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海后变成人鱼了》山不咕

2、第02颗珍珠

　　脑子重新拥有意识的瞬间，巨大的痛楚就袭上全身。

　　檀听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可能都碎了。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疼，像是被人拆了全身的关节筋骨，搅乱了皮肤血肉，她甚至分不清哪是手哪是脚，就忍不住的疼。

　　她像一条动弹不得的鱼随着波浪翻涌，被海水反复吞吐，然而在这样的冲击下，她居然还能保持清醒，并且没有呛水，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海里漂了多久，因为疼痛，这个过程像是持续了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这种时候保持清醒真是一种折磨，可是她不敢昏过去，就算疼得恨不得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也只是想一想，她怕自己一旦陷入昏迷，就再也醒不来了。

　　她好不容易才长这么大，这么努力活着，虽然刚刚经历事业迷茫期，可她还一点也不想死。

　　世界上还有太多她没吃过的食物，没看过的风景，银行卡里的钱还没花光，最重要的是爷爷还在明珠港等她回去，她怎么舍得就这么离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她把自己去过的地方，认识的人，甚至吃过的东西会唱的歌都一一回忆过后，她终于感到自己从疼痛中解脱了。

　　痛楚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舒适和放松，她感到整个人像是被包裹在一片无尽柔软的温暖中，全身都被十分妥帖地照拂。

　　她似乎整个人都潜在水里，水层很深，能感受到海洋隐隐的压迫感，但同时，她又觉得很舒服，像是与大海共生一体，身体舒展裹在最柔软温润的丝绸堆里，丝毫没有被排斥。

　　被水波环抱实在是太舒服，尤其在感受过那种极致的疼痛后，精神与身体骤然从紧绷中松弛下来，整个人几乎像是融化一般放松。

　　比疼痛更难以让人抵御的，是舒适。
　　她在抽骨断筋一样的痛楚中，始终能保有一丝神智，但是现在却舒服地快要沉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了。

　　不对，海水！？

　　她猛然睁开眼睛。

　　眼前黑压压一片，她定睛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一眼望不到头的鱼群就凑在她跟前，鱼鱼虾虾一个个长得千奇百怪，凸眼尖嘴，她目光甚至和其中一双肿眼泡对上了，结果还没等她尖叫，那肿眼泡肉眼可见又瞪大了一圈，嗖一下掉头逃窜，躲进了群众里。
　　有这个小东西作乱，原本围在她周边的小鱼也陡然骚动起来，大大小小瞳孔紧张晃动，齐齐向后躲了足足一米远，因为数量庞大，附近海水顿时像是煮开一样沸腾起来。

　　檀听：……

　　所以这群家伙这么怂，还坚持围着她，是想干嘛？围观吗？

　　再想想，好像也合理，大海里多了个人，鱼群自然会围观，就像岸上搁浅一只鲸鱼，还不是一群人指指点点大呼小叫。

　　鱼群退开给她留出一片空地，她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只五彩斑斓的大珊瑚粗壮的枝丫间。

　　也是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

　　她睁着眼睛在水里视物眼球却丝毫没有涉水的不适，她在海水里也没有感到呼吸困难，反而如同在空气中一样自在。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落海之后变成水鬼了？

　　她撑住湿滑的珊瑚坐起身来，周围的小东西们因为她的动作，再次齐齐后退。

　　但是檀听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关注它们了，她盯着自己的下半身陷入了巨大的震惊。

　　这，这是什么？

　　自平坦的腹部向下，她一切熟悉的身体构造都变了，从腰肢处开始就被层层叠叠的鳞片包裹，鳞片颜色由浅到深渐变，逐渐晕染成最深邃的宝石蓝。
　　那是大海的颜色。

　　心随意动，蓝色的莹光在海水里轻轻晃出波纹，穿透水纹映入眼中的，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蓝宝石折射出的光芒都及不上的璀璨。

　　那是能令人呼吸停滞目眩神迷的，深邃神秘的美。
　　令人联想到幽海中的宝藏，危险又拥有致命吸引力。

　　她像是被迷惑一般，情不自禁伸出手抚摸那蓝色的鱼鳞，鱼尾不自觉地拍打了两下，在水中荡起纹路，她才如梦初醒一般，惊恐地松开手。

　　她的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鱼尾！

　　她猛地想从珊瑚上站起来，没有双腿来完成站立的指令，但是鱼尾却灵活地轻轻一弯，她整个人已经浮到水中，呈站立姿态。
　　长约两米的鱼尾舒展在海水中，随着波纹微微摆动，十分悠然。

