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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去经年 ...

  •   1.

      北方的冬天是寒冷的。

      冷冽又凌厉的寒风裹挟着雪粒,于一片萧瑟的街景中张狂的席卷过每一处角落,老旧的木制窗檐被吹的吱吱作响,应和着一声声有节奏的扣门声,唤醒了在隔间小憩的人。

      扣扣扣。

      一只纤长却有力的手掀开门前格挡的珠帘,伴随着玉器清脆的碰撞声,有年轻男子的身影慢慢走出。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红衣,一撮长发束成细辫坠于脑后,落脚间步履轻盈,几近无音。

      在这种天气里,有谁会找一个初来北平、无亲无友的武师呢?

      脑海中的思绪不过一闪而过,风的手置于门板的间隙,微一用力,推开了闭合的木门。

      门外风雪满天,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令他微微虚了下眼,再回神时,已看清了门口站立之人的面容。

      来人是名年轻的女子,乌黑的发长而微卷,如绵长的锦缎披散于身后。她有一双极为清明的眼眸,宛如秋水烟波般迷人,盈澈的目光在触及他时,便绽开了点点温软的笑意。

      她穿裹着雪白的狐裘,端方立于他眼前,轻声道出自己的来意:“来时乘坐的车子出了些故障,冒昧打扰先生,不知先生家中可有用于修理的工具?”

      风观她穿着,即使在这风云际会的四九城中都可称作不菲,当下便联想到近来越发多起的洋轿车。只是那样金贵的东西,又怎会是普通工具能修理好的?

      “只是黄包车能用的就好。”

      似是洞悉了他的想法,女子温言补充道。她始终浅浅的微笑着,秀婉的眉眼间柔和而安宁。

      即使是黄包车的工具,也是没有的——话已至此,风到底还是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冰天雪地中放着求助的女子不管,也并非素来性格温良之人能作出的选择,因此风略一思考,便请女子将他带到因中途故障而不得不停于街边的车前。

      女子有些微讶,但并未拒绝。

      顶棚落了层薄薄积雪的黄包车边只站了位面含愁容的中年男子,看模样似是车夫,除此之外并无他人。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概念太过清晰,眼前的一幕却与风想象中仆从左右的画面相去甚远。但他并未纠结太多,而是主动蹲下来凑到故障处,细细研究片刻,便动起了手。

      这些年来他孤身一人在世间闯荡,除拜师学武外,各行各业的东西也都在有意无意中接触不少。说来也是运气好,这辆看上去半新不旧的小黄包,竟真在他似模似样的几下捣鼓中重新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车夫自然是大喜,连连道谢后惊奇的围着他方才蹲着的地方不停相看。相较之下,那年轻女子却是安静,在轻声一句“多谢先生”后,便向前几步,似是准备上车离开。

      在她从面前走过时,风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避开了二人也许会有的肢体接触。但即使如此,在女子披散的长发间,一股清幽的花香仍渗入了鼻端。

      这是一股很熟悉的花香,乍闻之下似是有些甜腻,但后调却深长悠远,令人回味。风仔细想了想,却回忆不起自己是从何处闻到过这股花香。

      女子重新坐上了车,拢了拢贴身雪白的狐裘。车夫伸出袖子擦了擦额发的雪花,肌肉扎实的双臂一个用力,瞬间便将车架起。

      风再次后退了两步,让出了他们所行之路,就在他以为二人会这样离开的时候,却见一只白皙的手拨开黄包顶棚的一角,露出半张秀美的容颜。

      女子的发音温软,语调绵柔,飘落的雪花映衬了她略显清冷的音色。

      她弯起眉眼,朝他道:“不知先生姓名?”

      他便也浅浅的笑了,语态温和。

      “风。”

      “风先生。”

      她轻声重复,旋即笑道:“我叫明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明月。”

      有雪花被吹落在她微卷的乌发间,一如映雪红梅,徒增情态,却都不及她眉眼间这一刻的流转光华。

      那是1937年的1月。他第一次见到她。

      2.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为整个北平铺上了一层诗意的白霜,直到两天后才彻底停止,而明月也是在这时寻上门的。

      与她一起来的,还有足足五支被捆住了翅膀的老母鸡。

      用她那时的话来说,这是报恩。

      至于风当时的心情,除了惊讶以外,便只剩了哭笑不得。

      也是在这之后不久,他知道了明月的真实身份。虽然她从未隐瞒过,但当得知一切都与他猜测相符时,她作为富甲一方的明家大小姐的真相,似乎也变得并不意外了起来。

      唯一出乎意料的,似乎是明月本人的性格。

      第一次见面时,她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容貌秀美、气质温婉。可早早便接受新时代教育的明月,性格中却又比那些刻板的模本中多了许多灵巧与活泼之气。

