

      我把那本《呼啸山庄》放在了枕头下面,就像床头摆放的圣经。
      我从来不虔诚,离开科特布斯后就再也不曾祷告。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天堂,若真如圣经所言,九层天上是那黄金的国度,我这种亵渎的人也必定过不了那道通往天国的窄门。
      我每天睡觉之前都会忍不住翻一翻那本书,亲吻书的封面,像犹太教徒一样颤抖着亲吻圣经的扉页。由是我终于明白,真正的信仰不是任何宗教能强加于一个人的,只要他有自由的灵魂。
      神圣的吻源于克制不住的爱恋,我的确,情不自禁。
      那些细微的暗示在心中被无限制放大,我沉迷于幻想,好对抗现实的冷漠。我像一个站在强烈的阳光与阴影的分界线上的人,灵魂里一半自恋,一半自卑。

      1936年的柏林,冬天格外漫长,天空始终透露着阴沉的气息,从十二月份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下着的雪,掩盖着这个陷入了铁灰色的帝国都城。
      威廉大道上再看不见手牵着手奔跑的小孩子,巡逻兵列队走过扫清了积雪的宽阔大街,靴子踏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庄重而整齐划一的单调声响,在透着灰色薄雾的清晨,格外清晰响亮。
      大厅里的珐琅质座钟敲响了六下,一个清晨,我缩着手站在廊柱下,呼出白色的热气,往外望去,路两旁的雪堆混杂着土灰,黑黑白白的一片,就像被践踏的温柔。
      藤蔓装饰的黑色铁门后,一个庞大的身影站在那里,拢着袖子,身穿十几年前东部样式的黑色大棉衣,宽阔的肩膀上有一层薄薄的白色,显示这个人已经冒雪站立了许久,他用厚厚的头巾包起了头脸,却依然遮不住狰狞威猛的恫吓感觉。

      “赛安……叔叔?”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头巾里露出来的白发,颜色更加浓重的紫红色脸庞,眼角有一道明晰的疤痕,像是被重物击中过一样。他高大的、像山一样的身躯,现在竟然也微微佝偻了。
      时间已经过了……三年……吗?

      赛安老远处一看见我,激动地攥紧了铁栏,大声嚷道:“多米尼克少爷!”
      少爷……多么陌生的称呼。

      我慢慢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这样的三年,暗潮汹涌、风雨飘摇的三年,战战兢兢地一日一日存活,被困于名为柏林的黄金孤岛上,甚至都不曾有机会为那些血脉相连的人祈祷。

      赛安是怎么能到这里的呢?
      被夺去宅院的赛西尔姨妈一家又怎么样了?
      去了巴黎的乔安娜现在还有消息吗?
      科隆的马林叔叔一家呢?去年听说他们的店铺被查封了……
      还有科特布斯,科特布斯的那些总是唱歌的人们,还有……父亲。

      所有那些人我都是不会真的关心多少的,安迪洛尔从来自私,唯一只是——我那生活在痛苦中不可自拔的父亲……
      每当想到这些,我就明白:我的根,不在这里。

      “赛安……”我隔着铁栏杆握住了老仆从高高红肿起来的手,上面满布着粗糙纠结的伤疤。

      “少爷,可找到你了,”赛安紫红色的脸因为激动肿涨得有些发亮,他浓重的褐色眉毛上雪水化开一滴一滴晶莹地挂着,眼睛里也亮闪闪的,“您都长得这么大了……我看看……”他伸过手来想摸摸我的头,结果又好像想起了他的小主人别扭的脾气,猛的一怔,讪讪地收了手。

      我嘴里一阵苦涩,拉住他的手按在脸颊上,咧开嘴笑笑:“是啊赛安,你看我都长这么高了,想不到吧……”

      赛安有些惶恐地抽回了手,不自觉地就拱起了背,笑道:“倒是我,反倒是矮了……”

      “你一定为我们吃了很多的苦,”我抿了抿嘴,几乎有些不太敢问出下面的问题,“父亲他……还好吗?”

      “您说老爷?”赛安一下子露出了自豪的笑容,他挺直了脊背,有些得意,又刻意地压低了声音说:“大约一年前,地方上的警察来了,我的弟兄大半夜地跑来通知了我,我就连夜赶着车把老爷带回乡下去啦,还有我们几个吉普赛弟兄们一起,现在住在科特布斯乡下赛安家的老别墅里,那是大老爷留下的东西,不会有人查的。”

      “是吗……”我舒了一口气,放松地冲他笑了笑,“你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路上没有遇到警察吗?”

