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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往事经年(下) ...

  •   转眼,莫忘在竹楼逗留六日了。
      他已经清醒的意识到,这个与哥哥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并不是沈叙舟,可就算理智上认清了,他心底深处却依然有股莫名的熟谙感,自初见时便不自觉的对他心生信赖,到了第六日,已经发展成难以自控的依赖。
      莫忘像是一只若即若离的猫,理智失控时便会黏着那人寸步不离,而理智清醒时就会逼迫自己远离他,远远的观察他,想要找到眼下面临的幻境的突破口。
      莫忘已经知道自己是身处在一个幻境中了。
      这些天他用尽了手段想要找到脱逃的方法,可所有努力都像是打到了空气上,得不到一分一毫的反馈。无论莫忘做什么,幻境中的一切都会在第二日正午归零重来,就如同现在这样——
      莫忘第七次在空草地上醒来,望着晴空万里的蓝天。
      这一次,他就这么仰躺着一动不动,安静地等着。
      很快,那人便来了。
      那人走到莫忘身旁,挡住了耀眼的日光。莫忘眯起眸子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可心里却很清楚的知道,他长得跟沈叙舟一模一样。
      “陪我聊聊天?”莫忘淡声道。
      “好。”
      那人温柔地应了一声后便在莫忘身边坐下,恬然望着天空。
      莫忘静静地躺着看了他很久,久到夕沉西山,满天星斗,天光又再次泛起鱼肚白,黎辉浅浅的映在他身上,这人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动过,一直是一派餍足无忧无虑的模样。
      莫忘觉得,就算下一刻天崩地裂,他也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再这么坐下去,很快幻境又要重置重来了。莫忘不得已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天阳。”那人淡声应了,缓了几秒,转向莫忘道,“你呢?”
      “我……”莫忘想了想,犹豫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天阳用了疑问句,话音里却听不太出询问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笑了笑后温柔地说道,“那……我给你起个名字?”
      莫忘本想拒绝的,可是身体却远比他的思考反应更快,嘴下意识的说出了好。
      于是他听到天阳用薄如轻烟的声音喃喃道:“你自覆灭而生,便叫灭生吧。”
      这丝丝缕缕虚无缥缈的呢喃细语轻飘飘缠上了莫忘的脖颈,却如同缚仙索一般令他霎时失去了所有力量,仿若被人拎着喉咙的待宰羔羊一般无力挣扎,眼看着幻境天翻地覆碎成尘屑,又瞬间聚拢生出新的幻象。
      业火如海,天阳飞悬在火海之上,他看着几欲舔舐到自己足底的火焰,目光仿若那天看着满天星斗时一样平静如镜,莫忘却因此情此景瞬间生出足以令他发狂的恐惧感,他拼了命的想要向他伸出手,身体却像僵硬的岩石般纹丝不动做不出任何反应。
      天阳却像是觉察到了。
      他扭头望向莫忘露出春日暖阳般温煦的笑容,飞到他身前,爱怜的将他拥入怀中。
      这一拥如此短暂,莫忘甚至还没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便已经松手退至几米开外。
      不……
      不要……
      不要!!!
      莫忘根本不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魂魄却已因眼前的景象颤栗到几欲魂飞魄散。
      他动弹不得,吼不出来,哭不出来,他无能无力……他眼睁睁看着天阳的指尖燃起火苗,像引燃的白纸一般,迅速燃烧殆尽化作飞灰。
      “忘了吧。”
      意识的最后一刹那,他恍惚间听到哥哥的呢喃轻语。
      用最温柔的爱,在他魂魄上刻上了最残忍的封印。

      神域,九瀚宫。
      广袖宽袍仙风道骨的神仙老儿陆松子领着自家刚刚飞升至神域的门徒觐见神君归来,走在离宫去新封赏的神府的路上。
      这次来的第二十六代弟子清红君,算来正好是冰苍门成功飞升的第九位仙君,稀罕的还是位姣美可人的女仙君,这让创派祖师爷陆松子心里欢喜的紧。
      “清红,老朽方才说的,你可都记清了?”
      “是,徒儿记清了!”
      陆松子的前八位徒孙都是冷傲自持的仙君,好不容易来了个对自己满心敬重言听计从的,他对这位乖徒孙愈发和蔼可亲,笑眯眯捋着小胡须刚要开口多指点几句,远远却见宫门口一个身影,脸色唰的一变收敛了笑意,拉着徒孙快退两步立于道旁,毕恭毕敬躬身致礼,直到那人大步流星走远才直起身松了口气。
      清红君瞅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走道尽头,扭回头不解道:“师祖,您方才说神域的仙君可凭衣色辨别尊卑,您既是上位青衣仙君,为何要对末位的玄衣仙君行此大礼?”
