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件试看》杳杳云瑟

1、无标题

　　第一章

　　“你明知道没了药师珠，姑娘会死！”

　　鬼使的手扼住女人脖颈，越收越紧，干瘪手背上青筋鼓起。

　　咬牙切齿，目光恨得滴血。

　　鬼使无泪，流出眼眶的是真血，血爬过沟壑纵布的黑脸，在暗室里，显得诡异又可怖。

　　李翠微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低眸看着那张因窒息而涨得通红的脸。

　　她们虽是亲姊妹，模样却半点不似。

　　女人美艳丰腴，眼眉含情，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去。

　　而她……

　　她很瘦。

　　粗布麻衣，衣衫褴褛，憔悴又疲惫，早就没了李家大小姐的尊贵与体面。

　　外罩一袭红斗篷，像是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腰身以外空荡的一片，易折般纤细。

　　烛光照在斗篷上，如能渗出血来。

　　单看脸，她也不是第一眼美女。

　　刘海和黑色长卷发水妖般包裹着五官寡淡却又过分白皙小巧的脸，被那袭红色斗篷一衬，莫名的诡，和艳。

　　今日难得下了一场大雪。是大寒。

　　也是她妹妹，李轻丝的大喜之日。

　　李轻丝五官精致，凤冠霞帔在她身上更添光彩。嫁衣之下，小腹微微隆起。

　　虽已嫁为人妇，皮肤却光弹紧致，面容如二八少女般娇美艳丽。

　　相比之下，李翠微眼下青黑，嘴唇干燥苍白有死皮，日渐加重的伤势和接连几日的逃亡让她形销骨立，本就虚弱的身体如强弩之末。

　　“算了。停手罢。”

　　李翠微说。

　　鬼使这才松开女人的脖子，它空落落的眼眶里燃着两簇幽绿鬼火，暴怒闪动。

　　李轻丝压抑地咳嗽两声，摸了下脖颈。

　　一抹白色光芒从她指尖传入脖颈，那指痕很快消退，只余一片雪光滑腻，一点伤痕也没有留下。

　　那件家族至宝——药师珠，为她换来这一身毫无瑕疵、能够自动修复的雪肤，和天下无双的美貌。

　　与她的泰然无事相比，李翠微要狼狈许多。

　　唇角渗出鲜血，抬手随意拭去，她在掳走李轻丝时，中了那人一掌，肋骨断掉一根，体内罡风如凌迟的刀，寸寸贴着骨头似要将血肉尽数剐去。

　　如今还站着，不过是用修为强行压制了那阵罡风。两股力量在身体里流窜，像是要将她活生生拧断。

　　背后早已是一片濡湿。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鬼使心痛如绞，猝然跪下，声音里有丝哽咽：

　　“姑娘，当今世上，唯一有能力救你的，恐怕只有……那位。既然，她是扶光剑谢忘生的弟子。姑娘不若以这女人的命要挟于他，舍血相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听到这话，翠微抬眸。

　　她哪里都暗淡无光枯败死寂，唯有那双眼，格外的黑，也格外的亮。

　　一如前十年，哪怕是从天才沦为废物，受尽打压与欺辱，也是这样的亮。

　　扶光剑谢忘生。

　　这几个字落下时，耳边的嗡嗡声似乎全都消散了。

　　李翠微脑子里闪过一张清俊出尘面容。

　　“谢忘生是天生道体，修纯阳功法，他确实能救我。”她声音清脆带着一丝稚气，乍一听像是个年岁尚浅的小女孩。

　　听她大逆不道直呼师尊全名，李轻丝眸中划过一丝憎恶。

　　“他在哪里？”

　　李翠微伸出了手。她的袖口针脚粗劣、打着补丁，一只手更是不堪，指甲盖外翻，手背冻得红疮密布。

　　却又是说不出的匀称纤长，轮廓清晰，皮肉完好处细腻洁白。

　　本是很好看，很适合握剑的一只手。

　　指尖布满触目惊心的细碎伤痕，抵上李轻丝的额心，冰冷传遍全身。

　　一刹那，似被某种力量所驱动，李轻丝不受控制地嘴唇张合，吐出三个字。

　　声音落下时，她懊恼地咬住了下唇。

　　李翠微叹一口气，不知惆怅还是向往：“是了，他那样的修为……今日是他渡劫之期。自然是在舍身海了。”

　　李轻丝看着她，像是困惑又像厌恶：“阿姐，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想活下去？你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用呢？”

　　鬼使暴怒，长臂如闪电伸出，五指锋利如刃，就要割下李轻丝舌头。

　　翠微袖口一扬，不费吹灰之力，化去那股暴戾。

　　她脸上看不出一点怒意，眼睫半垂，掩住杏子般的眼。

　　似对尘世厌倦至极，又似存了一丝微如飘烛的期盼。

　　“姑娘……”

　　翠微并不言语，只静静地看着窗外大雪，须臾，听见有地动之声，狂风拍开窗扇，窗台上的雪霰如盐粒，洋洋洒洒，扑向她身。

　　“走吧，他们追来了。”

