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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杀:侵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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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夜,雨以绝,夜将阑。
春山过雨,湿苔垂垂,古舍清清,万物焕然如新,峰顶之上的苍空,经云雨连夜洗濯,晨晖曦影移来,不显沉晦之色。东方既白之时,月轮间将坠入西峰。东方微有曙色,远眺之处,地平线以上,似孕有一块锻打而燔发火光的紫漆燧石。燧石周缘一片磅礴红光,红中万象,万象匀万色,如香叶红,象牙红,瓜瓞红,珍珠红,冷玉红,雪蕻红,不计凡数,累累红光沿着大山臂膀,一路往下,舞之蹈之,流之淌之,颃之颉之,于山之阳面,丈丈红光如一匹千里帷幔般垂下开去,夜鸟凭极目而旋仄险峰之下,御扶风而盘旋长云之上,于此间色景,其亦莫可胜慨。
应是春时,昼短夜长,日出痕迹不甚显明,远空虽有晨光现,但终归大片残夜踞多,大半暗,小半明,林中鸟语初醒,长喙短喙皆如含满了水般,乌噜乌噜,把啼声养得又脆又尖,恝恝然戳破了寂夜,它们看起来是位位干净而体面的催起丫鬟,仅是不受人雇、不须赏钱、不看人色罢了。
时下,似一夜宿醉了般,夜猫醒时,便觉意识蒙顿空空,太阳穴处于晕当状态。他最先颇感警讳的是,目下这一片陌生兼淡碜的环境。即使并未睁眼,他仍然十分清晰地感知这一切。身司刺客之位,深眠是一忌,沉醉是一忌,失控是一忌,处于异境而不知自御,更是大忌。
于冥冥之间,他感受到有人薄进,气息陌异,敌友莫可辩,遂伸掌凌势擒住——
“大大大大、大爷,松、松手啊!”
闻声,他睁开眼,眼前是一位杂役打扮的黑面少年,他的脖子被夜猫拧得通红,面部一片赧白纤弱之色,瞧上去,只要夜猫再施些力道,那厢庶几要嗝屁了。夜猫掌下力度稍稍减却,此位少年不会武功,属常人之资。即此,夜猫仍是擒住他的脖子,语气淡平,简略道:“作甚。”
“小的见大爷您被子没盖好,就想帮您盖好······”
夜猫低首,得,榻上的被子都被自己踢到地上去了。这杂役心是好,但他无盖被子的习性。好在他非三国曹孟德,热衷演绎一番睡时杀人的把戏,他并没那么无趣。扔开杂役,他就下床往外出走。行走几步时,他发觉自己的夜行衣被置换了,一身白衣万分蹩脚的穿在自己身上,赤小腿,赤双脚。
“衣服是怎么回事。”
杂役发觉大爷的话明显与第一句不对劲,虽均是平淡,但第二句里头阴恻恻得不像人话,他灰头灰脸地从地上爬起来,隔着好几步,对夜猫恭敬道:“大爷您不记得了?昨夜为躲避什么人,您藏在酒缸里,之后不慎打翻了酒缸,还喝了酒。我们见您的衣物不能穿了,就给您换上了,您那时醺醺得······”
“不像话”这仨字,杂役实在是不敢言也不敢怒,后半边的话在他口里打了个滚,暗暗思忖厨子交待给他的话,后面怎么讲来着?
