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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遥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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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西山闻觉寺的香火一向旺盛。不论王孙显贵,抑或寻常百姓,礼佛求签的香客日日往来不绝。可尽管晨钟暮鼓、香烟缭绕,却还是教箫儿觉得,这里的冬日,比村里寒冷许多。
离家几月,箫儿本就茫然没有方向,却终于还是在这距京城几步之遥处,犹豫了。毕竟京城,曾是父母的伤情之地。
暂住闻觉寺,诵经祈佛之声日日绕耳不绝。看着那些善男信女焚香而拜,箫儿便时常会忆起后山那棵百年老榕树下向婶供起的神龛,忆起向婶祭拜时的佝偻身影,还有临行前她心痛却无奈的叹息。
箫儿与天生自幼青梅竹马,向叔向婶待她更如亲生女儿,外人皆以为箫儿必是早已许了天生的。自安先生逝后,向婶虽不曾提及,可天生几次欲说还休的心意,箫儿又岂会不知。爹爹终前只说愿她平安,可有些事终非箫儿所愿,既然无法面对,她惟有离开。
夜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教次日来进香的人少了许多。清晨箫儿帮寺中师父清理积雪时,却发现大佛殿前茫茫的雪地上,早已多了两行深深的脚印。
山路陡滑,是谁清早踏雪来进香求签?
待日头映得积雪愈发刺目时,却见一位红衣少女自大佛殿翩然而出。火红的裘氅,火红的衣衫,仿若皑皑白雪中簇然盛开的红梅,教人见之忘俗。
那女子自箫儿身边经过时,一件明黄色物什飘然落地,映着白雪、红衣,分外醒目。少女却恍若未见,径自朝外走去。箫儿自她身后拾起,才发现是个平安符,明黄的缎子上还绣了几个清丽的小字——山木有枝。
箫儿朝那红衣少女挥手,她看不见,想叫喊,却又发不出声,情急之下,只得疾步跑到她身后,拉拉那女子火红的衣袖,终见她回头相望,便将那平安符送至她眼前。
那女子的神情有些恍惚,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个不要了……反正也没有用了……”
怎会没用?箫儿双手怔停在半空,一时无措。
“他既不要,我留着又有何用?”红衣少女明眸流转,再看那如倾如诉的绣字只觉分外刺眼——山木有枝!
山木有枝,惜君不知。
箫儿轻轻摇头,拉起那女子的手,于她掌心轻轻划了一个圈,珍而重之地将平安符小心置于她手心。箫儿口不能言,惟有朝她展眉而笑。平安之符,本为平安而求,又何必执著与君知与不知?
红衣少女愣了一瞬,立于她眼前的箫儿身形单薄,眉目清浅,笑容安恬,虽然无语,却正如绵细的春雨,润物无声,只那一身淡黄衣衫上系的玉饰反射的阳光刺得她有些目痛。她紧握了手中的平安符,忽然朝箫儿扬眉一笑:“多谢!”便转身出了寺门。
当时只道那红衣少女不过是求签以解迷津的众多失意香客之一,可几日后京城醉休楼再见,才知她竟是八王爷之女,当今天子亲封的宛阳郡主。
箫儿是以那日的平安符为信物,被八王府的仆役领到醉休楼的。踌躇了这许久,这也是她第一次踏足京城之地。
醉休楼是京城武天门外最高的楼阁,依旧是一身红衣的宛阳郡主拉了箫儿坐于醉休楼视野最开阔之地,教她们一偏头,便可以见到京城最为宽阔的十里长街。招手间,便有店家摆了精致的酒席,然后随了王府的仆役一同退下。
眼前的红衣少女云鬓明珰,眉秀鼻傲,双眸朗朗,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宛如骄阳下的碧波秋水,张扬却不娇纵,一颦一笑间尽是耀眼的明媚,与那日见时的颓然迷茫迥然不同。
箫儿不解,不过萍水相逢,如何竟得受她如此礼待?
箫儿目光探寻,却听得那宛阳郡主道:“今天是王师北征之日,我父亲要在这武天门代皇弟亲送十万大军出城。”
箫儿也随着宛阳郡主的目光向外望去,笔直的官道自武天门起直通城外,潮水般的人群被御林军拦在官道的两侧,尽管如此,还是被闻得水泄不通,只因听说此次领兵出征的是传闻曾屡建奇功的年轻将领。人们翘首以望,只为一睹那少年将军的丰姿。
“京城就是这样,任你边疆的战火几百里加急,只要还没烧到自己跟前,永远都是市肆繁华,清平长乐。”宛阳郡主亲斟了两杯竹叶清酒,扬眉道,“只怕队伍一会儿就经过这里了。”
话音刚落,一声低沉的号角肃然而响,二人抬眸间便见大片银色的铠甲映着正午明晃晃的阳光肃穆行来,恍若潮水般一涌而出。队伍前方,墨色滚朱边的战旗猎猎飘扬,一个金黄熨帖的“谢”字赫然跳跃于风中。
喧哗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箫儿却只为那一个“谢”字,心如蹈海翻江。待见到那端坐于骁勇雪白的战马之上,一身玄青甲胄的少年将军时,箫儿几乎全身一震。
是他。
竟然是他!
