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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瓢虫认主 ...

  •   建平二年元月十五日,太极宫的冬夜与别处一样寒冷而干燥。“长安城依旧不设宵禁。不过今晚宫中宵禁,无人出入。陪我去太极殿喝吧。”虚岁三十的建平帝拎着一坛酒来尚药局。我带着掌心雷,从甘露殿跟他出去。
      月光皎洁,而龙尾道上的汉白玉台阶不逊月色。建平帝抓着我,脚点屋檐,飞上太极殿顶端。太极宫中仿佛只有我们两人。而这或许是太极殿自修建以来,所经历的最静之夜。
      “我命千牛卫从禾木医馆中取来了‘前尘’。以后每一年的元月十五日,朕..我都会放血祭天。而千牛卫会将我热血送到禾木医馆。”沈涟拍开 “前尘”的封泥,凤目里涌现的温柔触目惊心,“倘若谭青所言非虚,那明早起来,我应该就不记得你了。”
      他微微勾唇,灌下第一口酒,“我真的没想过,会在认识你的第十七年对你下手。你的好心肠,我半点没有。”
      我说:“但你是个好皇帝了。这就够了。”
      “皇帝?哈,寡人!”他脚下长安城绵延。而长安城中,有零星的祈福灯升起。“我果真是孤家寡人。万里江山,只此孑然一身。是,我是皇帝了,能改律法,能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皇帝心中,天下的确排第一,可天下永远是我的吗?现下或许是。但你…你却从来不是我的。”十盏百盏,千盏万盏…越来越多的祈福灯从长安城中旋转上升。沈涟望着那些灯,似乎以回忆佐酒,“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给我煮葱头汤掖被角。我原想买我的人若敢碰我,我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他。但你却问我愿不愿意,你笑起来可真是和煦又恳切,身上还带着淡淡药香。凡尘谪仙就是你这样了吧?所以我居然照实说了。在那之前,我从未露半点口风。我十五岁生辰,你一身糙蓝布衣,带着骨头汤站在烈红乌桕树下,记着我不吃葱。我想早知如此,我来那一晚该答应你。你不用插口。之后我就明白了,那时即便说愿意也不会有用,因为对你来讲我那时太小了,你还有卫彦,是不是?我一向晓得你那些可笑原则——这不合适那不恰当的。可你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逼着人沦陷,不得解脱…我十八岁练功呕血,不是因为你与男子欢好,而是因为那男子不是我。我仗着生病迫你答应做我娘子那晚,其实我也有点不安,但你都答应了,那么总该兑现的。卫彦也好,其他人也罢,都不是我的阻碍。没想到你死心塌地绝不转圜。然后卫彦死了,你崩溃了。你浑浑噩噩的,就像另外一个人。那样也好,我想不起我心里有的那个人。但你又回来了。多少人就此一去不复返,你居然还能回来。我挨了军棍,你给我上药,赠我鸟衔花巾环定情。你说了,那原本是一对的。我晓得你还为卫彦伤心,所以从来不愿意逼迫你。袁州城外的金桂花树下,你给我束发。我以为自己二十五岁了,强大到不需要安慰了,结果你一句话都没说,这么拙劣就让我溃不成军。是啊,卫彦毕竟已经死了,我在原地等了你五年,你该想着我了。我以为鸟衔花巾环定情,然后我发现又是个错觉,哈哈哈哈!你一认识石教主,就撇下我跟他走。我胸膛上放血的伤口,一年又一年,因为总会愈合,所以就不值一提吗?你是真的看不到我还是一直在装傻?权势、武功、容貌、智谋,我究竟哪一点不入你的眼?我是紫微帝星,要什么得什么。天下都得到了,怎么会得不到你?况且你既然应过做我娘子,就不能言而无信!带你走那晚,你觉得你只是我小时候未竟的愿望之一。不是的,李平。其实我给你的,我只给过你。你晓不晓得同你入睡时,有多少次我想进入你,又想着我进入过太多人,所以不能进入你,只能对你守之以礼。你呢?从小到大,你待我公平过吗?我锁你在太极宫,逼你看着我,你仍然视而不见。你知道的事情太多,每次看着你,我就想起自己做过的事。而你一直不肯回心转意,那我留你何用?”飘浮的橙黄光芒逐渐点亮月夜。“我跟在你后面,看着千牛卫一剑挥向你颈项。那一瞬间我后悔了。我怎么会杀你?我怎么会想杀你?一直以来,我明明都在保住你的命,想好好待你。我想你活着,哪怕知道我的从前也没关系。所以我拦住了千牛卫,抱你回甘露殿中。我清楚共生蛊还在你体内,只要还有一口气,你总会醒过来。但看着你昏迷不醒,我还是害怕了。我想通了,你醒过来后我就放你出去,知道你还安安生生地活在别处,就足够了。绵羊说过他只爱石头,不是猫仔的猫仔现下终于听进去了,要放手了。”近三百万盏祈福灯飘至半空,渐成灯海。“沈涟的户籍永远在禾木医馆。我明知道你向来不公平,可是太晚了....”