“何时喝了酒。”
杂役好像听到夜猫说了话,连忙答道:“就在昨夜,喝的是厨子的火迫酒。”
沉醉是一忌。他破戒了。
一片晕觉闪过,夜猫眼前黑了一瞬,部分记忆自意识水面之下浮起,一些起因、结果熙熙攘攘翻涌而来。杂役所言,加之自身的记忆,他明晓昨夜追杀之后的大概经过。不需要依赖外人言辞、解释、诱导,他就迅速适应了当下处境。他必须对外界具备极强的适应能力。这是身体素质的需要。
身体的外伤恢复了大半,他可以自由行走。香船迷踪一案未清,暗鸦细作跌出,密机泄露兹事频现。执行任务时,他截获一封内巢细作与蔡贼刺客团鸟笼往来的谍书,惹来杀身之祸,今下险险避开追杀,这些事不容他多待,且外,为诱人耳目,他伪作了一份谍书,将之假意泄密给鸟笼,鸟笼中计,果与细作有隙。只是,他疏漏一点,计划被鸟笼之中一位易容易声高手揭破。今下,在细作找回真谍书以前,他必须将此事上报给祈父,以有应局之策。
夜猫推开格子门,脚倏地踢到一个柔乎乎的东西。
目光下撤,地上有一个人形毛毛虫。更具体而言,是一个用被子一圈一圈裹住的人。
拾柒紧紧裹着被子,因害怕自己睡时把被子给踢了,就叫阿拾用两根绳子,在上身绑了一圈,下身绑了一圈,致使无论她如何滚动、如何挣扎,被子都无法松开,俨然一个卷铺盖的小毛虫。雨后蚊虻多,她在几更之中,凡是暴露空气的地方,都给蚊蝇给骚扰了个遍,人被折腾得不行。现在好不容易浅眠转变成深眠,被某个家伙一踢,她登时就醒了。不得不提一下,她有些小小的起床气。
只见地上那个毛毛虫一颤一颤地滚了几遭,囔道:“别踢我,我还没睡够!”
夜猫目光收回来,平视前方,道:“你继续。”说毕,抬腿就往廊下去了。
好熟悉的声音,拾柒在被窝的黑暗中崩开眼。毛毛虫上半身抬起来,左左右右扭了扭,视野十分受限,她只看到那个侍寝的杂役面如土色地走出来,看见她,人就吓了一跳:“拾柒大爷,你,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干啥?”
拾柒扳开眼前的一角被子,道:“我怕某人醒来随便杀人,待这儿正好有个照应······说来,房里的那个人醒了吗?我在梦里好像听到他的声音。”
杂役汗颜啊,道:“拾柒大爷,那尊难伺候的大佛早醒了,刚刚从你身上跨过,”杂役的脑袋左右探了探,后又道,“往西廊的方向去了。”
拾柒大囧:“什么?”刚刚踢她的人是他?自己好像对他嚷嚷一句“别踢我”什么的,自己可是丑态毕现。
此时,于庭院之中习武切磋的少年,发现东廊之下,一只硕大无比的毛毛虫,跟成精似的,像人一样竖立起来,在一蹦一跳地疾追一位白衣男子。
暗鸦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什么虫都有。他们对此不足为奇,继续比武切磋。
一人分了心,看见那只毛毛虫弹跳的功夫实在了得,中途摔了几下,蠕动着立起来,继续追。男子停下,毛毛虫愣头愣脑地撞在他背上,再次摔倒。毛毛虫不灰心,灵机一动,终于改跳为爬,一伏一伏爬到男子脚边,仰起脑袋,用毛毛虫语对男子讲话。看男子的神色,他应该是听懂了毛毛虫语,但不理睬,继续往前走。毛毛虫看起来很着急,使用弹跳功夫企图攻击男子,男子直接三下五除二把毛毛虫给——扛起来了。
拾柒重心不稳,脑袋垂下,她一边乱抖一边乱语:“我叫你停下啊!你你要——啊——”
夜猫将拾柒下半身往上一送,她上半身顺力往下一斜,脑袋就险些要着陆了。即使按男子的身高来看,拾柒的脑袋离着陆还有遥远的一段距离,但凭夜猫的脾性,她不敢保证他只是单纯的吓唬她而已。
拾柒把脑袋撞在他背上:“你敢吓我!忘恩负义!你就这样对待恩人的吗!要不是我和阿拾,你夜猫的一介英明,早亡在乱刀之下了!”
夜猫:“我可没把你当成恩人。”
拾柒文绉绉道:“你看看,现下世情凉薄,关上门,自家的狗都可以随便咬你,无人予你援手。而我们这些门外人,虽与你是萍水之交,在你危难之际——”
夜猫:“谁与你是萍水之交。”
拾柒:“上次你救我一命,借我鞋穿,这不是萍水之交?”
