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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杀:喋血 ...

  •   作为堂中决斗的两人,精神必须高度警惕。
      堂外日头上了三竿,鸦声喋喋,黑林中的雪花被惊得咋咋糊糊亸地,昼曦知雪重。而堂内,拾玖如铙钹的声音,对时值年少的看客们而言,是一种诗意,也是不可多见的侠胆忠义,可对拾柒来说就是惊堂木。
      她恨不得点了他的哑穴。
      男子边示意两人各立在堂中各一端,边给他们分发武器。
      四位侍婢自耳房里抬来一座兵器挂架。
      铁枪,铁刀,铁鞭,蒺藜,铁剑,大斧,烈钻,火钩,钩竿,铁链夹棒······
      武器种类可谓是应有尽有。这众多武器之中,大部分她是在种师道书房之中的《武经总要》里见识过的——记得七岁时自己带种世瞻捣蛋,不慎惹种师道发怒时,他就惩罚他们俩抄了一遍这本兵书,约小拇指厚的书被他们抄到手软手抽筋、抄到作呕。尤其是握笔毫的右手,中指指甲左端因长期执笔之故,竟长了一个丑丑的鼓茧,故此,她自己算是记恨上《武经总要》著者曾公亮和丁度了,他们俩简直不外乎是她的梦魇。
      由斯,她自己目下倒是勉勉强强对这些武器们知根知底,冥冥之中还有几分不自知的亲切感,不至于如在场多数人般,一时被这些髹着乌漆与戗金的冷兵器震慑得目瞪口呆。
      而郭胖呢,他先是凝住不动,仿佛魂都被勾去了,继而速速扑上去,这会儿在长杆铁枪枪首上摸一摸:“这是梭枪吧?中间还有坠饰!”,那儿拭拭短兵器:“还有戟刀、掩月刀,真是不得了!”怎么摸也摸不够,怎么看也看不够,连口吻亦较与往常判若两人。
      男子抱臂,对郭胖的行为不予任何臧否。只见那个拾柒的少年仍立在原地,并无动静,遂用鼻音哧出一句话:“你不选?”
      她抚住剑鞘,扬声道:“不必了,我自有武器。”
      男子目光下撤,落在其剑身上。
      这把拾柒的剑,长一尺七寸七分,柄端作龙首含珠形,镀金,握柄且作分三截;刃利平,整体上窄下宽,有中脊线,柄体中部呈凹陷形、腹部较宽,尤较下部为宽,剑型实并不多见。于风行用刀、罕用剑的大宋年代,此位少年的作风,还真是独树一帜。等等,男子的眼睛流转至剑柄上——
      凭瘦金体刻制的“种”。
      男子重新打量着这位少年,同时抬手摸了摸左耳,不时,便看见众人背后——对面窗牖之上,投下一片雪淞与融冰的银白光影,罩得堂内一明一暗。隐隐然中,男子感受到窗外凭空多出的几双眼睛的觊视。一切行进得滴水不漏,众人不察。男子恢复报臂的倚姿,后对着拾壹道:“选好没?”
      郭胖最终敲定一柄合身量体的锉子斧,刃长四寸,厚四寸五分,阔七寸,柄长三尺五寸,柄施四刃,长四寸。
      他左手执斧,右手往鼻子下方狠擦了擦,对拾柒卷着舌头道:“喂,你那把又烂又破的剑行不行?这里很多武器看着都比你那剑强百倍,真不换不换?”
      拾柒淡淡摇头道:“自己的剑就如自己身体一部分延伸,是无法割舍的。”这话冒似有点驴唇不对马嘴,但到底是个明明白白的婉拒之意。
      郭胖虽是个神经粗的小糙汉,但脑子也不是徒然作一出摆设的,他嗅出了拾柒那声婉拒背后的清高气息。他天性不喜任何人违逆自己的话,即使是婉拒也不可以,且还热衷于钻钻牛角尖。拾柒这番话,对众人而言,再是平常不过,也无人往话中深处细思;对郭胖来讲,这就是个明目张胆的蔑视,拾柒分明就是瞧不起自己须仰仗他人施舍武器的举止,遂蓄意用“清高”的面孔、清高的言辞——来嘲讽自己的土气吧!
