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之夜》夏诺多吉

28、28

　　为着成城冒然去找江文涛办事这事，徐衍去了成家的公司一趟。公司买下新楼搬进来后，他一次也没有来过。一楼大厅的保安没见过他，拦住他登记，刚巧被公司里的一个小经理撞见。

　　“成董的外孙你们也不认识吗？一天天都怎么办事的。”小经理对保安的态度并不友好。

　　徐衍跟保安点头示意一下，没理会这个谄媚的经理，人被放进去后径直进了电梯。

　　正值下班时刻，出电梯的都是公司里的员工，有几位认出徐衍，顿时交头接耳起来。

　　徐衍从小生得好看，后来又考上名校，以前没少被成老爷子拉到公司里来炫耀。有一年公司年会，老爷子非要徐衍上台分享他在X大的求学经历，徐衍哪儿能受这种摆布，他觉得太丢人，宁可跟老爷子翻脸也死活不上台。

　　脾气差、不服管、不听话是徐衍给公司很多员工留下的印象。当年徐衍毕业，一众中高层听说他校招去了南方，为此大松一口气。他们宁愿伺候八面玲珑的成城，也不愿意伺候锋芒太过的徐衍。

　　徐衍对这帮人也很是不屑。小时候，他一直以为他外公的生意就是让一帮讨人厌的药代整天去医院里做些不明不白的勾当。长大后，他看到成家一步步壮大，做成了规模不小的医药公司，入股了多家高端私立医院，心中也没因此起什么波澜变化。

　　他只记得他爸因不肯向院长推荐成家的医疗器械，被他外公冷眼对待多年。每每老爷子在他面前贬低他父亲时，他对成家的厌恶就多一分。

　　他觉得成家做得再大再强都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和成悦并没有享受过成家带来的光环，也无需为此付出什么。

　　成城在顶楼会议室的边上占了很小的一个房间做办公室。徐衍原以为她会派头十足，毕竟这两年老爷子渐渐退下来，公司基本上都是她在打理，然而她表现出来的样子仅仅只是个苦哈哈的实干派。

　　她的办公室一片杂乱，各种文件资料堆满小茶几和办公桌，书柜里的档案和样品也凌乱不堪。她办公桌上除了一张她和老爷子的合影，其余所有物品都是工作所需，就连她喝水的杯子也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玻璃杯，跟公司用来招待外客的规格一样。

　　徐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就站在门边等待。大概等了一刻钟，成城带着一个女助理风风火火的回来了。

　　成城脸色不悦，边走边骂这个女助理，嫌弃她连一点小事情都做不好，害得她在会议上被股东们刁难。女助理唯唯诺诺，看见徐衍，脸更红了，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全部藏起来。

　　“这是我弟弟，徐衍。”成城把两个文件夹塞到女助理的怀里，“去吧，半小时后我检查。”

　　女助理走的时候又看了徐衍一眼，徐衍客气地对她点点头。人走后，他问成城：“就不能让人把你这里好好收拾收拾？”

　　“别人收好的东西我永远也找不到。”成城抬脚把挡路的一叠资料踢开，抬头冲徐衍冷冷地笑一下，“第一次来这里吧，是来兴师问罪的？”

　　徐衍见她这样问，也就开门见山，说：“你心里清楚就好。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声，天乐的爸爸迟早会是我的岳父，不管他帮不帮你，他以后都是我的长辈，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还要告诉你一句，即便是做亲家，他也只是和我们徐家做了亲戚。你好像一直忘了，我姓徐，不姓成。”

　　成城上下打量说话的徐衍，觉得他这幅咄咄逼人的样子还真是像极了他那位高傲的医生爸爸。她站起来，抱着胳膊与他对视，一句话也不回。

　　徐衍每每看成城沉默时候的样子，都觉得她是翻版的成悦，但她只要一开口，这种相像就会被打破。

　　成城隔了很久才有动作。她没说话，而是将一个文件夹狠狠地扔在自己弟弟的身上。

　　“你……”徐衍吃痛，往前进了一步，想说点过分的话，最终忍住没说出口。

　　“说得真好。你几乎是从小就有这种意识，你姓徐，不姓成，很好。”成城兀自点点头，语气逐渐低沉。

　　徐衍自知再待下去两人又免不了要吵架，于是抬脚就走。

　　“我真想知道，要是你外婆还活着，看到你说这样的话，会不会难过。从小到大，爷爷奶奶眼中就只有你，就因为你身体不好，因为你是弟弟，比我小了六岁……从小享福的是你，长大受苦的却是我。徐衍，你以为我想变成现在这样吗？即便我做的再多，爷爷也还是属意你来接班。”

　　徐衍猜测她可能刚刚的会议就不顺利，自己来这么一下子算是撞枪口上了。于是放缓语气道：“我从来没想过来要来跟你争什么。”

　　“我不怕你来跟我争，我宁可你有点志气，你看不惯的，你倒是来主持大局啊。别自己不做又鄙视做的人，成家做到现在，你真觉得你没享受这种光环吗？你不姓成，可你妈姓成。你在单位顺风顺水的时候，你面对郑铎底气十足的时候，你心里就没有一丁点因为背后是成家而产生的虚荣心吗？”

　　“你想太多了。”徐衍看着成城，“正因为我做不到像你们这样，所以我才选择不做。鄙视这个词太严重了。我从来没有鄙视过谁，也没有资格鄙视谁。”