      陆松子闻言摇了摇头,一路无话领着她来到封赏地,进了结界之后才道:“清红啊,方才那人你可看清了?”
      清红君道:“徒儿看清了。”
      陆松子点点头,领她至亭下坐下,语重心长的交代道:“看清了便好。老朽我飞升至今算来已逾八百万年,和这神域的大小仙君呢,多少都有些交情。往后你若碰到难处,只要牵扯的不是太白仙君和天阴神君,老朽这青衣仙君的身份拿出去多少是能说上话的。不过,唯独只有一人你绝不能与他交恶……不,是千万不要跟他有接触。”
      清红君将这一番耳提面命牢记于心,不过仍是好奇道:“是方才那人?师祖,他是何人?”
      陆松子从芥子中取出茶具,一边慢条斯理的泡茶,一边不答反问道:“你观他身着玄衣?”
      清红君道:“是。”
      陆松子道:“除此之外可有所查?”
      清红君仔细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
      陆松子轻叹道:“……莫说是你,神域恐怕已无人能从他身上辨出分毫破绽。清红啊,他是神君血衣尊啊……”
      清红君露出疑惑的神情,道:“师祖,您之前不是说神域只有一位无上神君,就是天阴神君吗?”
      陆松子点茶之后斟了两杯,清红君诚惶诚恐接过递来的一盏,抿了一口连连赞不绝口。
      陆松子小嘬一口,娓娓道来:“现在确实只有一位,不过……以前是有两位的。鸿蒙初辟,神域新启时,自混沌而生的天生神君原是一对双子。一位呢,就是现在的无上神君天阴君,另一位,是她的兄长天阳君。双尊各司生死,受天道之命肩负九界之责。那时候的九界可不是现今这般有天命因果轮回维序,当时万事万物无规无法皆为混沌天生,九界混乱不堪生灵涂炭,所以司掌‘死’的天阳君下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断,灭九界而后由执掌‘生’的天阴君定天命,设立因果轮回之后重新立界,历经八次循环往复的毁灭和新生,九界才渐渐有了现在的雏形。”
      清红君趁他喝茶的档口问道:“师祖,那位血衣尊就是天阳君吗?”
      陆松子露出几分惋惜的神色,道:“是,也不是。此事经年已久,现今除了天阴君已无人知晓当初事实究竟如何,留下来的仅仅是传说而已……传说呢,天阳君虽是司掌‘死’的神君,但他生性宅心仁厚,修的是无量功德的善道。修功德道却频频屠戮灭世,他因此生了心魔,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神域流传的传说中也没有个定数说法。单就眼下结果来看,天阳君最终身死神陨,他的心魔却不知为何得了天道认可继承了他的神位,就是如今的血衣尊了。”
      清红君讶异道:“心魔成神?!这……怎么可能?”
      陆松子也是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道:“不可知,不可知。总之你只要记得,这血衣尊呢,是魔身神魂的神君,自天阳君陨落之后,便是他与天阴君共定了如今的九界。他那身玄衣啊,原是天阳君的昼日神袍,如今被血染成这般……唉——”
      清红君跟着唏嘘了一番,且将师祖的话都记在了心上。

      另一边厢。
      被二人在背后说长道短的血衣尊到了天阴君座前,不等他开口,天阴便屏退侍从走下神座来到他身侧,背手绕着他走了一圈,噙着几分俏皮的口吻道:“灭生,你想起来了?不错不错~比我预计的快很多。怎么样,我哥哥他……还是老样子吧?”
      莫忘看着她这张和沈叙舟三分神似的脸,心绪再无以往的漠不关心和麻木不仁,难掩急切道:“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天阴拖长了音调不急不缓地踱回神座,托腮半倚半靠地坐下,似笑非笑道,“你又忘记了?”
      “他……”
      莫忘听到“忘记”一词心神一震脸色煞白,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这个答案令他肝胆俱颤难以承受,话梗在喉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天阴用食指尖绕着耳际的垂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难掩的惧怕和苦痛,看了片刻,学着他的口吻道:“他……”话音一转,冷若寒霜道,“都给你了啊……修为,功德,神魂,连神身都碾碎融进你体内成了你的骨血,不然你以为你为何能洗脱魔魂成神啊?”