      “可不是,少爷,这一路上我可是逃出来好几次呢,亏得我骨头硬,要是一般人,早给他们打死了……”赛安狠狠地呸了一口,“那些狗娘养的真不是人!拿吉普赛人当马抽!”

      我摸了摸赛安手上可怕的伤口,更不用说这个硬汉子身上的那些伤痛……我一阵心酸。

      赛安看着我皱起了眉毛,咧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板牙,“少爷可不要为我这样的下人难过,您可从来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嘿嘿,”他大咧咧地笑着,“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地找到少爷您了么……看见少爷您还好好的,我心里就高兴……”

      “嗯,是啊,我过得很好。”

      我过得很好。

      赛安笑得很灿烂,他身后灰色的街景都好像明亮了起来,脏污了的白雪反映着朝阳的暖红色光线,清晨的鸽子都醒过来了,一群接着一群地飞过天空,留下盘旋的、悠长的鸽哨,像回荡在我心底的颤音。
      赛安用力握紧了我的手,开心地说:“我是来接您回去的,少爷。”

      第十八章

      我像触电了一样大力抽回了手。

      “少爷?”赛安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好像做错了什么一样。

      “不,没什么,”我不知所措地连连摇头,退出去好几步,不敢看他的眼睛,“赛安我……”

      赛安睁大了有些突出的眼睛,表情渐渐由不解,犹疑,惊讶直到愤怒,他的大手把冰冷的黑色铁栏握得咯咯直响,眼睛里也有了血丝:“是不是那些该死的军官要挟少爷?”他白色的头发都有些疯长起来,威胁地挥了挥铁拳,“他们扣住您了吗?不让您走?”

      “不,不是!”看着赛安那一副激动的样子我紧张地一把拉住了他的拳头。

      他豪气地挥开我的手:“少爷您不用为我担心,我是个粗人,但是经过这几年也知道了点分寸,我不会闹事的,但是我有办法带您回去,您相信我!”

      “不是这样的,赛安,”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缓自然,充满说服力,“我,我其实……在这里生活的非常好,我……有自己的工作。”说到工作的时候我不自然地低了一下眼睛,稍微感到有些……羞耻。

      “工作?您说工作?”赛安反手攥紧了我的手,“您为这些纳粹党官员工作?”他原本压低的声音激动地爬升,震得他肩膀上的积雪扑簌簌地往下掉,“您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犹太人和吉普赛人的?他们抢了我们的一切,把我们不当人,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少爷,您还给他们做事?”

      “不是的,将军对我……很好。”我低下头看着脚下踩着的雪。

      赛安的大嗓门把这个轻雾蒙蒙的清晨衬托得格外寂静,我被他的声音吓得有点心虚了,声音细的像蚊子哼哼,“我……不是犹太人,我是德国公民。”

      赛安傻了,脸上粗犷的线条像是被冻结了一样,暴突的眼珠子像两个弹珠一样圆圆地张大鼓起,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压抑地喷着气,他看着我就像我在说法语一样露出完全听不懂的表情:“您说什么?”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我实在是没有勇气再说第二遍了。

      安迪洛尔,从小崇拜的是查理曼大帝,腓特烈二世,李斯特和俾斯麦,从来不是亚伯拉罕,摩西,所罗门和大卫王。安迪洛尔比他的父亲更应该是一个德国人,他的骨子里流淌着的,是与他贵族般自矜自傲的祖父一模一样的血,虽然,他长得和他犹太裔的母亲如出一辙。
      我爱我的母亲,虽然她是一个犹太人。但我并不能像我的父亲的爱一样,并同母亲的性情,信仰,种族,家族,一切一切,都爱进血液里。

      所以对于我的父亲,我常常觉得不可思议,爱,怎么能如此疯狂。

      “这话如果让老爷听见了……”赛安微微张开了嘴,有些惊慌地说。

      “不,不会,他是个德国公民。”我终于能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赛安,表达出真实的自己,好觉得自己早已长大。

      “老爷不会允许你这么想的,要知道老爷是犹太教徒。多米尼克少爷,您也是……”

      “那不是我愿意的!”我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气势见长,赛安高大的身形也缩了缩,眼里有着明显的受伤颜色——三年的时间,他当年的小少爷,竟然变得如此陌生。

