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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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春颓，黛红的宫墙旁卧着一枝半开的雪白海棠，枝叶葳蕤后是一双漂亮的眼。
感受到了我的注视，那双眼睛的主人侧过头来看我，可她那双沉香檀水般温沉的眸中却没有太多该有，或者说我以为会有的惊异，她看向我的眼神淡淡，一如新月洒落的清晖。
“……见过公主，谢殿下白日解围。”
她提起衣摆起身冲我敛衽，方才执着捣衣杵捶揉粗布麻衣的双手依旧通红，不知是被风沙吹得还是偷偷落过泪，敛起的眼角带着些似是带着一抹嫣红，比一旁海棠瓣更显秾丽。
我是父皇和母后的幺女，包括我的几个兄长，他们都很疼爱我，宫中也鲜有不知道我的宫娥女婢，因此对于我被认出并不感到奇怪，只是对方眼神中出尘般的透然让我燃起了我心下的些许探寻。
“无妨。”
我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这并非是我大度，而是因为驱走并惩处那群扰事之辈，对我来说的确不过只是向掖庭丞道的一句话，甚至很多时候并不待我出声，只需一个眼神，便自会有下人替我解决这一切如蚁虫般微不足道的烦忧——
这不过是因为我手握权利。
“你叫什么？”
面对我带着习惯性高傲的垂询，她一愣，清亮的眸中似是透着疑惑，但迟疑了一会，却仍是开口：“……上官婉儿。”
“有一美人兮,清扬婉兮……”
“婉儿。”
吟着《诗》中的词句，我唤出了她的名字。
她闻言有些愣怔，可微滞后却俯身施礼：
“‘大而婉，险而易行’，婉，顺也。祖父愿奴一生平安顺遂。”
我心中有些愕然，可再看向她，她的眼中不知何时却多了几分笃定，像是隐藏着一团焰火，而我也明白了白日争执的来由。掖庭中有人嫉羡她的美貌与才华，挖苦挤兑她，夺了她挂在梢头为郑氏祈愿求福的宫灯，尔后上升到了她的祖父，那位曾经权倾一时的宰相，她心下愤懑，便同其扭打起来，双拳难敌四手，挨了一身毒打。
何必呢？我在心里轻哂，暗笑她的傲骨，可对上她那双坚定而漂亮的眼后，我却敛去了笑意，敛着曳地的薄罗披帛趋步上前。
我突然起了心思，想要戏谑她一番，她或许也看出了我的想法，却只是敛眉垂眸并不说话，哪怕在之后的将来，她跟在母后身侧时常出入宫闱，可她依旧极少看我，即使狭路相逢，她的视线偶尔停在我身上，却也不过稍纵即逝。
她是内敛的，含蓄的，我知道她的身世，她的家族也曾显赫，现在却沦落到掖庭成为卑.贱的婢奴，而这一切却都是因为我的母后。
我想她心中是有怨的，只是这股恨怨却并不表达，直抒胸臆，而是绕成九曲的回肠，暗结在她心底。
注视着距我咫尺的眸底藏着的清泠月色，我放过了她，在婢子的搀扶拥络下离开了，但我坚信我们还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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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不过半月，母后便召见了她，考较她的诗文，她殿上作的诗我未曾读过，可我想定是极好的，否则母后看后不会大悦，更不会下令封她为才人，免去她的奴籍，让她掌管宫中诰命。
从那之后我便经常见到她，我时常能看见她进出宫闱，可她却依旧是冷清的。她穿着豆绿色的罗裙，眉目内敛，云鬓轻绾，脖颈似羽鹤般雪白修长，裸露的双臂像是两截莲藕枕玉，清泠懋懿。
