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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   [肆拾肆]
      韩小莲先前的描述不错,这只鬼确实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头。
      他干枯的双掌鹰爪一般扣在韩小莲肩上,混沌的眼珠中满是悲痛,“霓裳,是我啊!我真的不是要害你,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
      韩小莲尖叫着疯狂挣扎,然而根本挣不脱这老头的桎梏,只能泪水涟涟地哀叫道,“你放过我吧……我不是什么‘霓裳’,我根本不认识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叫韩小莲嘛。”老头松开她,想让她放松些,双手枯藤一样绞在一处不安地搓揉,“每次给你托梦你一醒就忘得七七八八,给你写信你又看也不看就烧掉。我叫王功成,你……你总该听过我的名字吧?”
      洛荧和方小婉都是一震。
      王功成此名如雷贯耳。那是大约两百多年前的一名修士了,此人一柄大刀镇守阳州金沙关,不知多少妖孽魔障死于他刀下,也正是此人创立了阳州王氏。他一生鞠躬尽瘁忠心耿耿,平定边关后也曾任云天宫当时秋声阁阁主,声名大噪。除此之外他和夫人还育有四子一女,俱是边关猛将,让原本贫穷落后寸草不生的阳州改头换面,王氏也一跃成为当时世家之首。
      如果这老头此言非虚,没想到两百年了,他竟然还未去投胎,而是滞留于人间?这得是有什么天大的执念啊。
      听王功成的语气,这番话他分明跟韩小莲说过很多次了,但是韩小莲每次醒来便抛之脑后。但在几人眼里看来,她也并非完全不记得。她双腿发软踉踉跄跄往后退去,露出十分难堪的神情,“无论你是谁,你那些话不必再说了……我不想与你有任何瓜葛。”
      语毕她忽地腾空而起消失在茫茫迷雾中,王功成大喊一声“霓裳”,立刻化为虚影追了上去。
      原本准备离开的四人没有多作犹豫都跟了上去。其一,既然所谓的“厉鬼”正主已经出现,他们自然要跟上去确保韩小莲的安全。其二,看样子韩小莲是不会愿意把梦中对话的内容如实相告的,他们只好不道德地做一回隔墙有耳了。
      方小婉凝眉一想,忽地福至心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霓裳’是王前辈夫人的闺名啊。”
      江澜一吓,“都说是两百年前的人了,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并非方小婉如何博览群书过目不忘,而是王功成此人一生跌宕起伏,且与其妻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是以在他们夫妻双双过世之后生平仍被人改编成话本乃至戏曲流传至今。方小婉祖父祖母都极爱听戏,从小他们姐弟俩耳濡目染,难怪她方才就觉得“霓裳”这个名字分外熟悉。
      顿时一切都对上了,如果说韩小莲是王功成的妻子投胎转世,他这样缠着她虽不道德,却也算事出有因,方才见着韩小莲与“洛荧”卿卿我我如此大为光火也可以理解。
      只是他说的不愿看韩小莲往火坑里跳,究竟是什么意思?
      “联系前言,只能是指去云天宫了。”洛荧面沉如水。
      为什么王功成这样一个对云天宫忠心耿耿、生前身居高位的人,在死后竟然会觉得云天宫是一个火坑?
      即便是在韩小莲的梦中,诸位也不敢多说,只埋头寻找韩小莲的踪影。
      好在很快他们就找到了。周遭景象不断变化,从韩小莲原先梦到的韩府院落逐渐变成一片漆黑,周遭静谧树木花鸟悉数扭曲化为无物,继而眼前出现一片赤红火焰,如岩浆翻滚,灼得人眼球炽痛。
      明知是梦中,几人仍是露出了难以忍受的神情。眼前的幻境过于真实,他们的灵识甚至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脚下翻滚狂啸的火焰飞溅出的火星仿佛下一秒就会燎到他们的衣角,把他们的□□吞噬殆尽。
      更让人害怕的是围绕着火焰深渊密密麻麻布着一群人影,个个面容麻木,或凝望虚空或闭目沉睡,任由火星四溅火舌翻卷都无动于衷,只有身上闪烁着点点灵光,这一点点细小颤动的萤火不断上升在顶部汇聚成一片银河,景象壮丽又残酷。观者只消一眼便倍感阴森,脚下踏的是阿鼻地狱,抬头却是璀璨星空。
      王功成恼羞成怒反扣着韩小莲的双臂强迫她看这骇人奇景,“我最后跟你说一遍……如果你再充耳不闻,我、我真的管不了你了!”
      接下来王功成说的话让暗中偷听的四人大受震撼。
      尤其是洛荧和方小婉,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眼前的地狱并非王功成刻意造出来恐吓韩小莲的,而是如今九州位于云天宫的地府。
      寻常人家死了人,既无灵力傍身,一般死后也无力抵抗,便会顺着引魂灯去到各地烽火台;而修士则自小接受云天宫教化,有戒环加身也不敢作恶,死后也仍是循规蹈矩,王功成亦是如此。他活了足足七十八岁,虽死前受早些年留下的病痛折磨,最后也算是寿终正寝,死后便乖乖去了函城烽火台,再被一齐送去御鬼司,继而到了地府。
      然而他生前从未想过,地府会是这个样子。
      他本以为如书上所记,算完一生功过喝过孟婆汤他便可转世投胎,如果动作快些还能赶上他早些年过世的妻子霓裳,可怎料到了地府人说他生前杀孽过重,死后要服五十年的役才能重新投胎。
      他自然十分不解,他确实动了杀孽,可他杀的都是为害一方的妖魔,本来是造福百姓的事,为何他死后还要为此赎罪?可他生性忠厚老实,对将他一手栽培至今的云天宫也是深信不疑,因此虽心中焦急沮丧,仍乖乖去服役了。
      “所谓的‘服役’,就是这个样子。”王功成指尖颤抖点着岩浆翻滚的熔炉旁那一圈不死不活的鬼,“你知道那些差役叫我们什么吗?——他们叫我们——‘泵’。”
      泵?
