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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解语者 ...

  •   “平安无事——”

      一点火烛若隐若现,这是开封城三更天的梆子声,管着汴京白虎街大榕树三条小路的打更人才刚刚敲过。此时秋深雾重,月色不明,不过仍照得见几点寒鸦栖在树梢上,痴愣愣一动不动。

      打更人十五岁便跟着父亲做这营生,至今又十五年,这三条小路便倒着走也不会绊着一下,此时便有些懒懒的,又觉得有些肚饿,便躲在那棵大榕树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裹的点心来,一番狼吞虎咽,饱食之下却有些困倦起来,不敢耽搁太久,约莫歇了一盏茶工夫就要起身,此时一阵冷飕飕的风刮过,打更人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四下张望起来。

      “明明什么也没有……”

      打更人喃喃自语,干这一行的营生最怕夜里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虽不宵禁,但此时整个开封都已睡去,真撞见什么,又有谁能管谁死活?打更人便有些害怕起来,想快些回去做交接,这一片是个暗沉沉的长巷子,连灯笼也没有几个,又不是官府,自也没有辟邪的石狮子,这几年太后执政,还囚禁了好些官宦贵胄人家的子弟在此,冻饿而亡的也不是没有,谁知道有没有索命的冤魂?打更人心下着慌,甫一转弯,只觉眼前一花,正撞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在二十步开外急匆匆一闪而过,这“人”从头到脚都是黑的,似乎是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打更人吓得汗毛倒竖,不敢再往前走,紧紧握着手里烛光微弱的灯笼,心中后悔万分——方才实不该在外吃独食,这阴风阵阵,也不知前头是人是鬼,种种市井狐鬼传说从脑袋里一闪而过,打更人惊惧不定,恐惧之下决定还是原路返回,换一条路回去。折返回来不过片刻,刚看到那棵大榕树,正欲松下一口气,却遥遥看见那黑影居然又撞了回来,慢悠悠的在暗夜里游动,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酸味,只是依然背对着他,还是看不清面容。

      鬼打墙,真是鬼打墙了。

      打更人冷汗涔涔而落,一颗心狂跳不止,又不敢吹灭蜡烛,只在寒风中活活站了一整晚,既不敢往前也不敢退后,第二天就生了病,告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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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会审是例行公事,谏院的加入、风闻言事的作风让整个官场风气为之一振也是不争的事实,不过立国上百年,层层荫封之下,官员叠着官员,人头夹着人头,上头紫金光银青光照着,下头烟火气熏着,王气掩在一片风雅气中,众官员便如同原上之草,风来便偃,风去便仰,熙熙攘攘,亦是常态。

      这一届的大理寺卿王玄简已然烧过了新官的三把火,如今高后执政,他受高后家族提拔,官运亨通,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这官做得愈发得心应手,王玄简机敏聪慧,反应迅速,在哲宗初立时果断处置了一众神宗时期的旧“新党”,将刑部审理的案件逐一再审,其中数十案件上报中宫,再由高后一一亲审,拨乱反正,也复了之前反对新政的一大批官员的旧位,于是现下朝中官员大半与他交好,自然是明里暗里,气通八面。

      这天秋深气寒,一大清早,大理寺仵作谈清月就被叫到三司会审的鉴堂验一具男尸,谈清月年过四旬,人不如其名飘逸,是个干瘦伶仃的中年人,一双耷拉的八字眉,一双眼总是微微眯起,硕大的鹰钩鼻下一张紧抿的嘴,显得苦大仇深,他身边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三司的人倒也都认得这少年,说是谈清月的徒弟,名字叫做谈绾,这少年跟着谈清月一同前来,倒是不左顾右盼,眸光从进鉴堂以来就牢牢的落在那具男尸身上。

      谈清月并不急着去掀遮尸布,翻开刑部初次验尸的记录簿子细细翻看,刑部是众所皆知的办事细致老辣之地,不过如今一般只有执行权,最终的结果要由大理寺卿判定,若两处意见相左差距太大,就要加入第三方即御史台,若大理寺坚持,亦有权向官家上报,由上裁夺。

      这权柄不可谓不沉。

      谈清月照例眯起眼:“死者陈亦勤,年三十六,雍丘县府库吏……”刑部主管此案之人立在一旁道:“谈主管何必再费眼力,若有疑,可逐一问在下便是。”

      扫一眼这人,谈清月淡淡道:“刑部刑、都、比、司四门,大人可是比部四位主事之一的师令月大人座下?”

      “……正是。”

      刑部四司官员驳杂,上下数百号人,这人竟扫一眼便断出他来历,来人便不敢轻慢,缓声道:“在下比部令史严华,本次主管此案,方才是在下鲁莽了。”

      谈清月便不再看他,合上簿子递给谈绾,言简意赅:“溺水而亡?”