　　-

　　舍身海

　　这是一片漆黑的海域，如同打翻了墨水，乌云与黑海仿佛连接在一起，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唯有几道紫雷穿梭云间，昭示着此处正有高人渡劫。

　　听闻此海原本澄澈明净，海水蔚蓝，海底龙宫壮丽。

　　自从百年前一场大战，数十万生灵埋骨其间，从那以后，舍身海便成了不详之地。

　　那些翻腾的黑色浪花，仿佛在诉说着深沉的悲伤。

　　海岸有崖，名渡厄。

　　崖上石碑刻着那二字，只是年代久远，字迹风化，看不大清。

　　崖边有一株粉白花树。

　　正值花期，花瓣如蝴蝶断翅，纷纷扬扬，坠向海面。

　　身后追兵已至。

　　来的是九牧仙府，李家的人。

　　因李家富贵，族人都是带朱佩紫，一个个如同孔雀开屏，争奇斗艳。

　　陆陆续续又到了好些修士和散仙。先喊话的是她们的父亲。

　　那声音威严深沉，隐含怒火：

　　“翠微。快放了你妹妹！”

　　回应他的是一个背影。

　　背影的主人，正在悬崖边上一圈圈徘徊，像幽魂，又像一片红色浮萍，随时都会被卷入深海之中。

　　见状，众人逼近。

　　鬼使拽住李轻丝长发，令她后仰，露出脖颈。弯刀置于李轻丝颈上，所有人都顿住脚步，不敢轻举妄动。

　　怒吼声，喝骂声和着水浪拍打和轰轰雷声，混杂成了嘈杂的背景音。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你们看，她的腿！”

　　李翠微走起路来，身子有些摇晃，原是她左脚微跛。

　　一阵狂风掀起她的斗篷，褴褛麻衣无法蔽体，露出那条微微扭曲，姿势极不自然的左腿。

　　干枯，惨白，不似活人。

　　人人都知惊秋仙子因早年一场意外，断了一条腿，那左腿看似正常，实际为息壤所化的假肢。

　　断口处用红线缝上，细密紊乱的针脚，如渗出的血。

　　“你们看见那上边的黑痕了吗？”

　　比起那条腿，吸引人们目光的是上面遍布的黑色痕迹。

　　犹如黑色荆棘，又如枷锁，从脚踝一路蔓延，小腿肚，膝盖，一圈圈缠绕，直没入大腿根。

　　“息壤是至善之宝，她每杀一人就会在腿上留下一道痕迹！等到黑痕爬满全身，便会神智癫狂、彻底堕入魔道！这些都是她作恶多端的报应！”

　　“妖女，人人得而诛之！”

　　“还等什么，杀了她把瑶芳仙子救出来！”

　　谁不知瑶芳仙子不仅是李家家主的掌上明珠，更是太微宫那位帝君的心上人，若能救下此女，不啻于立下不世之功。

　　“要我说李翠微当真是毒妇，瑶芳仙子是她亲妹妹，还怀着孩子，她竟也下得去手！”

　　所有人都注意到那位穿着嫁衣的女人，用手小心捧着腹部，竟是身怀六甲！

　　修真界不像人界有那么多规矩，何况那可是帝君的血脉，无疑更加重了李轻丝的价值。

　　群情激愤。

　　“先除了她的帮手！”

　　“对，除了那鬼修，再杀李翠微！”

　　众人将矛头对准了鬼使，后者冷哼一声，不知念了句什么咒语，脚下泥土松动，无数白骨拔地而起，如同荆棘牢笼，防住四面八方砍来的刀剑。

　　金属与骨骼撞在一起，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李翠微无视了这一切，静静看着天边。

　　风吹开她的帽子，黑色水妖般长发翻飞，脸色愈发苍白。

　　雷劫仍在继续，是陷于天劫脱不开身吗？

　　还是，不愿再理会尘世的烦乱。

　　这一厢，李轻丝悄然拔下金簪。

　　她见威胁解除，鬼使又全力抵挡攻击，无暇他顾，便偷偷靠近，挥手刺向鬼使心口。

　　倏地，脖子一紧。一块红布缠在她的颈间。

　　不，那不是布，而是一把细如蚕丝的红线，如同猩红的发丝。

　　她回眸，对上李翠微平静的眼。

　　头皮炸起，惊恐之余还有一丝胆寒。

　　按理来说修习正道之人转修鬼道，无论功法还是修为都是要大打折扣的。

　　可是李翠微。

　　十年前她根骨全废，只靠一手医术苟延残喘。转修邪术，竟能修到如此境地，倘若不是当初那场意外，今日会是何等强悍。

　　整个修真界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李翠微手一扬，红线那头的李轻丝便被拽飞起来，结结实实，吊在了树上。

　　她嫁衣繁复，凤冠更是足金，树木不堪重量，落花更急。

　　李翠微这是要活活吊死她？！

　　想要惊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手指疯狂抠着脖颈，可那红丝瞧着细弱，实则极其柔韧，刀枪不入。

