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竹箫 ...

  •   天生提了小小的竹篮,悄声推开安先生家的柴扉,卧在门口的阿福张眼瞥他一眼,复又继续阖目打盹。天生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前,却发现先生早已立于桌旁,方砚压纸,提笔而书。
      “先生早!”恭恭敬敬的进门见了礼,天生把篮子放在橱柜上,“这是我娘新制的瓜脯,特意吩咐我来给先生送来。”
      “又教你娘费心了。”安先生搁了笔,把墨迹夹进泛黄的书页中,“她腿痛可缓些了?”
      “服了前日先生开的方子,倒不似原来那么疼了,只走路还不很灵活。”
      先生点点头:“你娘的腿疾是多年风寒湿症郁积所致,非短日可愈,须得慢慢调养,不过也大可不必心急。只你自己,凡事多用心些,少教她劳心就是了。”
      “先生说的是!”天生连忙应声,只双手却不自觉的摩挲起侧旁的衣襟,“其实我想……”
      先生并未在意,只问道:“想说什么?”
      “我……其实我是……”天生蓦地涨红了脸,局促的嗫嚅了半天,才缓慢却坚定的道出,“我想跟着先生学医!”
      先生眉心微动,却一时无语。
      天生见先生沉默,自觉心事多半落空,却仍坚持道:“先生常说,读书志存须高远,不止为求功名。陈伯家阿成有心应乡试,平日里最是用功。我念书不精,却也记得先生的教导,能取得举人自是风光无限,但天生更愿像先生一样,行医救治村人!”
      窗外一缕破云而入的晨光忽然间映得满室光亮,安先生负手而立,不期然便忆起了父亲弥留之际,那浑浊的双眼中无声的叹息。祖屋厅堂之上悬挂了几代的“栎草堂”三字木匾,只怕早已蛛丝网结满膏粱,医馆后院的药圃,想是必定荒草堪比人长。祖辈的心血,就这样断送于自己手中,若无她支持,只自己一人,是否也可以孤身走得到京城?
      那时候年轻气盛,一心弃医入仕。以为男儿丈夫,读书明德,自当以家国天下为重,更自负邦定民安、律明官清尽可在自己掌握之中。
      仕途多歧路,他自信胸中有丘壑,只万万想不到,幼受医训、耳濡目染,寒窗数载、金榜题名,最终却换得她饮恨而终。悬壶何用?读书亦何用?
      “悬壶虽可济人,读书却可济世!”言犹在耳,只是分明世事已隔多年。而如今眼前的少年,不求功名,只愿济人,目光灼灼,信誓旦旦,便一如当初决然的自己。
      这一切,是否便叫做天意?
      “先生……”安先生一直垂眸不语,天生有些不安,只怕自己说错话,惹了先生不快。
      许久,才听得先生淡淡道:“行医不比其他,一步差池,便是人命关天。所谓医者父母心,既有心从医,便更要付出比读书多几倍的辛苦。天生,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天生兴奋的搓搓手,“从今后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绝不辜负先生的期望!”
      瞧见天生的表情,先生眉心舒展,忽然温润一笑:“若真如此,便是教你娘放心了。”
      天生瞧的呆了一呆。先生平日待一向清清淡淡,这虽不妨碍天生对先生的崇慕,但这一笑,却教天生如浴和风。
      原来先生的笑,竟是这般好看。
      除了“好看”,天生再想不出更合适的词语。然而被人这样形容的,还有一人,那便是因养伤暂住在安先生家中的谢云。
      村里人都说,除了安先生,就再没见过如此俊俏的男子。只不过,与安先生历尽风霜的清雅气度相比,这个谢公子身上,更多的却是年少张扬的凌锐之势,虽然箭伤未愈,却依旧丰姿翩翩。
      天生却不喜欢那个谢公子,确切的说,从那一日他满脸灰败的牵着阿福在山底寻着坠落的箫儿,第一次见到谢云时便厌烦他。如果当时自己能够去替箫儿采那三七,或者如果当时自己没有任她的小手在自己掌中滑落,又或者当时自己也随她一起坠落……
      如果!
      然而,一切都没有如果,天生只能恨,恨他自己。
      谢云一住半月有余,每日总会有村里年轻的姑娘“路过”安家小院,红着脸放慢脚步,希望院里的玄衣男子会不经意间瞥到自己。胆子更大些的,便会借着各种因由,来和谢云搭讪。对于来者,谢云向来是和善礼待,但却总是听多答少,脸上常常挂笑,笑容谦和,却让人更觉疏离。小柱子的阿姐秀姑便曾和小姐妹悄悄咬耳根:“谢公子看似和善,实则却比安先生更为冷淡。”
      冷淡么?天生瞧不出,只是看不惯他对旁人不冷不热,唯独对箫儿有说有笑。
      谢云对箫儿确实从不曾疏远。或许也正如箫儿对谢云,所谓亲厚,不过只为“投缘”二字罢了。
      微曦的晨光透过林子密密的斜射下来,箫儿走走停停,只怕身后的人走急了,牵动初愈的旧伤。
      待行至老榕树下,箫儿燃上备好的香,换下神龛里的烟烬。向婶最近腿脚不便,行走不得,而天生自八九岁之后便再不肯来拜这老榕树了,只说这怪力乱神的东西最是害人,向婶拿他无法,只能央了箫儿来替她还愿。
      谢云见箫儿眼见双手合什,闭目而祷,忽然低声问她:“箫儿,你可信这些?”