      郭胖无法忍受这种自尊受挫的状态,以斧尖冲着她眼睛,怒喝道:“哼,把臭剑护得跟狗腿似的,无甚稀奇,老子的大斧头照样砍你,届时你跪地求饶也没用!”拾柒察觉郭胖浓浓看着她的眼睛,也充溢了雪淞的醚味,牢牢把她罩死,像鼠被蛇盯住,随时准备给猎食掉了。
      此时窗牖外,千百串檐下冰淞如巨木的须哗一阵飘扬起来,径上的砂石都朝天上卷去。
      拾柒抽剑出鞘,碧光滢滢,偌大的堂中,一旁默默驻望的阿拾能清晰感知到,空气里微微因被撼动而生成的涟漪。她放出剑,做了一个小圈势的挽花,剑刃从胸前过门,右手担出平砍,同时起右足上前一步,留左足于后,展左手于后,身形蓦然挺昂起来。
      郭胖骂骂咧咧几声:“呸!你这几根软骨头,亮给谁看?在大伙儿面前献宝么?可知道我像你这岁数,还跟过狄青大将征辽呢!你的骨头有几斤,我今日就要来称一称!——”说罢,挥斧就朝前砍来。
      拾柒眼锐,侧身一闪,刚然避过,郭胖顺势往她背上疾速劈砍而来,闪着一道亮森森光弧。由于他自个儿发力太猛,加之锉子斧重量不轻,使得身体微微斜旋着,重心险险失衡。拾柒等斧势切近,借机把身一撇,郭胖把身扑空,身旁不由往旁边一闪,却不知拾柒灵巧的已绕至其身后,照他的虎背就是一脚,这郭胖也不是吃素的,察觉后背有人来一个伏身,将脚往后一蹬。拾柒侧避,脚刚落地,恰被郭胖在迎面骨上瞪了一脚,这厮力大势猛,她身体借剑支地才立住脚跟。拾玖在旁看得可是急急跳脚,连别桌的馒头也偷吃不下去了,正要叫他,但被一人点穴了,点的还是哑穴。拾柒的话怎么成了谶语!?
      点穴的人就是鲔仔口中有断袖之癖的阿拾。他对拾玖儒雅一笑,做了一个食指竖在嘴上的动作。
      唷嗬,这,这是嫌弃自己聒噪了!?
      拾玖意味深长的注视了那无礼之徒一瞬。
      在被囚来这些少年里,还真是卧虎藏龙啊。至于哪些是虎哪些是龙,还真不好轻易辨识其真伪。毕竟真龙真虎只有一头,更多是对其仿皮仿骨之辈,有些看起来肖似而非,有些看起来半真半假,均是借鱼目混珠之巧,一时教人难分其实质。不过,有一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把自己从当局者的迷局中出身来,以旁观者的视域,来俯瞰这仿皮仿骨是如何形成的,最终,一切的伪、一切的真自有分晓。眼下,指不定便有鲜活的证明。
      在郭胖这边,竟渐渐有人开始朝他叫好,有人开始押注,更多人胸持的是欣赏视角观看比试,他们都暂时忘却了中毒这码事。初时,郭胖挥斧挥得不是很利索,但吃一堑长一智,他极快掌握了自己运斧生风的节奏。三两下,他自己身上渗出了汗,索性豁掉上身的衣服,光着胸背继续战。
      天气是这么寒法,山层地势偏高,夹雪的晨风又尖又猛,自外边渗透过来,一个比拼,也不由他这糙汉不卖命了。
      拾柒见他朝前跨三步,连使数刀,紧跟着来一个老虎跳,配合每一个牵拉肌肉的动作,照定她额头就劈再削,她用剑看看挡住,但并不还击。
      郭胖不遗余力的接二连三的进攻,她的剑势均是如此,只守不攻,似乎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大伙儿见之,觉得胜负即将揭晓,忙怂恿郭胖:“拾柒就一胆小鬼呢,拾壹你快点杀他!杀他!我们的命都悬在你身上!”
      “无论用什么刀法,冲得快,扑得猛,早点完事就得了!”