      他对着灯海大笑,“欠你的祈福灯,我现在还给你了。无论你记不记得,对你许的诺,我总会做到。”他竟然哀伤刻骨,“我点亮长安城中三百万盏祈福灯,来照着你回家,李平,你高不高兴?”灯海自由,辽阔而浪漫。
      他将剩下的酒液尽数淋在头上。他的脸从来容色无双,也凌厉无匹。而酒水就沿着这张脸洒下来。但在那之前,我已看到了他微红的眼眶。
      他是沈涟。
      他流过血,流过汗,现在流了泪。
      不知所措中,我拉开了袖中藏的掌心雷:“橙红一片太单调了,我给你添些艳色。”
      于是,焰火自长安城中最高之处蹿上夜空。
      沈涟有如不见,恍如未闻,口是心非到底一以贯之:“你滚回去吧,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声音渐弱,仿佛真的醉了,仰面摔在屋脊上,又抓着我,顺屋檐滚下去。丢开我后,他在空旷的汉白玉地面上趴着,再不动弹。
      百万盏祈福灯映衬下,九瓣红莲灿烂夺目。然后丝绒夜空中,紫薇星旁的隐星骤亮。
      ——
      我扶起大儿子回尚药局,给他掖上被角,陪他睡了一宿。早上起来时,身边没有人。尚药丞郑慎由探头说:“李奉御,你醒啦?千牛卫在尚药局门口等你,说你要致仕啊?”我点头往外走:“对啊,我还是想回长安城做个普通大夫。”郑慎由说:“李平,你多保重。”
      门口,千牛卫躬身,递上纸袋:“陛下昨日吩咐过的,今早送李奉御出宫。他还赏赐了李奉御五两檀州白露。”于是我接过檀州白露,随他出太极宫,上了承天门外的马车。红墙青瓦逐渐落到身后。
      年少时,我曾想象过许多离别的场景。或决绝或凄楚,也许还是玉潭城中见过的“此生别过,来世不见”。但最终只是在斜阳下,跳下马车,一步一步走回禾木医馆的平淡。
      来于平淡,亦归于平淡。
      ——
      元宵节的晚上,我拉过了掌心雷,石慕却没有立即来。转眼间到了二月一日的下午,我带上二两檀州白露去四神庙。我问知客:“玄机回来没有?”