      她外冷内热,在偿还完所谓的恩情后,依然主动与他相交,而风的性格随和,本身并不难接近,久而久之,二人便相熟了不少。

      明月以为他看手相为由,抓着他的手掌不放,思想多少有些守旧的风一时难以接受她展露的热情,百般推却下依然败北,只好顺从她的意思,摊开了紧握的掌心。

      与她白皙细软的手不同,习武之人的手,是充满了故事的。

      明月握着风的手,转眼间将看相的事抛之脑后,低着头细细默数他掌间老茧。

      “一、二、三、四、五……十一个?竟有这么多?”

      她惊讶不已,伸出手去抓他安静落于腿畔的另一只手,像是想一次将两只手的掌心茧数完。

      风的身子微微一动,未等她反应过来,眨眼间便已重新坐于距她三五尺的距离。他掌间捧起一盅温热的茶,垂眸间掩去难得一见的些许羞赧,再抬眼时,又已是眸光清亮、安和平静的温润模样。

      明月有些失望,却没做强求,只嘴上不饶人,打趣道:“看你的气质,倒像是读过书的,我平日总觉得你比外间那些读着圣贤书的狗腿子不知强到哪里去,如今看来,骨子里却还是个老古董嘛。”

      风也并不生气,他脾气向来很好,生活中甚少与人红过脸、动过怒,闻言便也温吞地笑着,哄孩子似的应和着,又像是没话找话:“此话怎讲?”

      “明知故问。”明月评价,但只此一句,却不再说别的。

      风便也装作不知,转头寻起另一个话题,但仍是顺着她的话往外延伸。

      “其实我未曾上过学,只是记忆好,小时候随师父走南闯北听过不少教书先生讲课,便记住了。”

      明月‘哦?’了一声,似是来了兴趣。

      见她如此,风便顺着她的意,捡了早年间学艺的几件趣事说与她听,一时之间,她的脸上笑靥如花,宛如雨过的天空,灿烂明亮,丝毫不见任何阴霾。

      话到最后,她以一句似模似样的感叹,作为了结束语。

      “你真的不像武者,倒像是你口中气度儒雅的教书先生。”

      风闻言,只是浅浅一笑,并未吭声。

      无论外表再如何不像,他依然都是武者,做不了教书育人的斯文活。就如同他从最开始便知道,那穿裹着一袭白裘笑着问他名字的女子,与他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样。

      3.

      明月是在这一年的夏天毕业的。

      为了表达庆贺,那日风提前一天做了准备,带上了自己亲手做的包子,前去看望她。

      北平女子师范学院位于西城区,他到达那里的时候,校园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风在人群中细细的寻找,还未找到她的身影,却突然感到身侧有人正在接近,扭头时,看见的正是明月拨开人群扑到他身边的身影。

      “来很久了吗?你带了什么?”

      她的心情似乎很好,面上笑容灿烂,带着肉眼可见的明媚与绚丽。风被这个笑晃了眼,手中的笼屉已被她夺了过去。

      明月惊喜的将包子取出一个在手中,张大嘴啊呜咬了一口,然后抬起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脸,冲他弯起眉眼,口齿不清地道:“好次。”

      风不禁又被她逗笑了。

      明月后来问他,这世间美食多种多样,为何他独独只学做这一种?

      于是风便告诉她,因为唯有包子,于他而言的意义是不同的。

      他所承袭的武功中,有一招名为饺子拳,修炼方法与包子息息相关,同时也是他的家传绝学。

      明月哦了一声,懂了。

      她的眼睛转了转,似是想了想什么,片刻后又开口问:“那你为何只做给我吃?你师父去后,可还有其他的人吃过你做的包子?”

      风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他答的是她后面的话,而前一个问题,就仿佛无比自然的被略过。

      每到这种时候,明月都是不强求的。她只是笑着望他一眼,明亮的眼神像是早已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然后便不再说话。

      在明月18岁的那年,明家曾请高人为她取过字。

      风问她是什么,可她却不太愿意说,磨蹭半晌,方才不情愿的告诉他,她字蕙心。

      蕙心。

      蕙质兰心。

      风将这两个字含在唇齿间细细品读,望着她略有些不满的面容,心中却觉这个字取得极好。

      如此明亮而又单纯,通透却不世故,正当得起蕙心二字。

      心里是这样想的,他便也如此劝了,可明月却不见开怀,只嘟着嘴道:“我却觉得这名字太土,像古代闺阁中那些藏着掖着、无法让人知晓的名字。”

      “如此温婉的名字,怎么是土呢?”风百般不解。

      于是明月便给他举例,什么才是她心中的好名字。

      “我若有了女儿,将来便希望她能一世平安……所以,小名叫做一平如何?”