尽管相距如此遥远,箫儿还是能清晰的辨出他的身形他的脸,三年未见,那面容淡定依然,纵然是将帅三军征战疆场的杀气,亦沉厚而内敛。
十万子弟兵金盔银胄,肃容严阵,但纵使千般骁勇万般风流,又怎能及他谢剑云一人策马横剑,傲首扬眉?上好的竹叶清酒捧于手中,箫儿举着青瓷酒杯遥望窗外,只闻那清醇的酒香,浑然不觉中便已沉醉。
醉休楼,果真教人不醉不归休。
他曾于山底舍身相救,他曾在老榕树下合什而拜,他曾手把手交她吹箫,他曾拉着她的手问:“箫儿,你可信我?”……
一件件,一桩桩,如在眼前,却又恍若前尘。箫儿还来不及辩清此刻究竟是该喜还是该泣,却忽听得对面的宛阳郡主执盏对向窗外,轻吟一声:“云哥哥,宛儿祝你早日得胜凯旋!”言罢举杯而尽,霎时间双颊绯红。她目光有些迷离的望向箫儿,“那马上之人,是我夫君。”
箫儿手中的杯盏砰然坠落,宛阳郡主却是幽幽一叹:“你不信么?其实,我也不信的。”
她自顾斟酒,声音却泛着几分无奈的苦涩。
“那日爹爹去向皇上请婚,指婚诏书将下,云哥哥却请旨清剿叛乱,誓要踏平北疆大漠,不胜不归。我虔心求得的平安符,他也不肯带在身上。满朝皆嘲笑我宛阳郡主是刁蛮悍妇,教谢将军宁可戍边,也不愿成亲。”她痴痴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玄青色身影,“我不懂,云哥哥一向都待我好的,他断不会教宛儿如此伤心的。……”
箫儿默然听着宛阳郡主的喃喃自语,再遥望那马上的身影,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觉得,她与他是如此接近,只需抬眸,便可看见他身形傲毅如松。然而他们相隔又是这般遥远,不止隔着雕栏朱楼、十里长街,还有千军万马、将相王侯,甚至,如歌岁月。
青瓷盏已碎,箫儿另换杯盏,斟满后一饮而尽,原来,这上好的竹叶清酒,竟是涩的。醉意微醺,箫儿又斟一杯,以指沾酒,与桌上一笔一划的写下四字:“郡主惜福。”然后径自转身,下楼而去。
宛阳郡主挑眉看着那抹淡黄的身影消失于楼梯处,唇边却勾起一抹苦笑:“云哥哥,她便是你赠剑之人吗?”
当日闻觉寺大佛殿外,她早已看到了箫儿身上系着的翠剑玉饰。从小到大,这玉饰都是云哥哥最为珍视之物,连借给自己瞧上一眼都吝啬。三年前他险中逃生,归来时却不见了玉剑,她只道是云哥哥不慎丢失,却原来,竟是送给了那个恬淡的女子,或者说,那个哑子!
昔日谢老将军身死沙场,云哥哥入王府读书习艺,初丧生父的那段沉讷的日子,都是她陪他玩笑开解。一处念书,一起疯闹,一块儿闯祸受罚。她只想那些两小无猜的日子,可以一直继续。
那晚轻风月下,她放下闺阁女儿的矜持与郡主的骄傲,送符诉情,却被他拒于千里之外。殿前求签,住持师父的解语还恍在耳边:深潭月,照镜影,无踪无迹,远近难觅;一带水,碧澄澄,舟住江上,月到天心。
“云哥哥,我不懂,她真的比我好么?”十万精兵早已出了城门,宛阳郡主却依旧望向窗外。再次举起手中的酒杯,她挑眉而笑,微红的两颊,映着全身如火的衣裳,显得分外妖娆。她一字一顿道:“云哥哥,总有一日,你定会是我夫君!”
大军刚过,人群已散,适才还人山人海的街道,霎时间就冷清起来。箫儿脚步有些轻浮,去到西山闻觉寺的路,似乎突然间变得如此漫长。很多身影同时在眼前闪过,箫儿不期然间便忆起,那日送别时天生对她说的话:“箫儿,我帮你看着院子和阿福。你若在外倦了,便回家来。”
家?箫儿反复沉吟这一字,却只觉心中一片苦涩。
爹爹已逝,天大地大,究竟哪里才是她的家?
回到闻觉寺,箫儿收拾好行囊向住持师父辞行。老方丈殿前打坐,只问她道:“施主可是已认定了方向?”
钟磬声声于耳边响起,听了这许久,却还是教箫儿微微一怔。她蓦地想起今日所见,猎猎战旗上的那个银钩铁画的“谢”字,忽然觉得心底一片澄明,向方丈点头而揖。
“如此便好。”方丈师父双手合什,闭目吟道,“道阻且长,莫失莫忘。阿弥陀佛,施主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