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仵作纪事》谈绾

94、虫阵

　　白梓岚拧起眉：“两军交战，主帅临阵猝死，这赌注太大了，而且听闻婼碧珂心中恨极了常兰，就算真见到他的尸首，怕也只会狂喜不已。”
　　“未必吧。”谈绾摇了摇头。

　　她倒觉得这素昧平生的婼碧珂虽有怨恨，但内心深处仍不是个深宫怨妇，还记得忆襄山上她让若叶带的那句话：“她若身在地狱，他也休想好过。”她若真是个深宫怨妇，还会觉得身在地狱吗？可见她自觉她受着无边无际的痛苦——她想要的难道真的是常兰如此轻易的死去，如此轻易交出来的性命吗？

　　谈绾双眸明亮：“若我是婼碧珂，我虽恨极了常兰，恨到整夜整夜无法入眠，但我更想要的是把这样一个人捏在手里，折磨到他死去那一日为止，就这么让他死了，实在太不解恨。
　　我想她大概也会觉得不解恨，可是人死如灯灭，前尘消散，没了恨意，她心中又会是什么呢？
　　——何况若叶的兵权来源于婼碧珂，她自然也可以收回，若是常兰大人想兵不血刃的解决这一场战争，大概这也是唯一的可能了。”

　　外间瞬间燃起战火，亲卫不断来报战况，谈绾问了翻译，那人脸色微白，哆嗦着道：“若叶下令活捉常兰大人，不要伤他性命。”

　　谈绾扬眉：“这就对了。”

　　帐外喊杀声震天，铠甲碰撞，战马嘶鸣，黑烟滚滚燃起，虽然只有几万人马，可已足见是若叶帐下的精锐之师，那箭镞一阵阵蔽月而来，迫得常兰一方兵卒难以抬头。

　　就在此时，常兰帐下吹响了为主帅而鸣的丧音。

　　缥缈孤寂的丧音，宛如看不见的幽灵乘风而去，缠绕着离合悲欢皆消散的佛声，仿佛在一遍遍说着“尘缘灭尽众孽恕，怨断好上轮回路”，在那一轮清冷孤高的月下显得悲壮而决绝。
　　若叶阵营箭阵果然中断。
　　白梓岚挑眉：“奏效了？”
　　话音未落，只见更加锐利的箭镞遮天蔽日的袭来！

　　“你这出的什么鬼主意？！老子竟然会信你！！！”白梓岚啐了一口，手腕一翻，便准备冲出去迎战，谈绾按住他的胳膊：“再等等！”

　　仿佛与那射来的箭镞呼应般，丧音再度响起，常兰帐下已无任何抵抗。

　　风声鹤唳，箭雨终停。

　　“听。”谈绾竖起耳朵，仔细听帐外动静。
　　“是马蹄声。”白梓岚耳力绝佳，辨别片刻，讶然咋舌，“只有一匹？”

　　谈绾立即掀帘而出。

　　只见沉暗如深潭的夜色里，只有火把的光绵延铺开，一个身披白色斗篷的人穿透烟雾，策马而来，那马蹄声清脆如裂玉，来人衣裾翻飞，瘦小的身影宛如一只灵巧的蝴蝶，待她走得近了，谈绾方才看清她的容颜——那是一副与常兰有七分肖似的容颜，一样的眉眼，一样的俊美，只是她不及常兰那份运筹帷幄的淡然，一张苍白小脸上满是淡淡的怨恨与深深的恐惧。
　　她骑术精湛，一手持火把，一手拉缰绳，冲着常兰主帐飞驰而来。
　　谈绾便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太后婼碧珂了。

　　闻名不如见面，婼碧珂如此倾城绝艳，真堪叫万花羞惭失色。

　　丧音仍在鸣。

　　婼碧珂跳下马，常兰帐下的众军士立即单膝跪地，向王太后致以最高的礼节，她扔了火把，仿佛什么都不看在眼里，径直往常兰帐下走来。
　　亲卫队也都在帐内跪着。

　　常兰身披铠甲，就睡在榻上，白玉般的面颊没有一丝颜色，眼睛沉沉的阖着，竟真的气绝脉息，显然已死。

　　婼碧珂扫视一圈，淡淡道：“你们胡乱吹什么？”
　　没有人应答。
　　她脱了斗篷，露出一蓬淡棕色的卷曲长发来，直垂到脚踝，纤腰虽楚楚，眼眸却无波，如同看死物一般看着那榻上睡着的人，良久，忽然露出一抹笑意，用鞭子指着那人：“你骗我来，我已经来了，你可以不用再装了，我认输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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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婼碧珂忽然上前几步，扣住常兰的手腕，又在他颈项边摸了片刻，然后猝然起身，睁大了双眼。

　　竟是真的，竟是真的？

　　就在这时，若叶也紧随其后闯入了常兰营帐，一身腥霜，他亦查看了常兰的“尸身”，然后一抹狂喜浮上眉梢，回眸对婼碧珂大笑：“他死了！阿婼，你的心愿终于达成了！”