　　“没有？你自己想想，你都多少年没叫过我姐姐了。我跟徐珩都是你的姐姐，可你从来都只对她一个人好，她老公死了你能请一周假去陪她，她女儿要上小托班，自己家条件不好，你就替她出钱，送她女儿去最好的学校。而我呢？我离婚的时候你有过一句安慰吗？我跟我前夫打离婚官司，你作为一个名校毕业的法律系高材生，何曾给我帮过任何一点忙？”

　　“徐珩……”徐衍欲言又止，他不觉得在情绪失控的成城面前，再细数自己跟徐珩的姐弟情，能有什么好的作用。

　　他还想说，她当年离婚的时候正是他跟江天乐分手的时候，他自己都过的浑浑噩噩。他当时只是听说她离婚了，想着她是个厉害的人物，又有老爷子撑腰，必定不会受欺负，又想着她自尊心强，所以才没有问过她。

　　但他什么也没解释。

　　成城却又说：“你就是这样的人，喜欢的人会一辈子喜欢，哪怕这个人也有缺点，但只要缺点不触犯你的利益，你都能包容。而你讨厌的人，她只是做了一件让你厌恶的事情，你就全盘否定，将其踩在脚底。奶奶以前开玩笑说你记仇我还不相信，你越长大，我越发现，你的自私和冷漠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徐衍终于听不下去了，抬脚走人。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看了成城一眼。他低下头，说：“姐，我们俩都是说话难听的人，就别互相伤害了。”

　　江天乐很中意这家餐厅的菜品，临走之前，给徐衍打包了一些好吃的。她想着能帮徐衍整理东西，今晚就又来徐衍家住。

　　此刻徐衍已经回了家，正坐在地板上翻自己的一些旧物。江天乐看见他拿了本没拆封的新书，盯着书本底面的简介看，随口问他：“你什么时候喜欢看这种意识流小说了？”

　　“工作以后吧。”

　　江天乐想起叫小Q的女孩子送他的书，旁敲侧击道：“你读尼采吗？”

　　徐衍信口拈来：“只看过《权力意志》。”

　　“王小波呢？我记得濮嘉宁那时候很喜欢他。”

　　“三部曲看过。”

　　“那《红拂夜奔》呢？”

　　徐衍立刻意识到什么，视线落在另一个纸箱子里，笑着问江天乐：“你看到我的书了？”

　　“嗯哼。”江天乐搂住他的脖子，“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你说过说谎的人会下地狱，那我们重逢之后，你有没有对我说过谎？”

　　“没有。”

　　江天乐盯着徐衍的眼睛，他目光诚恳，“没有”这两个字说得无比果断。

　　徐衍见她这样审视自己，想起她以前吃醋的样子，很快就跟她摊牌，说：“我以为你会直接问我小Q是谁。”

　　“那小Q是谁？”江天乐顺着他的话问。

　　徐衍说：“以前的同事。”

　　江天乐不问了，她把头枕在徐衍的腿上，拿了本书随便翻起来。

　　“怎么不继续问了？”

　　“你说没有说过谎，我信你。刨根问底怕你会烦。”

　　“我不烦啊，我更怕你不问。”

　　徐衍这句倒显得他没有安全感，江天乐抬起手拍了下他的下巴：“你是不是忘了，以前我们俩总因为这种事情吵架，你学姐请你帮忙我不爽，你学妹送你圣诞节礼物我也不爽，你觉得我不信任你，我觉得你不屑解释就是不在乎我，其实那样好累。”

　　“但我从来没有不耐烦，也一直在想怎么才能给你安全感。”

　　“你一皱眉我就觉得你在烦我。你要跟我分手，我会觉得都是自己的问题。所以我后来费了很多功夫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起码内心可以豁达一点，自信一点。你知道的，我因为没考好一直都挺自卑的，学业上自甘堕落，变得一心只想谈恋爱，你跟我分手倒是让我警醒了，女孩子还是努力一点独立一点比较好……”

　　徐衍第一次听江天乐说这种话，看着怀里的人，心中感受复杂。他曾经觉得江天乐是个会任性也会傲慢，但骨子里无比简单无比纯粹的小姑娘，所以不管她怎么跟他作，他都能忍受。他说分手不是因为厌烦，而是因为他从她恶毒的抱怨中看到了他妈妈甚至是成家人当初对他父亲憎恶的影子。

　　他是后来才懂得，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在爱情就是容易偏激。她们说出口的难听的话只是当下的情绪，并不能构成一种宣判。

　　当然，这些都是很久之后另一个人教会他的。

　　“你觉得我有自私冷漠的一面吗？不说现在，说以前也可以。”徐衍借着这个话题问江天乐。

　　江天乐有点迷惑，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开始自我反省。

　　“今天去找成城了，这是她送给我的话。我没想到，我竟然还挺在意她的话。”徐衍说着，苦笑一下，“你跟我说真心话吧。”

　　江天乐见他认真了，决定做一回他的知心姐姐。她担心自己的话太重，就先跟他说好，让他不许生气。

　　“我现在没那么容易生气。”徐衍保证道。

　　江天乐看着他，捏捏他的鼻子：“自私谈不上，但冷漠是真的。你一旦对一个人产生了偏见，你会记仇很久，甚至把这个人的好和对这个人的感情全部都忘掉。”

　　这话说完，江天乐又问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了？你一向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的。”

　　徐衍却答非所问：“你们说的对也不对，那还得看是什么人。比如你，我曾经恨你是真的，但没忘掉你也是真的。”

　　“你还好意思说恨我，真是不要脸。”江天乐无语道。

　　徐衍冷哼：“你以为你小时候吵架就不凶？就不伤人自尊心？谁还没有个脆弱敏感不知所措的时候，只是我是个男人，我不想让你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