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引》西窗竹影

2、第二章 重逢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站在门前。
　　较高者是个年轻的男子，双眼用黑布蒙住，看着像是有眼疾。矮小的那位是个小姑娘，看上去被陆倩倩还小上两岁，瘦的皮包骨头，脸色青白，似是被冻坏了。
　　这两人浑身湿透，在深夜里冒着暴雨走山路，还未带斗笠遮挡，不知是何缘故。
　　陆倩倩看着两人僵硬的样子，心中不忍，起身招呼道：“你们也是来避雨的吗？来这边烤烤火吧。”
　　小姑娘没想到这庙里竟有好几人，似是害怕般抓住年轻男子的手臂，往他身后缩了缩，看上去对陆倩倩的好意抗拒的很。
　　男子并未多言，也未理会庙中的几人，反手带上大门，带着小姑娘坐在了庙里的另一个角落，距离燕凭轻几人升起的火堆隔开一段距离。
　　还好这山神庙不大，劈啪作响的稻草隐约照出墙角两人的身影。

　　众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陆倩倩被拂了面子，讪讪地撅起嘴，一屁股坐回了火堆旁，失去了讲话的兴致。
　　沈惊风本就寡言，只看了一眼进来的两人便继续垂下头，看不出再想什么。
　　燕凭轻心头不知何处涌上来一种怪异的感觉。
　　这两人……有哪里不对劲。
　　他目光不动声色地往角落扫了一下，猜测两人的身份。
　　这两人均无内力傍身。年轻男子身患眼疾，且身形消瘦，不像商人，也绝非书生。虽被大雨浇透，却无半分狼狈之色。而小姑娘看起来面黄肌瘦，发育不良，神情呆滞，缺乏生气。
　　倒像是家道中落的小公子和路边捡来的小乞丐。
　　而且，以燕凭轻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这两人看似毫无存在感，却怎么都不像普通人。
　　燕凭轻沉思，正想着再偷瞧一眼会不会被发现，余光却看到明玄瑾站了起来。
　　他刚要询问，目光移到明玄瑾的脸上，立刻噤声。
　　相识五年，明玄瑾从来都是潇洒恣意，优雅从容。似今日的郁郁寡欢本就少见，更别提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神情。
　　难以描述，似有三分恸切三分疑虑四分欣喜。

　　明玄瑾走到那年轻人身边，年轻人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脸上显出几分疑惑之色。
　　只见明玄瑾竟半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人垂在地上的手。
　　轻轻问：“冷吗？”
　　年轻人似是从声音中很快就辨别出来人的身份，整个人颤了一下，反手猛地握住明玄瑾，修长的手指用了极大的力气，青筋毕露，张了张嘴却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明玄瑾右手的手指被握得生疼，他连眉头都没皱，用左手将对方如同刚从冰窟里拿出的双手拢起来，极其温柔道：“冷吗？”
　　年轻人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控制自己不再发抖，但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用嘶哑的嗓音道：“冷。”
　　明玄瑾眼睛一酸，轻声道：“我们去火堆那里坐，好不好？”
　　年轻人点点头，任他牵着坐到了火堆旁。

　　看着他们走过来，燕凭轻下意识地往里挪了挪，给他们留出位置，和同样往里挪的沈惊风面面相觑。
　　奈何沈惊风本就有些面瘫，他对着沈惊风递了好几个询问的眼色，却未能从对方古井无波的表情上看出任何一点回馈。
　　明玄瑾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另一只手拨弄了几下面前的稻草堆，把火苗调高了些。
　　而燕凭轻作为多年老友，硬是从对方脸上看到一分不确定的茫然。
　　想来定是太开心了。
　　他认识明玄瑾以来，从未在对方脸上看到过这样轻松的神色。想到这里，他也不再纠结这年轻人的身份。而且此处还有外人在，不是询问的时机。
　　外人……他转头看向半天未出声的陆倩倩。
　　陆倩倩原本又冷又困，在明玄瑾起身时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看着身边突兀地多出来两个人，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也没敢开口，目光从燕凭轻和沈惊风神色转了几个来回，放弃了面瘫的沈惊风，只不断对燕凭轻眨眼睛。
　　燕凭轻被陆倩倩盯的心里直发毛，想找些什么话题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他低头看向手中一直忘了吹灭的烛台，自己先被转移了注意：“这蜡烛真不错，这么细一小截，比缕半天那稻草都亮，这一会儿功夫才烧下去了这么一小截。”
　　“不会灭的。”
　　刚才悄无声息地跟着坐过来的小姑娘突然凑近燕凭轻身边，仔细看了看，嘴角勾起一个古怪的笑容，神神秘秘道：“一整夜都不会灭。”
　　陆倩倩坐在这小姑娘的对面，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打了个寒颤，左右看看，不情愿地往沈惊风那边坐了坐，把自己缩成一只鹌鹑。
　　燕凭轻感觉这姑娘有几分怪异，但因为他们中一人同明玄瑾相识，而且看起来关系匪浅，自然毫无敌意，甚至觉得这存在感极低方才冷不丁突然说话的小不点儿比陆倩倩还讨喜。
　　燕凭轻难得升起几分逗孩子的心思，侧过身认认真真地问道：“为什么不会灭呢？”
　　小姑娘目光从烛台上移开，看了燕凭轻一眼，黑漆漆的眼珠子有点渗人。
　　“不告诉你，我只告诉我哥哥。”说完她扭头拉了拉年轻人的袖子，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燕凭轻没想偷听，可他身负内力，小姑娘又不会隔空传音，按理说声音再小他也能听个大概，可他却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他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荒谬感，将从未离手的烛台放在地上不再碰它。