夜猫:“上回欠一命,这回你还了命,自此两清,各不相欠。”
拾柒:“喂,给我放手!”
夜猫如言松手,毛毛虫如应落到地上。
拾柒再次乒乒乓乓地立起来,看见夜猫行远,她再次追了上去,不慎踩着了水洼,滑了一跤,连人带被滑到了夜猫脚前。
拾柒看着男子的下巴,强颜欢笑道:“你去哪儿?”
夜猫无应,经拾柒这般一阻挠,远空的曙色已明,浓黛披泽,山面一方峭崦如裁剪长天般,棱角初露。近前,微有檐下残雨滴答滴答,落在他脚前,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夜猫伸掌接下一滴雨珠,雨珠黑亮地倒影着他的面孔。黑眼圈浅了些。
也许,那夜他睡了个好觉。
“第一次。”睡了个好觉。刺客昼伏夜出,日常节律与常人颠倒,夜猫鲜少在白昼出行过,记得最近一次昼行,是因试炼一事,他遇到了拾柒。她提醒自己的黑眼圈很重,要注意休息。
拾柒见到他杵在原地,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故以为他想起了昨夜那个尴尬经历,咳咳了声:“其实每个人都有第一次,不足为怪不足为怪,你是第一次,我也是第一次,你看我比你多镇定。这种事通常都是女方吃亏,但我觉得没多大事,亲就亲了呗······”
夜猫:“······”
她又开始疯语。
夜猫道:“原来的衣服在哪。”
拾柒警惕:“已经洗了,就在我房间外晾着。你要干嘛?”他该不会知道了她在被窝里是赤条条一片吧?
夜猫扛起她就走。
拾柒恐惧地扭来扭去:“你又要干嘛!?”
夜猫懒得再说,仅道:“你房间在哪。”
怎么?他要去她房间?拾柒登时想起自己曾前与种世瞻偷来看过的话本子《击壤梦》——
——襄王兴心儿紧艳艳,呜着咱香肩,俺可也那般行现,那般软绵,慢掂掂做意儿周旋——
种世瞻道:“据小爷多年来广阅话本子的经历,按照套路,男方女方先是暧昧,接着亲亲,再是剥衣,什么挽玉臂,攘皓腕,呜香肩······”
不不不,她种世念是个武女,不搞这些黏黏腻腻的东西。
趁拾柒胡思乱想之际,夜猫看见前面厢房行出一位少年,少年一双澄洁的眼睛,眉眼偏细长,面上有数道浅浅淡淡的伤疤,咋看上去不甚显明。少年仪容、体态得体得不像话,即使他不着一言,夜猫通过那双眼睛,敏锐地感知到,少年与他肩上的人关系斐然。对他本人,少年神色益是意味深长。
少年生着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拾柒感到腹下一空,下一瞬双脚落了地,阿拾正好扶住她。
拾柒怒愕道:“天下第一号大登徒子!你休得胡来!”说罢,毛毛虫一蹿一蹬地抵在房门口,来了一个风骚的侧躺姿势。
接着,她看见阿拾与夜猫对视一眼,阿拾指了指一方向,夜猫离去时,回首望了他一眼。两人俨然一出无声戏。
他们初相见,竟然就能用眼神交流?
阿拾回头来看那只拚命蠕动的毛毛虫,默视良久,虚叹一气,欲往另一方向去,拾柒摇来滚去地道:“阿拾阿拾!”
阿拾无奈脸:小拾柒,有何贵干?
拾柒礼貌脸:阿拾晨安,起得这么早啊!
阿拾回礼脸:你也早。
拾柒八卦脸:阿拾这是去哪儿?
阿拾空洞脸:备早膳。
拾柒恳求脸:(撩动被子一角,整张面孔露出来)在去之前,阿拾,能不能帮我把上半身的绳子稍微解开一下?这里好像有个死结······
阿拾微笑脸:臣告退。
拾柒补刀脸:阿拾,你顺便帮那登徒子也备一份啊!(见他已行到转角不见,不灰心又喊一句)记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