      知客说:“玄机祷祝刚从乌斯藏回来,我引你去。”他引我去了玄机房间。
      玄机正下棋,然后拂乱棋盘,对我叹气:“李平,你这些年吃苦了。”
      我摸摸灰发说:“也还好。”
      “我在乌斯藏推演星象了。”玄机说,“紫薇帝星要改朝换代,那么就要破旧立新。旁边那隐星正是应运而生的破军。破军星为恶曜,司“耗”,乃是专克紫薇的煞星。永熙二年五月五日曾一度明亮,”那是卫彦与石向天对战之日。“却又在永熙八年七月八日重归隐匿。”那是石慕答应天一军不与盛军作对。“建平二年元月五日,破军再亮起来,却是由耗转禄,要保紫薇的百年盛世了。”
      我早该想到的。我说,“破军星由耗转禄,那多好啊。”
      “可要破军由耗转禄,必然有代价。紫薇星与破军星是一体两面,一物双生。如果破军星没有取走紫薇星的江山,那多半是拿走紫薇的命定之爱了。”
      我笑着说:“玄机祷祝,冲檀州白露来吃吧。”
      玄机冲茶说:“好香啊。”
      我同他吃了茶,之后回了医馆。
      ——
      虎子正等在医馆门口。他说:“李大夫,驿站又有你的信,我急急忙忙找你好久。”我拿出五文与他:“这回给你五文。”他接过,欢欢喜喜地说:“谢谢李大夫。”便回了隔壁。
      我展开书信,齐进大字龙飞凤舞。“李平吾弟:前尘的功效是以讹传讹。徐衡这朋友交得。她按古方复原了五坛前尘,我俩一起琢磨那酒的蹊跷。我不仅亲尝,还找到了十来人试过来。无论男女老少、有无武功,他们都跟我一道证实这酒只是上头厉害罢了。喝完‘前尘’一天内会醉得想不起往事。之后并没什么忘记所爱的离奇之处。然后我跟徐衡还去找了有那古方的人。那个人说,太医王怀远去信问过倘若‘前尘’能忘记所爱,那‘前尘’会不会就是共生蛊的解。他答过王怀远后,盛临二年十月十日还收到了王怀远的回信。王怀远说,他已经将‘共生无解’这件事备注到《蛊术》一书中了。愚兄齐进敬上。”
      其实共生并不需要解开。只要远离主蛊,五感就不会再受干扰;只要离开主蛊后,主蛊依然肯给心头热血,那附蛊仍能活下去。
      而盛临二年十月十日,是沈涟的生辰。
      原来故事的结局,师傅一开始就告诉我了。
      ——
      二月一日晚上,有贵公子登门。他风尘仆仆,贵重衣衫七零八落。他叫我:“李大夫,我给你带个口讯——东华门街上,有人等你吃宵夜。”
      “谭青?”我迟疑地问。
      “对。”谭青一笑,“多年不见,李大夫倒没忘掉我。”
      我说:“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还不是因为有人生气,追杀了我半个月?”谭青愤愤不平,“要不是我,他早就死了好不好?哎,你快去东华门吧。”
      我慢腾腾地去了东华门。人们摩肩接踵。我找了一会儿人。隔着人潮,石慕坐在元宵摊边,专专心心心地吃着元宵。摊主吆喝:“皇帝下过易俗诏后,日日供元宵咯!快来尝一尝!”
      我坐到石慕身旁问:“你的元宵是什么馅的?。”
      他规规矩矩地放下调羹:“桂花白糖馅,香甜。“
      我说:“在泾原州,齐进找你对战了,是吧?”
      “是。”他歪头,诚实地说,“输了。”
      “没有什么能赢过赤子之心的。”我宽慰他,又问,“元宵那晚我就放了最后一枚掌心雷,怎么你这时候才来?”
      他说:“追杀谭青。”
      我说:“好端端的,你追杀色神做什么?”
      “他给的记忆,不全。遇见你后,我总头痛,有…有一些画面。”石慕说。
      我没有纠缠他的语焉不详:“那追杀有结果吗?”
      “谭青最后说,‘指尖焚’留伤,太深。天一心法,脱胎换骨,也去不掉。”他平平常常,“所以,以色神令,命我戴色神令。”石慕笨拙地解释,“瓢虫的朋友,骗瓢虫。”
      然后他双膝弯曲,缓缓跪倒。
      摊子处人来人往,他身形高大,跪在地上颇为扎眼。行人渐渐围拢过来看热闹。
      天寒地冻,他的手指似乎也不太灵活。他在脸上摸索了一会儿,才慢慢撕下一张人皮面具。人皮面具薄如蝉翼,底下的英俊面庞因少了生动而不显眼。
      天旋地转,我胸膛里塞得满满当当,整个人遏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我踉踉跄跄,不住往后退,无声地抗拒,不要,不要再来一次。
      他跟着我膝行几步,人群中的指指点点声逐渐嘈杂。
      他抓住我的手,将一物放进我满是冷汗的掌心里。那八角小铃铛黑黝黝的。
      世界在周围远去,唯有这人定定地看着我。
      不知情的破军星说过,跋山涉水我总会回到这里,因为除了你身边,我再没有地方可去。
      盛临十六年的圆月焰火在他漆黑幽深的双目中。温暖明亮,足以终结心碎。
      卫彦嘶哑地开口:“主人。”
      千军万马,寂然无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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