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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〇三】萧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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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库的郑娘子离去之时,夜已深沉。长安推门送她出来,却惊见门外一边一对立着四个丫头,手中各持一只硕大捧盒,无声无息不知站了多久。长安第一个念头便是庆幸,庆幸自己足够谨慎,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给人听了去;接着又难免恚怒——府里连三等仆人都自小习武,等闲装个神弄个鬼,她也只有恚怒。
四个丫头见了她,行礼倒恭恭敬敬,只说是奉命送了大小姐的茶水饭食过来。长安见她们各个面生,便探寻地向郑娘子望一眼,郑氏却也惊讶,回禀道:“她们都是二小姐身边的,都是……”
郑娘子还未说完,那四个丫头里身量最高的一个已接过了话:“回大小姐,我们现在不跟副统领了,只预备着伺候您进宫去。”
长安听到“副统领”三个字,心头猛颤,脱口问道:“你们都是‘莲花军’?”
四个丫头一起笑起来;只笑,不回答。
“莲花军”又叫“白莲军”,乃是连氏嫡脉代代相传的部曲,满额三千人。自养兵,自作战,只听从连氏当家一人号令。里头大半是宗族子弟以及家生奴婢,夫妇子女,相承相继,血脉连在一起,最是默契无双,忠心无比。北齐太祖当年称帝,便多亏了连氏祖先带了他的三千人拥立有功;之后诸多君王无不仰仗连家势力,也和这以一当十战无不胜的莲花军大有关系。
而面前这四个丫头,既然都是从三千子弟中挑选出来的人物,那摆明了除了监视还有示威:软的不行还能来硬的,再不乖乖听话,点了她的穴道架着她上凤辇,也不是不可能。
长安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极难看,却也无可奈何。果然论手腕,自己比起父亲妹妹,实在差的远了。幸好她姓连,名义上也是她们的主人,只要不撕破脸,倒还好相处。只不过从今往后,万事都要谨小慎微,特别是……特别是……
她下意识将右手伸进左袖,三根纤指触到个绸布裹起的小包,用力捏了捏。还是他说的对,他们这样的人,从来没半分自由,身边都是别人耳目,永远危机四伏如履薄冰——如今她终于感同身受。
四个丫头鱼贯而入,放下捧盒,依旧是当先那个开口询问:“大小姐,已过了时辰,便用饭吧?”问是这么问,也不等长安回答,径自手脚利落安排桌椅,从捧盒中一样一样取出饭菜来,转眼便排了满席。
也不知正房的老爷小姐是不是天天都这么奢侈,花样极多,琳琅满目,长安倒有一半不识得。色色装在极小巧的五寸碟里,色色热气蒸腾,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见长安惊疑,站在她左手边的丫头嘻嘻一笑,拿了食盒给她看。原来那盒子外边瞧着普通,内里竟是纯铁铸的,分成数层各自封闭的精细小格,最外间又有一环空腔,装满上好檀枝炭。食物做到八成熟,就分门别类放进去,提着它无论走多远的路,无论在大风里头站多久,始终不会混了味道,揭开时始终像是刚出锅似的。
的确奇巧,真不知是如何想出来的——只是那捧盒的重量,长安不用试,也知道自己决计拿不动。
“……副统领嫌外头的东西不干净,每次去营里,都是叫我们装了提好,到了就能吃的。”那丫头虽不及流苏,也是好一张快嘴。
身量最高、表情最老成的丫头正替长安布筷,听了这话冷哼一声;快嘴女孩儿笑着一掩口,吐了吐舌头。
不知是否刻意安排,饭箸和汤匙都是银镶玉,长安苦笑。她实不知是自己不够小心,还是他们想得太多。依着喜好挑了些,到六七分饱便放下碗筷,问:“你们吃过了么?”四个丫头互望一眼,都点头,转瞬便将碗盘碟盏撤下去,换了新茶漱口。
吃饭的功夫,长安已仔细想明白,虽玉册已达,御令如山,可婚姻大事,六礼繁杂,怎么着也得两三个月光阴预备。在这两三个月里,看样子这四个丫头是要寸步不离了;甚至等以后入了宫,也很可能会陪着去替连家里外通消息。长安无意在跟前放四个陌生的冤家,至少不能叫她们对自己生敌意,便趁着丫头们收拾的功夫,先宽和地一一问了名字:原来快嘴那个叫小竹,领头那个叫小叶,另两个,人极苗条的叫柳枝,下剩的叫冬梅。
连怀箴素来不爱虚文,这些名字显然都是她的风格,统统直白简洁,通俗好记。
四个丫头倒不讨嫌,又都极能干,脚步轻快一趟趟来去,绣房里很快焕然一新。长安任她们折腾,自己依然坐在棚架前绣花,心中反复沉吟,始终想着袖里那枚布包——她依然舍不得;可现下即使舍得,也要背着这几个人,难了。
她原想等八只眼睛全都入了梦再做打算,可谁知小叶伺候她盥洗睡好,放下帘子,转头便对另外三人吩咐:“我值上半夜,小竹是下半夜;你们两个守在外间,夜里都警觉些。”计议定了,竟拖来个矮凳放在长安床脚。又点起夜蜡,拿纱屏罩好,自己守在跟前,挺着腰直直坐着,眼神炯炯亮。
长安虽看不清外间,凭动静也能推断一二;她听见其他三人都出去了,便打定主意等一等,或是小叶打瞌睡,再或是起身出去方便,只要有一小会儿功夫,她就可趁空起来,在现成的蜡烛上把东西烧了,一干二净。可谁知,左等右等,小叶一直在阴影里端坐,纹丝不动,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她此刻的住处原本是给绣房里绣娘们休息用的,一排密密挨着七八张床。派给她的丫头神通广大,无声无息就拆去大半,剩下两张并在一起,厚厚的丝绵垫子层层铺叠,再配上锦绣芙蓉帐,倒也有个富贵香闺的样子。衾褥精心熏过,又松又软,舒服的简直像是睡在云端里,比起前一夜还裹着薄薄布被打着哆嗦,果然天壤之别,果然不一样。
在她一十八年的生命中,原没有一天犹如今日,波澜起伏翻天覆地。她的人生猛地拐过一个弯,径直冲向宽阔大海。一切从今改变,一切再已不同。长安虽知道干系重大,虽知道生死存亡,却也只是知道罢了——就像她同样也知道公主驸马和他们的宝贝心肝儿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聘定的皇后若在待嫁时出事,对连家能有什么好处?