　　浓郁花香中，她被疼痛和窒息裹挟，直翻白眼，双腿不住弹踢。

　　“一刻钟。若他不出现，我就杀了你。”

　　李翠微说。

　　明明是脆稚女声，口吻却平淡，像捏死一只蝼蚁般轻描淡写。

　　李轻丝眼底彻底爬满惊恐。

　　明明从始至终，她都没从李翠微身上感受到半分邪气。

　　但没有邪气，不代表她就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远处海浪翻滚，风暴不歇，没有停下的征兆。

　　翠微又往指尖的红丝上注入了几分修为，顿时红光大炽。

　　只要她再往里注入一分，李轻丝就会首身分离。

　　血顺着她的指尖滴下，在地上开出一朵朵红花。袖口翻起，手腕交错密布，全是深可见骨的伤口。

　　红丝是她鲜血凝成，淬了剧毒，能叫人痛不欲生。

　　而这些伤，便是她修炼邪功的反噬，是她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叮——”

　　倏地，一抹白光南来，清音如哨，削铁如泥，将那索命的红丝齐齐斩断。

　　李轻丝重坠于地，面色青紫，好久都喘不过气。

　　刀枪不入的红丝萎靡顿地。

　　它们在地上乱麻一团地蠕动着，慢慢后退，来到李翠微身边时，飞快地缩进袖口，怎么召也不肯出来了。

　　李翠微捂住躁动不已的手腕。

　　筋脉在抽搐，扭动，如同遇到了捕食者的猎物，本能的惊惧发抖。

　　雪在瞬间忽然停住，风变得猛而紧，浓黑的云夺出，似要掩尽日月之光。

　　李翠微缓缓抬头。

　　不知何时，那片黑海已自动往两处分开，露出一条透明水路。

　　那人站在云海尽头。

　　一袭纯白道袍，着雪翎大氅，身形高大修长，满头青丝垂落，看不清脸。

　　携一童子，踏浪而来，大袖翩翩，饰带层层叠叠，望之不似尘世中人。

　　仿佛尘世喧嚣都已不在，只剩下无边风雪，和遥不可及的他。

　　“师、师尊……”

　　一道细弱蚊蝇的声音响起，李翠微几乎错觉是自己发出。仔细分辨，才知是李轻丝。

　　那声音既喜且乱。

　　多少修仙人终其一生都等不来一道天劫，又有多少人等来了却跨不过去，错失飞升之机。

　　更有甚者道消身陨，魂飞魄散。

　　可他还是来救她了。

　　他最心爱的弟子。

　　有人惊喜：“看！是扶光剑谢忘生！”

　　“竟然是他？！看来瑶芳仙子有救了！”

　　谢忘生转眼便至渡厄崖边。

　　明明是从天劫抽身，他额上却不见一滴汗，干净清爽，纯白道袍隐约透出香气，闻起来冰冰凉凉，有点像高山上积雪的松柏，或是带着冰碴子的小溪。

　　唯一美中不足，大抵是他眼上蒙着白束带，与黑发一同披垂身后，被风吹起时，露出一角绣着的兰花。

　　随着他越来越近，唯有化神期修士才具备的威压袭来，激得众人喉头腥甜，太阳穴突突直跳。

　　李轻丝修为薄弱，捱不住这雷霆万钧之势，吐出一口血来，晕死过去。

　　翠微口角丝红，用尽全身力气强撑，尚好的那条腿抽筋打颤，却逼着自己站直，站稳了。

　　这种时候倒下去，就完了。

　　李翠微一错不错地注视他，眸光极亮：

　　“记得师尊曾说，人心死，道心活。时时可死，才能步步求生。”

　　“弟子今日一心求生，万望师尊相救。”

　　谢忘生衣不动，唇不启。却有声音传来。

　　“你道心已失。”

　　他的声音虚幻而遥远，一霎那，翠微喉咙发堵，说不出话。

　　鬼使伏地，哀恸道：“尊驾请听我一言。非是姑娘任性胡为，实是人命关天，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姑娘伤重，非纯阳精血不可救，还请仙君舍血相救！”

　　那童子闻言惊怒：“纯阳精血……仙子莫忘了，你早已与令君和离！”

　　童子手中提一盏灯，照得谢忘生面容清湛殊丽。

　　一头黑发披垂身后，道袍若雪，发丝和衣角被光晕笼着。一派翩翩仙人姿，皎皎冰雪貌。

　　说不清是雅是艳，只觉他夺人魂魄，不可逼视。

　　半晌。

　　他开口：“你要纯阳精血？”

　　谢忘生的本音是极好听的，少了几分空灵虚幻，却是咳珠唾玉，清润舒朗，悠悠地回荡在耳边，似能倾醉众生。

　　翠微瞧着他，心中突然生出些不安。

　　不知哪来的一阵风，吹开谢忘生蒙眼的束带，轻纱滑下，露出一张白玉似的脸。

　　他闭眼的样子清隽幽邃，长眉压低，淡得像雾气中的仙。

　　纯白道袍的仙人，朝着翠微极淡地笑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你要同我在此地交/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