      不,赛安,这才是真正的我,我从来,从来都憎恶我身体里的那一半犹太血统,它扼杀了我曾经所有的梦想。

      “老爷……在等着你……”赛安这样的大高个子也露出这么委屈的姿态,眼神里流露出哀求的神色,我看在眼里,心中咯哒一下,是我的父亲在……
      那是永远不能放弃的羁绊,安迪洛尔,你怎么能这么混蛋。

      “那边的,什么人!”一声喝问把我从犹豫不定中惊醒过来,三个警卫兵模样的人站在大铁门外的走道上,揣着枪冲这边喊话。他们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褐色的军用轿车。

      “长官,是我们这里人的亲戚,”门房的约克一连串地点头,迎了上去,“他一早就在这等着了,只是说几句话。”

      赛安吃了一惊,拢了拢棉大衣,我强自整定,靠过去给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雪花,顺便将他的头巾裹了个严实,眼神示意他赶快离开。
      警卫兵皱着眉,退回到轿车的门边,低下头问了问,然后毕恭毕敬地拉开了车门。

      我偷偷斜了一眼,大叫不好。

      厄玛•格莉丝。
      那个女人妖娆地下了车,米色的风衣裹着线条一流的曼妙身躯,同色的高跟鞋点在地上,亭亭玉立又透着一股子女王的傲气。她的副官连忙从旁给她披上一件银鼠皮的大氅,她在远远的地方就开始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看。
      末了,施施然向我这边走来。

      我揪着赛安衣襟的手开始发抖,赛安脸上也浮现出惊慌。
      “你赶快走。”我用力拉了拉他的衣服,压低声音道,“立刻,马上。”

      “少爷,和我一起……”赛安也察觉到了危险,但是他依旧不死心地攥着铁栏杆,盯着我的脸恳求。厄玛和他的警卫兵越走越近了。

      “快走!”我几乎是在低声吼他,“如果可以我一定会跟你回去,但是现在不行!”我用力推了他一把,他还是犟着站在那里,我只好几步冲向门房,一出耳门,正迎上厄玛一行人,我站在她面前敬礼道:“中校。”

      厄玛撩了一下金色的长卷发,柔美地笑了笑:“安迪,我正好是来找你的。”她往我身后看了看,我转头扫了一眼,赛安一面盯着我,一面犹犹豫豫地往街道那头走去了,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强自镇定地立正道:“中校有什么吩咐?”

      她看着赛安磨磨蹭蹭地走远,面带微笑也不追究,一抬手,她的副官递给我一封白色的简装平信,普普通通的样子。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请你帮我送一趟信,到柏林东城区的警察局。”

      我接过信,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雪白的信封上只有一个鲜红的蜡油戳印,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柏林警察局?

      我的心脏不规律地雷鸣起来,两腿开始发软。
      “中校……”

      话还没让我说,厄玛就瞄了一眼赛安走远的方向道:“那是安迪的亲戚吗?还从来没听说过你家人的事情呢。怎么这么急着走,是家里有急事吗?”
      她面露温柔的关切神情,在我看来却无异于恶鬼在我面前张开了血盆大口。

      我压抑着冒到嗓子口的心跳,指甲钻进手心的肉里,随意地回答道:“哪里,那是我们家的债头,钱我父亲是早就还清了,他还以为我好骗,跑来这里想混我的钱。”

      “原来如此。”她说着原来如此的时候,眼睛里一片了然的意味,看得我直发抖,“难怪跑得那么慌张。”
      她脸上荡漾着微笑,眼中却无一丝波动地看着我:“你现在就送去,好吗?”

      清晨的雾气开始渐渐散去,早晨的风缓缓地游荡在街道上,两旁光秃秃的枝桠上积雪扑簌簌地往下掉,红色的晨曦也消散在东方天际,金色的光芒开始涂满了这个灰色的世界。

      大群的鸽子飞走了。

      天空开始显出蓝色的轨迹,几日的大雪后,放晴的日子终于到了。

      “是的中校,如果这是命令的话。”

      “帕迪,让司机送他过去吧。”她转头对我笑了笑,“这可不是命令,因为你根本不是军人呢。”

      我拉开车门,坐进了前座。
      车子发动了,我往后视镜里看去,街道尽头,那个庞大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了。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心里却无端地哀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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