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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番外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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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场雨后,窗外梧桐叶焕然一新。
蔺楚下了朝,被即将领兵出发去边关的曲无忧拦下了。
“忠勇侯。”蔺楚冲他一拱手,笑意不达眼底。
曲无忧冷哼一声:“笑面虎。”
“我要去边关了,可能这辈子也不打算回来了。要不要去喝一杯?”
曲无忧选的地方是京城里一个偏僻的小酒馆。
几碗酒下肚,曲无忧长吁一口气:“爽!”
“在边关的时候,哪有这样的美酒喝,有几口浊酒就不错了。”
“况且,军令禁酒,我也只敢在休沐的时候悄悄喝几杯。还得瞒着下面的人。”
说起自己少时领兵打仗的事情,这位年近不惑的忠勇侯仍是如数家珍。
蔺楚浅浅地抿了几口,这是烈酒,他皱了皱眉,还是一口饮尽。
“咳咳咳咳咳……”蔺楚的脸呛得通红。
“哈哈哈哈!”曲无忧开怀大笑,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位在朝堂上一贯以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形象示人的相爷,酒量原来是如此不堪。
说起从前,蔺楚轻声道:“你也知道,我是那个家族的人。幼时,陛下下令诛我九族,林氏一族,只有我一人幸免遇难。少时家贫,我便以抄书为生。”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虽然皇帝下令,不许他们迁怒蔺楚,但曲无忧心里这口气,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在忠勇侯的支持下,动用手中的势力,去查了查那个御史的折子上写的、被蔺楚“金屋藏娇”的女人。
这一查,何秋秋喝蔺楚的真实身份很快浮出水面,连带着,曲无忧查出了当年林家的事情来。
甚至还查出了蔺楚在朝堂上做的手脚。
曲无忧怒气冲冲地闯进蔺楚家中,将自己查到的证据往他身前一扔。
他质问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接近媛儿的?”
蔺楚拾起地上的纸张,随便看了几眼,就知道对方已经把当年的事情都查出来了。
提起唐媛,他苦涩一笑:“我是恨皇帝,但我没想过害她。”
我是真心地喜欢着她,哪怕她是我仇人的女儿,我也愿意和她共度余生。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曲无忧深吸一口气,继续问他:“你可知道,你林氏一族,是为什么会被皇帝下令、斩草除根?”
蔺楚不答。他当时仓促逃命,事关皇家,时隔这么多年,知情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他着实……不知道这件事的原委。
曲无忧从散乱在地的纸中找出了一张,扔到蔺楚身上。
纸上的只言片语,让蔺楚瞪大了眼睛。
“……林氏心怀嫉妒,毒害皇后,赐死。林氏一族,诛九族。”
蔺楚拿起那张纸,越看心中越是惊慌。
毒害皇后……
皇后……
那不就是满宁公主唐媛的母亲吗?
曲无忧又恨又痛快地一声大笑:“可笑你蔺楚,不,我该叫你林予安。你觉得,自己没有对仇人之女妄下杀手已是仁慈至极。”
“那媛儿呢?她爱上了仇人家族的后人,还是个一心只有仇恨的后人,她这算什么?”
“愚蠢!愚蠢至极!哈哈哈哈!”
说罢,笑出泪来的曲无忧大笑着走出了蔺楚的小院。
在他走后,蔺楚望着满地狼藉,缓缓地捂住了脸。有泪水从他的指缝渗出,晕湿了纸上的“满宁”二字。
原来,他一心想报仇,最后害死的,却是最无辜的人。
酒酣,曲无忧问蔺楚:“你那位‘好妹妹’现在如何了?”