      风性情温善,是向来不会拆她的台的,此时听见这番话,也只是细细琢磨一下,点头道:“倒像是男子的名字,但寓意却好。”

      “是吧?”明月很快被他哄好,重新对着他笑起来,弯起的眉眼如同天间悬挂的皎月,“我也觉得这名字好。”

      风望着这样的她,温润的眼底间,早已缠满连自己都不曽知晓的柔光。

      等待来年春天的时候,门前的街道旁移植来了几株巨大的洋槐。也是在这个时候,风才终于想起明月身上的花香来源于何处,而此时的答案就在眼前。

      明月来找他时,指着路旁新栽的洋槐笑道:“今日不如就拿它做顿包子好了。”

      她说着,便已经伸手去够树枝上的花蕾,指尖却几次脱落,未能成功。

      有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凭借着身长优势,伸出手臂,轻而易举的握住了那株枝丫,压着它来到她面前。

      明月一愣,肩膀微微后撤,却撞入了他温热的胸膛。

      这是北平的春天,阳光温暖和煦,洋槐开的雪白,于绿叶交映间,仿佛画家笔下新勾勒的一抹画卷。

      于是风便伸手,折下一支春/色,温柔落于她发间。

      她仰头,他低头。

      抬眼与垂眸间,正是一片四月人间。

      4.

      在成为彩虹之子后,风时常会在夜深人静时,回忆往日的人生。

      而与明月的这段未曾言明与口的爱恋,更是他单调生活中唯一不一样的色彩。

      他只记得,后来,乱世陷入动荡,北平不再安全,明家举家搬迁,离开之前,她曾来找过他。

      关于那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风想,他应当是拒绝了的。他拒绝了与她一起离开的提议,同时,也约定好在她的新归处,会与她再相见。

      而事实上,在那之后的数十年中,他再未见到过她。

      在刚成为婴儿的那段时间,他浑浑噩噩,无法接受现实。这一点,似乎除早已知晓自己命运的大空外,其余所有的彩虹之子都是一样的,即使强如里包恩,也不得不更改了自己的名字,来提醒自己此刻的重生。

      等到勉强清醒后,距离与她别离,也早已过去了十年。

      他望着自己婴儿般的模样,不敢去想象与她相见后的场景。同时心中有另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你背负着无法解开的诅咒,是不再拥有未来的人。

      既然如此,何必去见她,何必徒增牵挂。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风终于接受了眼下的自己,即为真正的自己,他才终于鼓起勇气,回到了那片承载着他过往回忆的故土上。

      只是这一次,时过境迁,物是人却非。

      他一路打听与探查当年的明家,逐渐拼凑起一个完整的轮廓。这才知道原来当年的明家在南下后不久,便决定再次搬迁,而这一次则是选择了出国。

      也就是说,即使当年的他选择了回去,却也不会在约好的地点等到她。

      命运从一开始便已经注定,他们的一生,不过是短暂相交过的两条线,终有一天会朝着各自的方向远航。

      据说,当年明家的大小姐不愿意离开这片生养自己的故土,便独自一人搬出明家大宅,与一处破旧的筒子楼中住了下来。

      明家几次派人来劝说,却都未能成功。

      她就这样在那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年、五年、十年……直到有一天,周围的所有人发现,她不见了。

      至今都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是病了,又或者是终于被明家的人给接走了,没有定论。

      于是风便顺着这些零散的回忆,找到了当年她所住过的地方,却发现如今这里已经盖起了高楼,成为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商业中心。

      至此,他失去了她全部的踪迹。连同她曾生活过的痕迹,一起消失在了早已泛黄的历史书页中。

      再后来,风来到香港,于街头边一颗枯萎的洋槐树下捡到一名弃婴。

      那是个女孩儿。于是,他给她起名,一平。

      随着一平不断地长大,偶尔,他还是会想起这段尘封多年过往的时光,记忆中的明月眉眼弯弯,一如初见时那般色彩鲜活。

      遗憾吗?也许是有的。

      不过是造化弄人,又或者是命里无缘,这终究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相遇。

      也不过是夜半深处,心间多添的一抹怀恋的月光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以前夜深人静时关于风的一个脑洞,终于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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