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云清》不吃醋

1、楔子

　　我性子洒脱，从不爱拘束，因此我从不恋家。可这世上哪一处是我的家呢？自他走后的漫长年月，我走走停停，从前他不让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从前他不让做的事情我也都做过，可再没有一个人会在我的耳边絮叨着我，也不会拿着细长的黎藤漫山遍野的追着我撒奔。
　　明明他的剑术如此高明，但凡出剑必定取人首级，可他手上的黎藤从没有一次打中过我，我笑话他老了、眼睛不好了，手也不稳了，他生气极了，高高的扬起黎藤打在我身后的飞蒲花丛上。飞蒲花生有两片紫色的花瓣，很像蝴蝶曼舞的双翅，是漫山遍野都会开的野花，落地扎根极好养活，小小的一丛都是由千百个飞蒲花组成。
　　紫色双翅的飞蒲花迎着风飘荡，落满我的全身，我便笑的更开心，因我知晓，他必定站在我身后用无奈的眼神看着我，待我转身，便细致的将我身上飞絮般的飞蒲花都摘个干净。
　　他性喜静，却从不嫌我吵闹，很多人崇拜他，故而厌恶我，因我是如此憨傻无赖的孩子。我生在一处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无父无母，也没有很高的天分去承接他的剑法仙道，他将我捡了回来，细心照料我，使我得以欢乐无忧的长大。可我实在顽劣，时时惹出乱子，他时常因我的这份顽劣生气至极，而我终将自食其果，我永远失去了这个眷顾着我的人。
　　又过了许久，我逃离了那个关着我的地方，我走过三山五岳，淌过千江大渎，我问山，山无言，我问水，水不语，我问这天地亿万生灵，无人知晓你的踪迹，我遍寻四海八荒，只想问一句，君安在否？无人答我，亦无人如他一般眷顾我。
　　我寻得累了，时常去无欢海坐坐，无欢海莲花万顷，观世间无主之魂，无欢无他。
　　我去了浮生门，浮生若境可观妖灵，镜中也无他。我走走停停不知方向，有一日我遇见一个穿红衣、头系双玲的小姑娘。
　　我问：此是何处？
　　她答：鬼客居。
　　我问：汝是谁？
　　她答：孟婆。
　　我浑浑噩噩知晓了，这是冥府，我问她讨要了三碗孟婆汤，我听说孟婆汤能使人忘却前尘，茫然如白纸，于我亦也忘了他。
　　临走时我恍惚有件事没做，我问她可曾见过一位穿灰衣戴铁面的公子走过？
　　她答：未曾。
　　她蹦蹦跳跳给鬼魂们盛汤，铃声响起又落下，她愣住思索片刻，笑嘻嘻道：不过我见过一位穿灰衣的漂亮公子，他生的可好看了，就像……唔~就像公子一样好看。
　　好看又如何，又不是他。
　　她又问：公子寻的人可是公子欢喜之人？
　　我答：平生不知欢喜，他也不是我欢喜之人。
　　她不解：那为何公子哭得如此伤心？
　　我哭了？我抬头看孟婆，泪眼婆娑。我摸了摸脸，不知从哪里来的水沾我一脸，让人误解。
　　孟婆还在说，她有些啰嗦：我孟婆常见凡间鬼魂伤心哭泣，可谁人哭泣也不曾像公子一般，让看着公子的人也好似心痛起来。
　　我站起身，往前走。
　　她身后问我：公子，孟婆汤当真能使你忘记他吗？
　　我喝尽又一碗汤，摔碎了碗，转过身茫然道：忘记谁？
　　我已忘了。
　　我去了许许多多地方，捉弄过许许多多的人。有一日行到一座山，山中虎妖渡劫，满山猴子坐在树枝上翘首以盼，猴子们问我从哪来？我说不记得了。猴子们问我是仙是妖？我看着猴子，说自己是妖。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化作猴子模样，帮他们打跑了虎妖儿子，又打跑虎妖孙子，最终将虎妖拥趸打成自己的拥趸，这实在是一件快活事。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我与猢狲们称兄道弟，突然有一天它们发现一股瀑布飞泉，众猴拍掌称快道：“哪个有本事的，寻个源头钻进去，不伤身体者，我等拜他为王。”
　　我这一生变幻过许多形态，过了许多人生，却从来没当过万万人之上的王。我心动了，从潭中跳进去，钻进瀑布，那瀑布之后空无一物，却不妨碍我成了猢狲们的王。
　　猴子们唤我大王，为我凿石椅当王座，无论男女老少都尊重我、敬佩我，为我采花，为我制酒，为我抓虱子。我却不满意，我对猢狲们说：莫叫我大王，叫大圣！
　　又过了许久，山中来了客人。一头老牛修炼成人形，听说了我英明无比、高岸无比的名声特地来拜访我，另外有一位女儿想要许配给我。那女儿生得如花似玉、闭月羞花，是这世上顶顶好看的牛姑娘，便是天上的九天玄女都比不上。
　　九天玄女我见过，没有我好看。却原来也没有凡间牛姑娘好看。
　　我很高兴遇见一个与我一同好看的人，我便去了，那姑娘皮肤黝黑，生得一身腱子肉，对我笑起来，满口大黄牙，美得雌雄莫辨。我大惊，跳窗逃走，慌不择路，渐入深林，林中有一个山洞，我卧倒在山洞中，沉沉睡去。
　　恍惚在山洞中见到一人，那人问我：你为何这般执着，竟还化作一只猴子。你做世人、做妖做鬼独独不做仙，因你知晓做仙便忘不了他吗？
　　我在梦中轻轻笑，忘不了谁？我又是谁？
　　那人不在，谁管我做妖做仙，做鬼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