“回家了。早嫁人了。”
当初,两人心知何秋秋是无辜的,但无法不恼恨于她。
蔺楚更是恼恨自己。
怪他、怪他因为自己的私欲,怪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怪他,他害死了媛儿。
都怪他。
蔺楚再次仰颈,酒穿肠而过,化作相思泪。
他本欲自尽谢罪,是曲无忧拦住了他。
曲无忧冷笑:“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你了。”
“媛儿说,想看这世间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不如你用一辈子来帮媛儿实现这个理想。用你的一辈子,加上一条命,偿还媛儿。”
所以才有了现在的他,才有了这些年为了大周鞠躬尽瘁的蔺相爷。
他不是林予安,他是蔺楚。
林予安……早就死在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夜里。
曲无忧陪着蔺楚喝完了最后一杯,两人都有些醉意。
“如果不是因为媛儿,我想我们是能成为朋友的。”曲无忧醉眼朦胧地看着蔺楚。
“本侯还挺欣赏你的。”
说着,曲无忧打了一个酒嗝。
他年少沙场成名,他年少官场驰骋,都是大周的栋梁之材,曲无忧是打心眼里佩服他,能凭借一介白身,爬到如今这个位置。
这回,蔺楚脸上扬起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明远,多谢表哥认可。”
“免了免了。”曲无忧摆摆手,歪歪斜斜地走出了小酒馆。
“侯爷。”门口候着的下人扶住了曲无忧,忠勇侯府的人渐渐远去。
蔺楚还坐在原地,看着面前清冽的酒。
杯中倒映着的是他老去的模样,几道皱纹不经意间就爬上了他的脸,烙下岁月的伤疤。
比起年轻时候除了俊美一无是处的他,如今的蔺楚多了几分常年掌握生杀大权历炼出的气势。
要是媛儿如今还能再见到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蔺楚默默想着。
那年唐媛的最后一个冬天,她对着身边的人留下了许多话。
她告诉珠莲壁荷不要哭、往后也要好好过日子;她告诉皇帝,母后不恨他,但是不是还爱着他,只能等他百年之后,自己去问了;她告诉曲无忧,你一定能名垂千古,成为古往今来,最有名的将军、最厉害的忠勇侯。
她说了这么多,却独独,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蔺楚举杯,一饮而尽。
蔺楚如今的宅邸是现今的皇帝、当年的二皇子赐下的。
庭院里按照蔺楚的要求,种上了许多梧桐。
回到家之后,蔺楚屏退了下人,打开衣柜,从角落里小心地捧出了一件旧衣。
是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借给唐媛的那件衣服;也是后来唐媛补好了之后,还给他的那件衣服。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蔺楚动作轻柔地将衣服铺展开来,披在身上,闻到了旧衣之上,残留的袅袅余香。恍惚间,仿佛看到那人从背后覆上来,趴在他身后。
“楚郎、楚郎……”
他听到她伏在他耳畔,轻唤他的名。
灯火灼灼。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有人和衣而睡,沉入梦乡。
梦中的场景很是混乱。
这些年来,几乎每日,蔺楚都在做着这样的梦。
一会儿是唐媛在春日的琼林宴上,问他怎么不去凑凑热闹。
一会儿是唐媛悄悄在他掌心写下心悦于君,却背过脸去,不敢正眼瞧他。
一会儿是唐媛在夏夜里冲他伸出手来,像天上的一轮明月来到人间,给予他救赎
一会儿又是唐媛闭着眼,躺在曲无忧的怀里静静睡去,任他怎么喊也喊不醒。
最后是那晚温柔的月光。
月华拂衣,好似故人还在身旁。
这些场景翻来覆去,来回出现,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就化为泡沫、化为碎影。
他拼命地回忆,拼命地望啊望啊,却望不见故人的眉眼。
其实,唐媛离开他已经很久了,久到他已经记不清她秀美的面容,久到没人还能记得起“满宁公主”这个名字。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他多想在梦中多沉溺一会,可是天终是要亮的,梦终是要醒的。
醒来的蔺楚,换好朝服,坐着马车前去上朝。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关山难越,阴阳永别。
满宁公主被老皇帝力排众议,葬入了他的陵寝,就葬在先皇后的旁边,也在他给自己留下的那个位置的旁边。
痛失爱女的老皇帝从那以后身体每况愈下,没几年,传位于如今朝堂上的这位,自己脱下锦衣华服,出了宫,做了先皇后和满宁公主的守墓人。
他再没提过满宁公主和蔺楚的婚事。
蔺楚每年都来拜访他、每年都来求娶一个死了几十年的人,可老皇帝始终没有答应。
甚至,他留下了一道圣旨,不允许任何人答应这门亲事。
年岁就这样一轮轮的过去,朝堂上新人换老人,故人一个一个地离蔺楚而去。
没想到,最是一心求死的他,反倒是活得最长。
但是今夏,相爷已经卧病在床多日了。
太医来了又去,纷纷摇头,只道是时候到了。被蔺楚一手带出来的小皇帝也来了。
当年轻的帝王握着他的苍老的手时,蔺楚恍然,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陛下,臣要去找殿下了。”
小皇帝一脸哀恸之色地点点头,蔺相与她那位早夭的皇祖母之间的情谊,在皇室内部根本不是秘密。
蔺楚笑得一脸慈祥,岁月终于是抹平了他所有的棱角,他道:“臣有一事相求。”
“爱卿直言无妨。”
“无上皇始终不允殿下嫁与我,”说到这时,蔺楚满是褶皱的脸上也是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当初任凭他怎么求,媛儿的父亲都没有再答应过他,他们之间的婚事了。
“这……”帝王也有些犹豫,夹在祖训和老师之间,他也很难做人啊。
蔺楚继续说:“臣不会让陛下难做的。既然无上皇不同意殿下嫁与我,那便由我来嫁与殿下吧。”
“请陛下允臣,百年之后,与殿下同归于室。”
那时的他,读不懂她的深情。
后来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她的深情。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终究是错过,终究是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