      说完她极尽温柔地笑了笑,话音却难掩讥嘲:“他很温柔,不是吗?临了还生怕你难过,封印了你的记忆。你呢,还真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呵~”
      修为,功德,神魂,神身……都给你了。
      大仙,我的永生永世,我的一切,都给你。
      莫忘恍惚想起记忆里沈叙舟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两句话语在莫忘脑海中重叠交错成模糊的混音,每一个字都成了在他心中肆意割剐的利刃,片得他千疮百孔再无一丝侥幸能够幸存,身形一晃重重跌跪下去,仿佛丢了神智的孤魂野鬼一般,呆呆盯着眼前的一块地砖,目光却失了焦距,空洞如同黑灰。
      孤高冷傲叱咤八方的血衣尊,何曾有过这般颓然的失态?。
      看着眼前的他,天阴积郁亿年的怨恨多少疏解了一些,踏下神座重新踱至他身前,像个稚嫩顽皮的女童似的团膝蹲下,天真烂漫道:“你觉得痛苦吗?还好吧?只是‘知道’而已,怎会及他当初一分痛呢。灭生,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每次看到你就会想起他,想着……如果不是你,是他陪在我身边,我该有多幸福呢?哥哥一定会像宠你一样宠爱我吧?毕竟我才是他真正的妹妹啊……可是一切都被你夺走了。”
      她伸手捏住他下颚施力迫使他抬起头。她这张与沈叙舟尚有几分神似的脸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视线凝到她脸上,钝拙的目光开始闪烁,眼皮不自禁的打颤,眼眶肉眼可见的泛红,他的苦痛,他的悔恨,他的不甘,终是悉数化作泪水涌了出来。
      天阴温柔地拭去他的眼泪:“别哭啊,是你毁了我的哥哥,你要替我把他找回来,把他还给我。在此之前,你不可以坏掉哦?”
      “……找回来?”莫忘恍惚间听清了这三字,猛地拽住她的手腕,瞪大了双眼,话音梗塞字字艰辛地重复道,“找回来?”
      “找回来。”天阴与他四目相对,眸中一片清冷澄明,定声道:“你以为我为何要你去溯梦铃?”
      溯梦铃……
      试炼?
      ……沈叙舟?!
      莫忘混乱的思绪千转百回,他自这团乱麻中抓到那丝脆弱的线头,颤颤巍巍地攥在掌心,犹如溺水沉底的人,在意识弥留之际望见了能够救命的浮木,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够抓住这最后的希望,他确认道:“沈叙舟……不是幻影?”
      天阴嗤笑一声,伸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灭生,我和你不一样,我什么都记得,想忘都忘不掉。你觉得我会无聊到弄一个影子来安慰自己?”
      莫忘当即跌跌撞撞的想要起身重返溯梦铃中,却一下子被天阴按住双肩摁在了原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郑重其事道:“只有这一次机会。灭生,耗尽你我至今累积的所以功德,天道才给了这一次机会。你是杀生刃,他是除魔刀,二者相遇必有生死动乱,九界初定,天道绝不会容许你和他同时现世。我已窥得天机,唯有一法可以令你二人共存于世……咳,你……你要阻止他开刃,让他做你的剑鞘……这、这样一来你二人就是同一柄神兵,天道便不会阻你带他离境!咳咳……”
      泄露天机的代价何其沉重,就算是无上神君也扛不住这天威,天阴说到半途就开始衰弱,说完吐出大口鲜血,满头青丝瞬间一片雪白,硬生生被天罚打去了一魄。
      “你……”
      “你什么你!还不快去!咳、这次若是不成,我定会砸碎溯梦铃要你给他殉葬!”天阴咬牙切齿吼道,眼里却落下泪来,“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莫忘被吼的浑身一颤,这一瞬颤栗令他握住了那丝清明的思绪,推着自己振作了起来。他一言不发抬手拭去她唇下的血痕,在她的注目下再度对自己下了封神咒,而后开启溯梦铃毫不犹豫纵身跃入其中。
      等他离开之后,天阴勉力站起身,捂着心口步履蹒跚地走回神座瘫坐下,施法打开窥灵镜,看着出现在镜中的沈叙舟轻轻叹了一声。
      溯梦铃中,事情发展与亿年前如出一辙。
      “他”突然出现,哥哥从容接纳了他,渐渐对他倾心以待毫无保留。
      亿年前,天阳发觉自己与他只能存其一,瞒着他献祭自己令心魔成神活了下来。
      这一次,沈叙舟恐怕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
      双生子,她与他心灵本就有几分相通,所以她就算再恨这个害哥哥丧生的心魔,也不曾做过半分对他不利之事,更不会要他去溯梦铃中把哥哥置换出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就算置换真的成功,天阳日后定会再一次毫不犹豫舍弃自己去交换他的“生”,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最后只会得到他二人都飞灰湮灭的终局。
      与其这样,她宁可选择成全,让心魔回到哥哥身边,给他二人都能“生”的选择。那样至少,以后可以有他在身旁,可以再看到他笑着的模样,可以……呵~
      “哥哥……可不要让我失望哦……”
      天阴的嘴角浅浅勾起了一弯笑弧,噙着与适才的悲切截然不同的期许和兴奋,她恋恋不舍地关闭窥灵镜,开始调息养精蓄锐,静待天阳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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