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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 101 章 ...

  •   [壹佰零壹]
      自幼人人便称道宁纶是个极有仙缘的孩子。
      宁氏这一旁支也因为他的到来隐隐有了复兴之势,以至于他从小受尽万千宠爱,直到在花灯会上牵他的姆妈松开了手,一名素不相识的妇人捂住他的口鼻将他匆匆抱走。
      从此山高水远,他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荒凉,贫穷,黄沙漫漫,人像蝗虫一样活着。直到疫病横行,他的养父母病死了,他跟着人群一路南下。许多人死了,他四处行乞流浪,被人被狗追着打,直到宁绮捡到他。
      他已不记得父母的相貌,他的世界只认宁绮一个人。
      待他懂事后总是感慨世事难料,若终究要他回到宁家,为何要他命中终有此一劫。而对宁绮而言,为何明明让他做了宁府公子,又让他亲手把原主带回来,以至于他这个替代品从此无人问津。
      可宁纶将宁绮捧在手心,像捧着心头一抹月光。
      “或许,”宁纶赧然一笑,“如此安排,就是为了让你我相遇吧。”
      他在宁绮生病之时陪他痛,在宁绮寂寞之时陪他看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这一切是他的爹娘不曾给的,不曾给过他,也不曾给过宁绮。他们只会在宁纶修为精进时逢人吹捧,在他人面前感叹兄弟二人兄友弟恭,平日却对宁绮视而不见。
      可为何他们二人眼中最真挚、最纯粹的感情,他们却要管。
      “我不过爱上一个人,我何错之有?”
      暴怒的母亲一记记耳光像暴雨一样落在宁纶脸上身上,“你何错之有?!你还不知错?!我让你知错!我让你知错!”
      他被送进了涤罪洲。

      听到此处,陆离牙根发酸,回过神来发现是自己用力太过。
      涤罪洲是一个让人知错的地方,即便本身并没有错。
      他在进涤罪洲之前也是铁骨铮铮声声呐喊,“我没有偷学玉映剑法……我绝无此意!”
      旁人立刻会质问他,“那你是怎么使出那一记‘惊浪排空’的?”
      “我……我看到的……”
      “你在何处看到的?”
      他哑口无言。
      他不能说。
      于是他进了涤罪洲,等他出来之时,他已认罪了。
      他的铮铮铁骨在百罪狱中被节节折得粉碎,连带着他年少轻狂的清高与自傲,他对未来的一切希冀和向往,全都荡然无存。
      “我认罪。”他不知第一千次第一万次重复,“我贪心不足。我偷学玉映剑法。”
      他不敢委屈。不敢愤懑。
      只要他再有一点逆反的情绪,有戒环在手,他便会天雷加身。那细小的电流不足以要他的命,却会让他想起在涤罪洲的日日夜夜,想到在百罪狱中被羞辱、被万众唾骂、被杀死了一千次一万次的自己。
      他认罪。他认了太多太多次,以至于最后他自己都要相信了。

      不难想象涤罪洲中的宁纶会经历些什么。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百罪狱就会让他看,他和宁绮的关系被公诸于世,世人是如何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他心智坚定,仍不以此为过。好,那百罪狱就给他看他们二人苟合被双亲看见,双亲羞愤欲死,指着他的鼻子骂人世间最脏的话。
      他动摇了,他开始觉得羞耻。
      百罪狱再给他看,看他们二人不知廉耻被世人看见,世人啧啧称奇,感叹宁纶此子天赋异禀又如何,身为男子竟然甘居人下,实在寡廉鲜耻。
      再给他看,看宁府把宁绮赶出家门,挑断他筋脉,任他像只虫子在地上抽搐,此时宁纶已受不了了,他喊道,不,不,不……
      可是还不够,百罪狱给他看了宁绮一百种死法,看得他满心恐惧,再想起宁绮这人时只剩下无边的恶心和惧怕。
      他不敢入睡,他咬自己的手指,他拍打囚室的门哀求道,“娘,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门之隔,他娘亲面容冰冷地问他,“你可知错了吗?”
      “我知错了……我知错了……”他浑身颤抖,像被打碎了脊梁骨一样跪下去,深深稽首,再也抬不起来。

      宁府中人告诉宁纶,宁绮被赶出他们家,回到原先父母家中了。
      他一听到这名字就开始疯狂呕吐,吓得下人再不敢提,可他好些了又支撑着自己给宁绮写信,问他还好吗。
      他写道:绮弟,我实在太软弱,是我负你。
      他还收到过宁绮的回信,信中言辞激烈,与他誓不两立,他收到满纸责骂与讽刺,却倍觉安心。
      直到宁亦舒出生,产房内稳婆吓得大叫,竟然夺门而逃。一群下人围着一个不男不女的婴儿窃窃私语,说起宁绮被打断双腿拖出宁家的那天,嘴里振振有词,一定是他化为厉鬼缠绵不去,诅咒才会这般灵验。
      宁亦舒的娘季氏在过门之前也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生产后便疯了。
      宁绮的信也不再来了。
      宁纶在季氏的屋中找到自己这些年林林总总的信件,没想到他的满篇愧意,满腔残破流脓的深情,最后竟然是寄到了她手里。
      那个与他对话,痛骂他的宁绮,也并不是他的绮弟。
      他本以为,与君一别,从此山高水长,虽不能时时相伴,但也能同望一轮明月,各自能执剑拥抱自己的风光霁月。
      殊不知,从他们少年时结束的那一刻起,他们便跌落凡尘,一身泥泞,再也洗不净了。