　　庙中的气氛又陷入沉寂，年轻人开口道：“我叫陈缘，这是我妹妹陈曦，方才有诸多无礼之处还请多担待。”
　　陈缘的声音如流水般清润，凝滞的空气仿佛流动起来，将方才的沉闷一扫而空。
　　燕凭轻不知为何感觉松了口气，陈缘一开口，似乎外面的风雨都小了几分。
　　“陈兄不必如此客气，”燕凭轻笑道，“玄瑾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明玄瑾正握着陈缘的手放在膝上仔细看，听闻此言头都未抬：“谁跟你是兄弟。”
　　燕凭轻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忍了忍没一脚踹过去。
　　扫了眼把大半张脸埋在手臂里，只漏出一双眼睛的陆倩倩，燕凭轻心里暗叹了句麻烦。若是陆家小姐不在这里，他们有什么话都方便讲。哪能像现在，问也不能问。
　　思绪一转，他看向陈曦，总有些事情是可以问的吧。
　　“小曦啊，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烛台有什么特别的吗？”燕凭轻小声问道。
　　陈曦垂着头不理他。
　　燕凭轻并未放弃，继续哄道：“你就告诉你燕哥哥吧，燕哥哥明天带你去看花朝节，好不好？”
　　听到了熟悉的词，陈曦僵硬地转过头来，看着燕凭轻：“你们要去斜阳镇？”
　　“对啊，”燕凭轻回答，“你们住永宁城吗？有没有看过三年一度的花朝节？”
　　陈曦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听说那里的花可漂亮了，让你陆姐姐给你讲讲好不好？”
　　“……啊？”猝不及防被点到名的陆倩倩一脸茫然。
　　“陆姐姐？”陈曦转了转眼睛，脸上浮现一个孩子气的笑容，身体向前倾，声音变得清脆了几分，“姐姐姓陆吗？”
　　“小曦。”陈缘唤了她一声，陈曦的笑容渐渐淡去，恢复了原本的坐姿。
　　沉默了一下，陈曦不再看陆倩倩，对燕凭轻道：“燕哥哥，你是从哪里发现这个的？”
　　“神像后面，”燕凭轻道，“我带你去看？”
　　陈曦点点头，跟着燕凭轻站起来。

　　“就这里，”神像周围散落着一圈烧尽的烛台，燕凭轻将位置指给陈曦，“这庙太小，看上去好久没人来供奉了。我们把这里翻了个遍，才找到这么半截没烧完的蜡烛。”
　　陈曦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把这周围的地面又检查了一遍。起身时手指沾了点灰，在衣摆上擦了擦。
　　燕凭轻看着陈曦翻了半天没有发现，在她起身时扶住。这姑娘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他扶了一下便缩回手，怕用点力气就会把细细的胳膊掰断。
　　“谢谢燕哥哥，”陈曦问，“明天真的可以去花朝节吗？”
　　“当然去，雨停了我们就走。”燕凭轻果断应下。
　　两人往回走，陈曦安静地跟在燕凭轻身后，脚步声几不可闻。

　　还未坐下，沈惊风突然站了起来。
　　“怎么？”燕凭轻刚问出口，坐到一半的动作顿住，拉住陈曦，轻声嘱咐道，“等下别怕，也别乱跑。”
　　陆倩倩把大半张脸探出来，刚要询问，燕凭轻把手放到嘴边，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仔细听。
　　外面的雨势稍稍小了些，可她再努力听，也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她左看看，又看看。
　　燕凭轻将陈曦紧紧护在身后，明玄瑾抓着陈缘的手一直未松开。而沈惊风已经站在一扇窗边，把自己藏在阴影里。
　　在家里被千娇百宠的陆大小姐发现只有自己无人保护，感到惶然不知所措。
　　外面到底有什么？
　　有人吗？多少人？是来……找她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