　　围观的鱼群这下一个个摇头摆尾，既好奇又畏惧，一只小鱼贴近了，绕着她的鱼尾游动，檀听只觉得尾巴有点痒，晃了晃尾巴，又向一边一甩，明明没怎么用劲，可是那小鱼一下子就被抛出去老远，因为速度太快，甚至在海水中划出一道白痕。

　　这下胆小的围观群众再次炸锅，纷纷掉头逃窜，似乎生怕这只人鱼也给它们来上一尾巴。

　　而一群掉头跑的小东西里，一只大海星的行动就显得格外突兀了。

　　它正扒拉开一个又一个小鱼小虾小螃蟹，向檀听这边挤过来。

　　这是一只肥胖的粗鸡爪海星，挥舞着橙黄色的五爪像个大火轮一样接近。

　　檀听一眼就看到了它，还在疑惑这海星怎么回事，尾巴晃动着考虑要不要再试试抽出去，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听听！”

　　嗯？

　　檀听晃动的尾巴顿住，不自觉抬了抬耳朵。
　　她的耳朵上也长出了鱼鳍，纤细的骨架撑起两道薄如轻纱一般的膜，上面布满敏感的神经线，这使得她的听觉增强许多倍。

　　尤其此时是在水中，这两只耳朵可以通过海水接收到很远地方的信息，檀听甚至能分辨出遥远海面上行船的马达声。

　　只是，此时她的耳朵里并没有听到这声呼唤，反而大海星游动的声音近在咫尺。

　　“听听，是我！是我！”
　　海星已经近在眼前，橙黄的触手前端五只小眼睛一眨一眨轮换着伸到檀听面前。

　　檀听这下听真切了，不是耳朵听到，这声音像是直接出现在脑海里。

　　她睁大眼睛，神情比看到自己的尾巴时还要困惑，脸都揪成一团，对着这颗海星迟疑道：“爷，爷爷？”

　　海星顿时就开心了，只见它原地五只触手撑杆跳，绕着檀听转了两圈，“是我是我，听听认出爷爷来了？”

　　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一个干瘦佝偻的渔民小老头，一个胖乎乎的粗鸡爪海星，能认得出来才有鬼！要不是她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接受度上升到无比高度，就算听到爷爷的声音都不敢这么联想！

　　然而没想到，居然还真的是！

　　檀听一时间语塞，那海星还伸出触手来，关切地扶着她坐下，“听听你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快先躺下，爷爷去给你抓点吃的。”

　　说着话，一群小鱼假装不在意地摆尾游过，眼珠子掩不住的偷偷打量，被老海星触手一伸，悉数抓过来，然后递到檀听嘴边，“听听快吃，补补身子。”

　　檀听低头看到小鱼惊恐瞪大的眼睛，亲眼目睹了一回“好奇害死鱼”。
　　她脸皱成一团，画风要不要变得这么快，她好歹刚刚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人鱼，爷爷是个海星，大脑还没转过弯呢，怎么就要开始吃生鱼了。

　　“爷爷，我，我不饿……”她被扶着坐下，虽然对于爷爷这个海星形象还很陌生，但是无论是语气、动作甚至到表情——如果海星有脸，她都能想象到此时小老头脸上的神情——都让她无比熟悉，这熟悉感让她自然接受了海星的照顾，顺从地坐回到珊瑚上。

　　“啊，我忘了，听听还吃不惯。”海星说着，触手往腹中口器一送，自己把鱼吞下去了。

　　檀听现在也顾不上饿，坐下后便问道：“爷爷，这是怎么回事？”

　　海星把自己贴在珊瑚边一块岩石上，五只触角上的眼孔面对檀听，俨然一副严肃对话的模样，只是场面实在有些魔幻。

　　“你朱大叔跑来家里，说你连车带人掉下海，大概已经没了。让我到望海市去警察那领遗物，我一听哪儿还能坐得住，就去了。然后他们就把你的车啊包啊手机那些给我，说捞遍了没捞着人，还在找，但是让我别抱什么希望。”
　　大海星说着摸摸她的脑袋，“我当时就想着，他们都这么悲观，我得自己找。然后我就假装先回家，下来找你了。果然，你落到了一个海底狭缝里，不过我找到你那时候，你已经变成了人鱼，要不是这样，那个深度的海底压力，你估计也活不下来。”

　　檀听的困惑就在这里，她听了忙拉住海星，问道：“爷爷，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我是人鱼吗？还有，您也一直都是海星吗？您知道我不是人吗？”