      箫儿摇头浅笑,拾起枯枝于地上只划一字:“缘。”
      向婶于老榕树旁救起安氏父女,安先生又救起重病的天生,便是命定的缘份。箫儿不信鬼神,却感谢老榕树下的这段际会因缘。
      谢云会意,向家与安家的渊源他多少也有听闻,便不再多言,也像箫儿一般合手而拜。抬头时却无意间瞥着箫儿颈中红绳系着的血玉。捕捉到箫儿目光蓦地一黯,谢云理理袍子,盘膝而坐,靠在了老榕树宽厚的枝干上。
      箫儿亦抱膝坐在他旁边,指指他的右肩,谢云摇头道:“不必担心,我的箭伤已无大碍了,这些日来多还要谢你的照顾。山上空气果然好很多,耳根也落得清净不少。”
      箫儿抿嘴,无声而笑。后静默许久,她拉出颈上的红绳,环形的血玉在打透枝叶的晨光中更显通透,箫儿食指着地写了两字:“娘亲。”每次提及此,箫儿心情都莫名低落,她自己也辨不清,这究竟是为了从未见过的母亲,还是为了从未对自己言笑的父亲。
      有些事,不是看不清,只是身在局中,当事而迷。
      “我幼年时父亲在身死沙场,只留下这个玉饰。”谢云解下身藏的精巧的剑形翠色玉佩。从未想过,生平第一次,他对人讲起自己的身世,竟是这样的情形。他也不知为何,每每面对这个眼神澄澈的无声女孩儿,他竟都是情不能已,“男儿行军阵前,明枪易躲,可勾心斗角的暗箭却教人防不胜防。这些娘必是懂的,只是我以前总不解她为何不喜欢见我。后来才知,或许我与父亲太过相像,她害怕面对。”
      看似漫无目的的自说自话,箫儿却已听懂。她怔怔看着那块莹翠透亮的玉剑,又抚抚颈上的血玉,心里一片喟然。除却初见时的尴尬,他是第一人,不必箫儿以手代语,只需一二字词,便能读懂她的所思所想。这是只有那两人才有的默契,只须会心一笑,便能抵过千言万语。
      “箫儿,你可会吹箫?”谢云突然问道。
      箫儿摇头。她的名字自是爹爹取的,只是长到如今,她却连箫长成个什么样子都没有瞧过。
      “这山上是否有片竹林?”
      箫儿点头,却不知他为何会有此一问。
      谢云兴之所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我们去看看。”
      自从竹林归来,谢云便一直闭门不出,究竟是在做些什么,箫儿也猜不透。倒是天生,开始规规矩矩跟着安先生学起了行医,读医书,辩药草,不亦乐乎,也不似从前那般整日腻在箫儿身边闲晃了。
      直到几日后的一个月夜,谢云招呼箫儿一起坐于院落中的小花架下。满架杜鹃在月下盈盈而放,谢云从怀中取出一支精巧的青色竹器,箫儿这才恍然,原来,他是在忙做这把竹箫。
      箫身打磨的平整光滑,轻巧碧绿,不见竹节,箫儿摩挲了许久,又交还谢云手中。谢云会意,将竹箫送至唇畔。
      那箫声淳厚而圆润,音至低回处仿若春风回暖,高昂时堪比万马奔腾,温婉似江南水乡的濛濛烟雨,悲怆如大漠边疆的滚滚黄沙。若浮云无根,却飘移四境,若风过无痕,却柔拂万物,若流水无形,惟余琅琤之音,缭耳不绝。
      箫儿双手支颌,完全忘记了身边的乐者,竟是犹自听得痴了。一曲终了,仍觉意犹未尽。她从谢云手中接过那青竹箫细细把玩,心下揣度,究竟该是何等心绪何等才情,才可吹出如此清音?
      “想学么?”
      谢云的声音在暗夜中更显深沉涩哑,只教箫儿如受了蛊惑般轻点点头。
      谢云修长的双手轻轻覆上箫儿的十指,教她按住箫孔,箫儿绯红的脸颊隐没在夜色里,惟余自己感知的滚烫温度,呼吸交错间,已是另一支更为清丽悠扬的曲子缓缓流淌而出。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
      …… ……
      月皎花荫,夜色如水,青年男子细语相授,黄衫少女玉容清浅。箫声悠扬,时断时续。那耳鬓厮磨中悄然萌芽的莫名情愫,虽没有海誓山盟的痴缠旖旎,却更似月下清风吹静荷般清透,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皆于水中圈圈晕开,令人心神俱荡,见之忘返。
      只是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屋内长身立于案旁的安先生听得箫声响起,手中的书卷翻然落地,眼底只剩痴痴的空茫一片。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