既然有恃无恐,又从没有过的舒适暖和,便觉得眼皮子上长着铅,越积越沉,怎样也睁不开。身子终于无力抗拒,在睡意中缓缓陷下去,然后梦就来了。
那是她从小到大一直做的梦。在梦里,整个世界笼罩着一片茫茫白雾,而自己身在其中,寂寞孤独。她步履维艰,不断、不断向前走,四处寻找,却不知要寻找什么,哪里才是她的归处……忽然,一个影子自白雾中浮现,朦朦胧胧的,可又莫名像极了那一天在花园里见到的他。长安喜上心头,急忙追上去,手指堪堪将要伸进白雾里,触及他的衣角,雾气倏忽散尽,刺目的光从整个天空直插而下——
那人影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爱与恨、执念与回忆统统在那光瀑里化作尘土。天地之间死一般寂静,寂静中满眼都是盛开的、缠在累累白骨上的莲花。
……长安猛地坐起身,胸口还在怦怦狂跳,几乎将要跳出喉咙。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睡前严严实实放下的帐子许是卷开了,否则夜风不会从黑暗里吹来,吹得她汗湿的衣裳冷嗖嗖的。长安忽然一哆嗦,刻骨的寒意顺着脊骨向上爬,小叶不是在一旁守着吗?她为什么没拿着夜蜡过来?难道她也睡着了吗?
她狠命咬了咬嘴唇,向虚空里唤:“小叶?”声音暗哑,竟像是吞了沙子,几乎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名字卷着暗影荡悠悠飘出去,盘旋下落,许久许久,悄无声息。
“她们……走了?”长安想,“她们怎么肯走?不用看着我了?”
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手已如电般插入袖内。下个瞬间,仿佛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整个人彻底呆在当地。
袖里空空如也,那要命的东西,果然不见了!
其实一张字条说到底也没什么大干系,明明白白是御笔,即使小叶她们拿去给连铉看,到头来分辩清楚,也不过平白折腾一趟罢了。长安在意的不是这个,哪怕给她再扣上一顶两顶勾引圣上狐媚惑主的帽子,反正都要坐銮舆从紫极门入宫去,顶多叫连怀箴多出个说嘴的理由。只是……只是……她明明答应了他,却没能做到,她要让他失望了。这事情若真的暴露,怎么对得起他,怎么对得起那一片诚挚信任,一片深情厚意?
长安越想越是惶急,连忙挣扎着起身。她自然不能大半夜衣冠不整追到前院去,白白给人看笑话。可那些丫头去报信,总不会彻底一去不回;她已决定不睡了,就守在这里等,等到她们归来为止。
四下依然那样暗,幸好眼睛已渐渐习惯,渐渐从极暗的底色里浮现出模糊的、飘飞的帘幕的影子。床榻因是两张拼的,确实宽大,她估摸着方位移动身体,手却冷不防撑在一样热热的、软软的、光滑且隐有弹性的物事上头。
长安全未预料,当即吓得尖叫出声,浑身寒毛根根耸起。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气度什么姿仪,几乎是疯一般跳下床去,一脚深一脚浅,分分明明踩到活物——不是梦!不是梦!
她已彻底吓傻了,赤着足站在冰凉的地板上瑟瑟发抖。幔帐中大团的阴影真真像是伏着什么怪兽,随时准备疾扑而上!好久,好久,好久好久脑中都空无一物。终于,她挪动双腿狂奔到外间矮柜跟前,蹲下身从里头哆哆嗦嗦摸出往日藏在那里、躲着其他绣娘看信的时候备用的蜡烛。手几乎不听使唤,火石骨溜溜滚落,慌得她跪着四下摸索、大口喘息……
“镇定,连长安!镇定!”她拼命在心里骂着自己,“你这么慌乱有什么用?你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吗?你多么怕你娘会死啊,怕到她病了也不敢去看,可是她活下来了吗?她真的死了!你的怕让你悔恨一辈子!”
她怕,她是真的很怕很怕。像消息传进来,说娘就要死了的时候一样。仿佛天塌地陷,什么都完了。尽管那样黑,一丝都看不见,可她知道方才碰到的是什么;她被自己的预感彻底捆绑,无法挣脱。
——那是个人,活人!作为中选待嫁的皇后,夜半时分有个大活人睡在枕边……不陷她于千刀万剐,他们就真的不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