　　檀听是个孤儿，爷爷把她从大海里捞上来，靠着打渔将她抚养长大。
　　因为她身体不好，爷爷像是带小鸡崽一样小心翼翼带着她，生怕她熬不过去，省吃俭用供最好的条件照顾她。
　　好不容易她长大些，为了供她上学，爷爷一天到晚忙得连轴转，大清早市场里卖鱼，白日里给人做苦力，晚上收废品，一分一毛攒钱。所以她懂事，刻苦，听话，帮着爷爷整理废品，给爷爷推破旧的小三轮，还练就一手利落的杀鱼本事。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那天，爷爷抹着眼泪看那张薄薄的纸，一边骄傲一边怕给不起她上学的钱。

　　所以，非人类也是这么卑微的吗？
　　过得这么艰辛也要在人类社会里考大学工作努力赚钱买房……

　　然而，海星却道：“我确实一直是海星，可是，我不知道你也不是人啊。”

　　他是在一次出海回程时捡到的檀听，那时候檀听就是人形，这些年小姑娘除了身体不好以外，也没有任何非人迹象，所以他一直是把檀听当做人类小姑娘养大的，也一直都兢兢业业在人类社会认真生活，想给孩子在人类社会建造一个家。

　　“人鱼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海星叹道，“别说海洋里传说最强大的人鱼族，这些年，连其他海洋智慧生物都很少见，我年轻时遇见过一个有智慧的大章鱼，结果他居然想吃我进化，还好当时我跑得快，只被他咬掉了两只脚，这两只脚我足足恢复了二十年。那之后，我再也不敢轻易暴露自己了。”

　　檀听听到这里，有些失落，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孤儿，以前觉着恐怕是被海边的某对渔民夫妇抛弃才被爷爷捡到，现在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人，还以为爷爷会知道她的身世，结果，原来人鱼一族都已经是传说了。

　　“那很久以前，海里有许多智慧生物吗？也会有很多人鱼吗？”檀听问道。

　　老海星那些蠕动的吸盘居然给人一种生动的自豪与惆怅，只听他道：
　　“那是当然！这个世界海洋占据了三分之二，还容纳了97%的水资源，陆地上都能演变出那么多故事，海洋世界中亿万年来更是千变万化，无奇不有。我听父母说过，强盛时期的人鱼族，是海洋中的霸主。人鱼不仅拥有智慧，成年人鱼在水中几乎是一对一无敌的存在。”
　　“他们在海洋深处建起城池，以巨鲸的骨架做房屋，金银宝石做墙面，夜明珠照亮海底。他们的战士以巨兽为坐骑，手拿骨叉，力大无穷，他们相貌出众，声音美妙，是海洋的骄傲，天生的宠儿。”
　　“而其他智慧生物，都是像我们这样，能够进行智慧沟通的，大家都在人鱼族的统治下，在富饶的海洋里生活。但是，后来他们都消失了……”

　　海星的情绪低落下去，“我父母那一代，还偶尔会有人鱼族的影子，但是到我出生的时候，海洋里已经再也没见过人鱼了。还有那些智慧生物们，也慢慢没再见到过，也很少再听到。海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其他海星都不会聊天，唯一一个会说话的章鱼还是个坏家伙，我失去两只脚后，就每天爬到礁石上发呆，后来有一天，看着岸上好多人很热闹的样子，我就很羡慕，不知道怎么地就变成人了，我就稀里糊涂上岸去，在明珠港安了家。后来就捡到你。”

　　檀听听着爷爷的故事，又是伤感又是好笑，她知道爷爷是个乐天单纯的老渔民，一直是很容易满足的样子，每天勤勤恳恳抓鱼卖鱼，偶尔坐下听别人吹吹牛都能听得眉开眼笑，被人笑话穷也不在意，取笑没老婆也不着急，却原来背后是这样一出妖怪变形记。
　　他是因为太寂寞才出海的，后来因为捡到她需要供养她才努力赚钱，这个傻海星哦。

　　她抓住海星的一只触角，轻轻扬起嘴角。
　　算了，人鱼就人鱼吧，好歹还能活着，海星都能变成人了，她努努力，也可以再争取上岸的。

　　她对海洋的秘密感兴趣，对人鱼族的下落感兴趣，对自己的身世感兴趣，但也仅仅只是一个探究真相的心理驱动，想要了解清楚可能和自己相关的背景，而非有什么迫切的必要性。

　　她和爷爷在明珠港住了十几年，直到上大学前都没离开过那个小镇，明珠港就在明海沿线，有心找不会难找。可也从没见过有人打探过她的下落。
　　可见，她在遗失自己的那些人，也或者那些鱼心目中，并没有多重要。

　　所以，做人也好，人鱼也好，她都要把自己真实的生活过好。
　　她想在岸上，在人群中，让这颗海星开开心心继续乐观开朗地吃海鲜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