　　婼碧珂却退后两步，用双手捂住耳朵：“不！你胡说！他没有！”

　　“你心知肚明，他死了！而且他从前是怎么做的，你心里清楚，你脑子里清楚，一桩桩一件件，你比天下所有人都更清楚，这具皮囊底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魔鬼！这样的魔鬼死了，有什么不好！”
　　若叶扣住她的头，把她的双手强硬的掰开，扭在背后，然后冲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便向常兰的尸体走去，婼碧珂大怒：“你干什么？”

　　“常兰已死，阿婼，现在你该清楚谁才是大夏从今以后的第一执政官了吧？”

　　一场政变就发生在谈绾和白梓岚的眼前，白梓岚冷笑着摸了摸鼻子，与谈绾对视一眼，静观其变。

　　不料若叶变起脸来，当真快得让人看也看不清，披甲执弓的男人将婼碧珂扣在怀里，寒声恫吓：“他死了，葛满家族就等于完了，葛满家族完了，你这个王太后难道不想着赶紧再找个依靠么？”
　　婼碧珂惊怒交迸：“你要干什么？”
　　“当着四万将士昭告天下，从此以后，我才是西夏第一执政官，你若是乖乖配合，我可考虑留你母子性命，否则——”

　　他手下用力，婼碧珂胳膊传来剧痛，却咬牙忍耐，又不尽哀恨的看着哥哥常兰，泪珠滚滚而落，凄声道：“你杀了我吧！反正哥哥也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哪有这么便宜？你可是大夏的王太后，别说这种幼稚孩童的言语了，我早就已经厌恶透顶，你以为我是常兰吗，他宠你爱你，把你放在云端上细心呵护，我没那么好的耐心！”
　　情郎化身索命的厉鬼，若叶眉梢微挑，那亲卫便冲着常兰的脖子举其了手里的刀。

　　“我数三声，三声之后，他就会人首分家，身体破碎的人，死后灵魂也会沉入地狱再难轮回，阿婼，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婼碧珂咬牙切齿，闭上双眼，眼泪宛如泉流汩汩，抑制不住的悲戚创痛：“我要杀了你！”

　　“一！”

　　“二！”

　　婼碧珂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不要！我答应你！不要伤害他！”

　　白梓岚用胳膊肘撞了撞谈绾，示意动手，谈绾算了算时辰，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常兰应该马上就会醒来，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内政吧，没必要再插一杠子了。

　　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西夏兵卒的惊呼声，似乎又有遮天蔽日的箭雨破空之声传来，若叶惊愕：“去看看发生什么了？”

　　谈绾和白梓岚亦是一惊，原本以为大戏已落幕，难道还有什么旁的人马加入了这场混战？

　　亲卫立即回报：“若叶大人，对我们动手的是您的三万精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军队似乎失去了控制！”

　　“他们要死吗？不知道我在这里吗？你再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扒了他们的皮！”若叶咬着牙把婼碧珂推出帐外。
　　谈绾和白梓岚亦向外看去。

　　两人都被营房外这一幕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只见遮天蔽月的红色虫子漫天飞舞，在暗夜里犹如枉死的冤魂，乌压压的朝着阵地袭来——不，应该说那虫子是从若叶三万精骑中腾空而起，骑兵不断倒栽下马背，又有人被追逐驱赶着往常兰帐下策马奔逃而来，不断有火把落地，大火燃了浅草，又熄灭殆尽，只见那最先跑到常兰营地前的军士轰然落地，无数红虫从他的脑子里前赴后继汹涌而出，被吃空脑浆子的大脑瞬间瘪塌，被马蹄踩踏，尸身瞬间零碎。

　　这梦魇惊魂一幕重现眼前，谈绾扬声喝道：“红腥虫！是红腥虫！”
　　白梓岚亦惊得面目煞白，什么都顾不得了，拉着谈绾便要逃跑。
　　那漆黑浓雾里，跌跌撞撞的走出个残破的人影来，这人苍白面皮上染着鲜血，头发散乱，眉目狰狞，脸颊上被削去一爿血肉，青衣广袖，仍旧癫狂，白梓岚惊道：“是严华，他还没死！”

　　严华宛如恶鬼重临人世般，踉踉跄跄的走在砂子地上，靴子下血迹蜿蜒，他身上飘散着一股浓烈的香气，仿佛摆弄牵线木偶的伶人，决意将这刽子手释放出生天。

　　百草香加烈火，就能诱出红线虫来。

　　若叶仍扣住婼碧珂的腰，拧眉骂了一句：“这该死的家伙搞什么鬼！给我射死他！”

　　谈绾心跳如雷，他记得“伽檀”假扮成严华的模样，在刑部大牢里当着她的面处理了两具尸体，看来这么多的虫子是严华早就已经暗暗在西夏军人中种下的卵，估计原打算在若叶成功夺权后以此来要挟，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此时他似是失了神志，又仿佛只是在无望和愤怒中誓要将众生拉入地狱，陪他一起沉沦。

　　若叶下的令无人听从，他回头看了一眼，厉声喝道：“你们都不想活了吗？赶紧射死他们，别让他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