      “是。”

      他微微挥一挥手,谈绾便上前揭开了遮尸布,这节气不似酷暑,那尸体虽泡肿泡胀,看起来还不算太过恶心,加上之前已经由刑部验过,清理得差不多——也就破坏得差不多了,不过验尸这种事情,不管什么时候都没什么好意头,谈绾头也不抬,飞快的检视了一遍这尸体的头骨、脏器和四肢,连下身也没有放过。

      周身没有被利器伤过的痕迹,头骨完好,颈椎完好,内脏……似乎完好,四肢健全,死者生前应该还是个挺高大英俊的男子,死状也算不上太凄惨,谈绾心中微微一叹,往他腹腔探去,再然后去看他的鞋底,不过自然也看不出什么,早已经被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可有异样?”

      这严华倒是个急性子,看他眸光炯炯的模样,似乎倒是真想听谈绾说出些什么异样。谈绾看了师傅一眼,站起身道:“死者家在何处?”

      “在汴京。”

      “家里还有几口人,他死后可有异常举动?你们可曾去过他家?”

      严华有些不耐:“我是请二位验尸,不是请二位断案。”

      谈绾也不恼:“尸体虽会说话,但毕竟也有限,就这有限的话诸位大人若不听完,若是会错了意,岂不……”

      “住口,话这么多作甚?”谈清月略一抱手,“大人见谅,小徒僭越了。”

      严华压下怒气,到底官场中人,话听三分便知言外七分,闻言按捺下脾气:“我们自然去过他家,不过没什么异样,他是科举入仕,家本清贫,只有几亩薄田,有妻子儿女四人,父母俱在。”

      倒也没有提供任何左右判断的线索。

      那便是上有老下有小了,谈绾心下微微叹了口气,深看了师傅一眼,起身摇了摇头:“大人恕罪,我们也查验不出这尸身有何异样。”

      严华闻言似有几分焦虑,双手隐隐握拳,盯住谈清月不放:“素闻大理寺仵作的功夫天下第一,看来也不过尔尔,尤其阁下,三司中人都赞您一声谈老,谈老谈老,可毕竟是老了。”

      “你说什么?”谈绾皱起眉。

      跟着师傅七八年,他最亲的人是师傅,仵作这个活计往往令人生畏惧,仵作得出的结论往往可左右案情发展,但死人躺在那里静默着,而仵作能说的话,有时候也不比死人多多少,好容易断了案,荣耀和赏赐是大人们的,而大人们若断错了案子,最后被推出来当替罪羊的,有时候也少不了仵作们一份,在风口浪尖上讨生活,不仅仅是专业,同僚们的默契很重要,性命很重要,尊严自然也很重要。

      “需要我重复一遍?”严华挑衅的看着谈绾。

      “你试试。”谈绾抬起头,眸光清冷。

      在座另一位一直没开口的大人干咳了几声,此人谈绾也认得,是御史台的二十四司曹之一林知越,区区一个科举出身的雍丘县府库吏溺水身亡,居然将三司劳动了个遍,说没有蹊跷也要有人信才是。

      欲盖弥彰。

      林知越淡淡道:“……大家同为朝廷效力,原不分彼此,何必如此剑拔弩张,严大人太过紧张了,这位小师傅也不过是护师心切,不如各退一步,今日验尸总要有个结果才好。”

      谈绾一笑:“是要大理寺给个不同于刑部的结果才好罢?”

      “你……”严华气噎,左右看看,见林知越只是笑,谈清月依然默然不语,更是气结。

      “明明刑部自己个儿能说的话却不愿说,非推我们大理寺出来顶缸,想是大人与什么人抬杠,又被什么人掣了肘,有不能言明之苦?还是……不敢言明?”

      严华呆了一呆,又重新审视这少年一遍,方信大理寺是卧虎藏龙之地,于是敛了锋芒,向二人一揖到底:“实不相瞒,死者与我是同年,亦是十几年的至交好友,我深知他为人……十年寒窗,官虽不大,一份热肠还是有的,担着这污名,是要将这一家老□□上绝路。”

      原来如此。

      “你知他为人?知到何种地步?”

      “刚直不阿,两袖清风!”

      当世还有这样的人?还有这样的官儿?

      谈绾心中微动,面上依然冷淡,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

      “我愿用今后仕途担保!”严华又加了一句。

      心中翻腾,谈绾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你又凭什么认定他不是溺水而亡?”

      此言一出,便是直接推翻了刑部的所有结论,在座皆静默一瞬,谈清月也抬头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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