      郭胖受到高频鼓舞,士气遂更胜,自豪地挥了挥斧头,觉得自个儿的自尊被大大的满足了,便嘿嘿笑地向众人致意。
      拾柒趁他分心的空当儿,借了几张空凳,足尖连番一跳,飞身上梁,双腿往横椽上一记倒勾,腰身上拱做了个对折,整个人俨然成一个梢上挂月的姿影。她这突兀的举止让众人一惊,更是令郭胖没半点准备,他压根儿没料到拾柒还留有轻功这一手!那房梁该是有多矮,她轻轻松松就将自己送上去了。
      郭胖在地上根本砍不找她,即使站在桌子上,也碰不到,两人的间距还是太大。
      郭胖还在地面上瞎着急时,拾柒阖目深思起来——
      这小子的斧法很原始,伎俩拙涩得很,横竖不过三种招式:竖砍,斜劈,横拦。热衷使用蛮力,无缓势只一味知道急攻,表面上他占上风,实际上招招都是破绽。她想起曾经种师道教她练剑时曾言:“唯剑之锋利,变化不测,非他艺可比。须精益求精,熟中取巧,方称得手。古人观人舞剑,便能善书,是知意会可以通神。留心揣摩,专力致功,自能得其法窍耳。”虽然······她直至现今,尚不算太懂他讲的是什么鸟,但对其教诲中“唯剑之锋利,变化不测”、“留心揣摩,专力致功,自能得其法窍”懵懵懂懂领悟出那么一丢丢的东西出来。
      她迅疾睁开眼,一个翻身下坠,躲过了一只郭胖揿上来粥碗。仅闻头顶后方一阵粥洒碗碎的脆响,一抹粥汁溅到她的脸上。
      郭胖发现,拾柒那张被粥烫过的面上立即掀起一片淑红的晕,故戏谑道:“你还挺细皮嫩肉的啊,要不等你死后,我把你的脸割下来寄给你父母吧,算是孝敬他们老人家了!”
      拾柒骤然抬眼盯着他,好像他的话头触到她逆鳞一样。郭胖感觉对方的眼睛随时要把自己的脸上凿出个窟窿来,背脊竟然寒飕飕地发凉。
      “干什么盯着我,你——”他未出口,拾柒提剑就飚上来了,唬得他不得不拿斧子挡住。
      她剑势联络,一气将终,即有次:一剑未完,即刻出二剑三剑四剑,招无虚发,悉数招呼在郭胖身上。且攻击异常凌厉,不再是数秒前的守势。她以剑追锋,对郭胖的招式举一反三,致使他攻势无机可乘,逼得被迫反攻为守,整个人截截退让。
      这可把大众看得下巴落地,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有懂行的人低吼道:“奶奶的!这个拾柒几乎出都是杀招!”
      郭胖见自己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典型范例,万分不甘,心里暗想道:“这人剑势不可能这么快,在这般下去,大爷我必输无疑!”
      他眼珠转了转,瞧见一旁几张竹桌上的残羹冷炙,心中有了主意。
      眼瞧着拾柒剑光扑过来,他将锉子斧一挡,是个虚晃招式,右手随意在桌上抄起一盘菜,口中道:“小王八,看我用‘法宝’取你!”
      拾柒只见黄噗噗一股稠食就要往自己面上贴上来,弯身一避,牙关紧了紧,遂贸然狠下心来,——捉准空隙一剑斩在郭胖小腿上。
      当局者与旁观者,均已带血。
      场面霎时腥光披迷,郭胖眼睁睁看见自己一只小腿飞了出去,落在了远远堂外空地上,整个人登时摔在地上蜷缩着身体,面目狰狞地嚎哭起来。
      有些人当堂被此景吓哭;有些人用袖捂面,不敢再看;那些胆肥一点的,便上前想劝阻,但不约而同收到男子阴鸷的眼神警告。
      其实,少年们更多的反应中,不知所措更甚于视觉带来的血色恐怖。其涉世未深,识事识人乃“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话本子中杀人场面头看得不少,纸上谈兵谁不会?若论起真枪实战来,谁又敢真正践行?如今亲身临对这个修罗场般的场景,他们似乎才深刻的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准绳已经不由自己控制,必须以一种极端的形式存在。这将会是一场丛林式的角逐。
      拾柒沉默地向郭胖踱去。
      郭胖身体蹭着地面,颤颤后退着:“不要、不要!不——”
      她手起剑落,郭胖的挣扎声就此寂灭。
      郭胖从不作善面,总以恃强凌弱面孔示人。今天他彻底荒枯的眼睛中,倒映着那些曾在囚车里与自己称兄道弟的少年,哪怕是,对自己溜须拍马的鲔仔,也跟风似的躲在众人跟背后,一派六亲不认的畏惧狗样。
      郭胖的头颅上是死不瞑目的神情。
      “对不起。”她伸手把他眼睛阖上。
      屋檐下的雪淞幻成一片蒸汽,缕缕袅袅穿过光束消失。
      男子扭首,窗外的视线荡然无存了。
      少年们吁口气。他们是以为自己解放了吗?
      不不,游戏才刚刚开始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列位看官们,捧个人呐~多谢!收藏与评论胜造七级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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