      虽不解其意,可曲莲脊背一凉,如果是在现实中,只怕冷汗都要将衣衫打湿了。
      他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深渊旁每一个面容麻木的人,从他们的身体中挤出一点点微弱的灵光,像暗夜中苟延残喘的萤,燃烧着他们的生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照亮他们头顶的一隅。
      “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对,确实我们也称不上是人。我们只是作为容器,他们源源不断地从我们体内抽取灵力。”王功成激动地攥住韩小莲的手腕,“你还想去云天宫,还想戴那戒环?你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那就是狗脖子上的绳,驴脖子上的套,你戴上了就得一辈子任人鱼肉,哪怕死后都不得安生!”
      王功成沟壑纵横的脸挤作一团,修为如此强大的一方传奇,竟然露出惊俱的表情,“逃啊!快逃!别再待在这里了,这里就是地狱啊!”

      在王功成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曲莲和江澜终于得以窥见戒环控制修士的冰山一角。
      就如宁广仪后来在戒环上设的法阵一样,戒环本身一旦戴上就依赖宿主的灵力而生,因此可以觉察到宿主的灵力波动乃至情绪波动,此外它还会源源不断地从宿主身上吸取一部分的灵力,就像地方征税纳赋一样,统一上缴云天宫。
      他们终于知道是什么力量能维持浮光岛一直悬浮于千万丈高空,是什么使得浮光岛上钟声无人敲击却从不缺席,是什么让悬镜、空镜、天梯运转自如……原来并非云天宫本事通天,而是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之下悄然调用了众家之力。
      修士本身就如草木一般,草木可以吸收阳光雨露乃至土壤中的细小元素茁壮成长,死后又重归于天地,修士亦能汲取天地间灵气为自己所用。而云天宫则借由戒环凌驾于修士之上,不但将他们管得死死的,还无声无息地从修士身上吸取“营养”来维持它这个庞然大物。只是没想到,生者需要向云天宫缴税纳贡,死后化为鬼魂竟然仍要为云天宫聚灵服役。
      洛荧咬紧牙关,发现自己握紧双拳,竟然在颤抖。
      天方夜谭。
      如果不是在这里,有人突然跟他说这么一个故事,他简直牙都要笑掉了。可是此情此景,说这话的人……让他根本笑不出来。
      “你……你信他说的吗?”方小婉一脸震惊,“这……这怎么可能。”
      她和洛荧自幼在九州长大,无论是像止水居这样的一方世家还是方家这样的小门小户,所有人都沐浴在云天宫的圣光之下,每日清晨打开门窗,抬头看见的第一眼就是万丈青阳和凌凌白日中的云天宫,那是他们心目中的神,是他们向往之地,是他们的信仰啊。
      方小婉颤抖着去摸左手上的戒环。
      她是十岁时爹娘带她到云天宫戴上的戒环。她至今仍然记得那一日的应天门是那么高大巍峨,那一日晴光之下的云天宫金光璀璨,比她梦境中更像梦境。她是怀着怎样崇敬又骄傲的心情戴上戒环的,转眼十年了,这枚戒环就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陪伴她采药炼药,救死扶伤,时刻警醒她要一心向善……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韩小莲奋力挣扎,“如果真是这样,这世上这么多修士难道都受蒙骗?如果云天宫像你说的这样无所不能,你又怎么可能逃出来!”
      王功成恨铁不成钢,“我为何要骗你?我原本都已经逃出云中洲逍遥自在了,若不是因为你……我何必冒着被抓回去的风险再回到这鬼地方!”
      云中洲。
      这个称呼洛荧好似在哪里听到过,他微微错眼看了一眼江澜和曲莲。与他和方小婉不同,这两人听了这些话竟没有太大的反应,或许是因为他们涉世未深,或许是因为他们……早有预料。
      “云天宫……云天宫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在没有云天宫之前,九州一片乱象,妖魔遍地民不聊生!我虽没有去过云天宫……不过这也都是你害的!但我听姐妹们说,云天宫是个很好的地方,大家各司其职其乐融融,没有坏人没有勾心斗角,想学什么东西都可以学,兼容并包,风气自由……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这些都是表象!”王功成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我生前也是和你一样,完全被骗得团团转!‘兼容并包’?‘风气自由’?”他惨笑两声,“你见过什么兼容并包的地方,把除了自己的族类、反对自己的世家全部赶尽杀绝?你见过什么自由的地方,一遍又一遍清洗我的记忆,五十年又五十年,让我生前为他云中洲斩杀异己不说,死后变成鬼还服了一百多年的役?!”
      韩小莲被他吓得跌坐在地。
      “若不是……若不是归台君带我们逃出去,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只怕到现在还傻呆呆地站在那儿当云天宫的‘泵’……”
      如有一根针狠狠刺进曲莲的大脑,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洛荧紧张地扶住他的胳膊。
      “不……我没事。”曲莲咬牙睁开眼,目光死死地盯住眼前景象,不肯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洛荧收回视线。
      咚。
      咚。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炸响在耳边。
      他凝望着不远处岩浆翻滚的深渊,里面仿佛也有一颗心脏在猛烈地跳动,一下,一下,引诱着他伸出手。

  • 作者有话要说:  云天宫:瑟瑟发抖,感觉有人要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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