她是美的，可这浩大宫廷中最不缺少的就是美人，何况更多时候美艳却是一柄双刃剑，若没有十足的能力便会害了自己，我想她也是知道的，否则她不会终日只着素色衣衫。
一日午后，向母后安时我又看见了安静立于殿侧的她。眼下，父皇的风眩症愈加严重，他曾想让母后辅政，却因大臣们的劝谏搁置。母后得知后便召集了大批文人学士修书撰文，婉儿也尝参与其间。
她的诗文写得很好，“倚马可待，须臾而成，词措绮婉舒爽，有名士之风”，母后曾这般赞道。
不知是文集编纂显效，还是今日朝堂上群臣应顺，今天的母后看起来心情不错，高梳的椎髻上簪满金钿翠翘，显得容光焕发。见我上前她便挥手，用宽大的细钗襢袖将我揽在怀中，我的视线不着痕迹地逡巡过一旁，便在母后怀里撒了个娇，惹得她眯眼而笑。
我顺水推舟，恰到好处地适时开口，她便作了我的伴读。
宫中年岁悠长，可大多时候却是无聊的，但有了她的相陪却也让我觉着不至过于难捱。而对于成为伴读这件事，我想她也同样乐于成见，毕竟她听崇文馆博士的传道授业比我更为认真，而她在诗词上的造诣我同样实属不及。
她才华横溢珠玑满腹，眼下又脱了奴籍，她明明该感激的，可我却知她心中仍旧有怨，抚着手中墨迹未干的《彩书怨》，又想起我那位前不久被废黜的兄长李贤，和那封她亲笔写下的诏书，我只是一声叹息。
*
“天下之尊卑随阳而序位……贵者居阳之所盛，贱者居阳之所衰，藏者言其不得当阳。不当阳者，臣子是也，当阳者，君父是也……阳贵而阴贱，天之制也。”
又是一日，崇文馆中夫子授业，讲得是《春秋繁露》中的天辨，我对这般古板文绉的长篇大论一直并不上心，我侧头偷瞄，发现立于旁侧的她却盯着书页听得认真。我顿觉无趣，便用余光环顾四周，却发现我的几位兄长也大多撑着脑袋魂不守舍，心思估计早就飘到平康坊中的美姬烈酒与马球蛐蛐儿上去了。
那手握经纶的博士诵着，尔后又由君臣父子讲到了男女阴阳，说得大抵无非是“男子为阳，女子为阴，男女伦常亦如日月行色，阴阳调和方表天道”之类的话，听得令人生厌。
散了讲筵，午后，我携着她在太液池旁散步闲逛，路过汀上凉亭时我再次看向了她。
日薄崦嵫，苍穹低垂，蒙蒙日光覆上廊桥飞檐，浅色的金灿下却是一片凄惨的白蒙，红木椽的红，汉白玉的白，雕着云纹龙腾的玉阶，铜制的仙鹤和仙龟立于两旁，斜阳照射在上头漾出浅浅紫辉，虽巍峨磅礴，但予我的却是沉沉死气。
所以跟在我身后敛眉舒立的她便显得鲜活。
虽然有时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蛾蝶，月华给她镀上一层清晖，像是随时都会乘风而去，可我却能看出她心中埋藏的焰火，而这火星终会燎原。
“你以为夫子白日所言如何？”
信步滞步于亭前，我缓缓开口。
面对我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她抬起头来，隽秀的面上极其少见地露出了讶然，却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恭谨。
“……三纲五常乃先贤圣言儒学正统，妾不敢妄言。”
我嗤笑一声。
“上官才人，你跟在母后身边耳濡目染得竟是这些？”
面对我的诘问，她并不说话，只是稍加俯身，绷紧的脖颈线条纤细修长，更似鹤颈。
我知道她一直在竭力掩藏着心中的火焰，可她越想要隐藏，却我偏偏越想知道，但面对我的探寻她却从不窘迫，在我印象中她一直都是不卑不亢的，哪怕在面对我那万人敬仰俯首的母后。
“执枰。”
虽知道她没对我说出心底的实话，可我也不再多加追究，我落座于亭中淡淡抬手，拢指捻向棋盒。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壹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