      言语寥寥,终究苍白,无法抹平二十年岁月刻骨铭心的辄痕。
      “父亲要我选,其实心里是希望能见你的吧。生前不敢见,变成鬼了或许能让歉疚浅一些。不错,先生确实懂他。但我一直没有来。”宁亦舒眉尖微微一动,压下心头翻涌情绪,“祖母雷霆手段于你们无异于飞来横祸,可我何尝不是清清白白一无所知来这人世走一遭,这副躯壳,于我亦是身外之祸。”
      她不用宁绮解释了。其实她心里一直知道,祖母和娘的话做不得真,何况父亲至死都还在为这人辩护。只不过是把一切推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身上会让她们感觉好受一些罢了。
      她将木匣轻轻放在宁绮手中,“先生若是不信,自己看吧。”
      她举剑一拱手,“物归原主。”

      一行人慢吞吞走出玉映山庄,宁亦舒竟成了走在最前面那个。
      她披着一身日光,穿行在猗郁草木之间,仿佛放下了什么东西,脚步格外的轻快。她回过头来,红唇微微一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苦大仇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你们爹。”
      “宁姑娘……”曲莲沉吟片刻道,“你与奇先生的恩怨,为何要叫我们一起听?”
      他们与宁亦舒非亲非故,何况这个故事过于私密,还牵扯到宁亦舒自己,他们这群外人实在没有道理留在此处。
      陆离急切道,“你没必要为了我们……”
      “陆离,陆臻容。”宁亦舒正色,隐隐露出一丝凌厉的嘲讽,“你的剑名为‘承恩’,是感念师父的恩情,不敢忘却知遇之恩。你当年即便是进涤罪洲也死活不肯开口,我也劝过你没有必要,你不认。好,我现在承了你情,我想怎么做,也全凭我自己。”
      “宁姑娘……”曲莲十分动容。他知道即便宁亦舒真想与宁绮对峙,也绝对没必要在他们面前如此轰轰烈烈地来一场。她设了一出跌宕起伏峰回路转的戏,其实是在用她肉身的残缺来打动奇先生,帮他们的未来谋一条生路。
      “今天对我来说是个好日子,我终于解脱了,我可以堂堂正正、心无芥蒂地做人。我曾经也见过不平事,也因为畏惧闭过嘴,可我不愿再这样下去。我要加入你们。”宁亦舒笑了笑,“今日之事……就当是我的投名状吧。”
      陆离闻言眉头一蹙,宁亦舒赶在他之前正色道,“不要自作多情,我并不是因为你。”
      这一句话把陆离噎了回去,一双琥珀色的眼中愕然混杂着失落。
      “我从前恨极了宁绮,隐约却也知道,我该恨的是祖母,是涤罪洲,是戒环。今年玉映山庄出了许多大事,也让我不得不反省自己。自幼所有人便劝我莫要出风头,要收敛锋芒,因为我是个见不得人的怪物,是以许多事我看在眼里,却不曾施以援手。”她垂下头浅浅一笑,“如今,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她刚才却说这是她的“投名状”。
      她留众人在堂内绝对不是想让他们听个故事而已。
      曲莲轻叹一声,“宁姑娘难道认为,凭此事能够让奇先生回心转意,让他转为我们助阵吗?”
      这听起来简直是无稽之谈。
      她笑了笑,“我觉得他会的。”
      如果他心中尚有一丝情意不泯,他只会比她更恨涤罪洲,恨这罔顾人心把人当做牲畜来操纵的云天宫,恨这荒唐的一切。
      洛荧提醒道,“即便奇先生愿意合作,他也并非善类。”
      “首先人并非善恶二字能概括的,是以戒环无法审判人心。”宁亦舒笑了笑,抬手点了点在座几个人头,“其次,我们就这么几个虾兵蟹将,如今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呢。”
      也是。
      如果眼下不与奇先生合作,还在太虚幻境中的百千人的生死便毫无转圜之地。若未能趁天尊转换躯壳之时将他击杀,此处的所有人要么如丧家之犬滚出云中洲,要么就是死路一条。在局势平息之后,奇先生仍是他的暗河原之主,仍然可以做尽天下各色生意。
      而若他们争取到奇先生的助力,事成之后再一并剔除沉疴捣毁暗河原不迟。退一万步,若他们一行人都殒命于天尊手中,那作为同党的奇先生也难逃其咎,不论天尊先前因为什么原因不敢动他,从此都留他不得。天尊事后下令剿灭暗河原,这样一来……他们也算是为云中洲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吧。

      为防暴露行迹,回到暗河原后,他们换了一处龙门,穿过传送阵,这回他们来到了极寒之地凛州。
      眼前是一座空山,从叛逃以来不知日月,掐指一算今日已是三月初十。或许是峰岭岧峣,此处地上仍然积着薄薄一层新雪。他们与呼啸西风一打照面都被冻得不轻,连忙运起灵力,咬牙踏过茫茫雪地。
      雪地中是一片孤村,毫无生气,唯有几间屋子简单修葺过可以住人。宁亦舒自然是一人一间,其余六人仍是照旧,稍微收拾打理一番便分头去拾柴打猎。
      “诶,陆哥,我记得你进玉映山庄之前祖籍是凛州人吧?”江澜问道。
      洛荧瞥他一眼,“你别装嫩了。都不知是几百岁的老龙,还管人家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叫哥。”
      江澜龙脸一红,“那我这不是以表尊敬嘛……我在家位列最末,都叫习惯了。”他忽地转过头看着曲莲,“那我叫曲哥总没错吧?曲哥可是活了好几百年的‘老人’了,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小毛孩子对曲哥毫无敬意,你懂不懂礼数?”
      洛荧被他怼得哑口无言,曲莲弯起眼睛笑了。
      他朝江澜拱了拱手,“我能活这么久还是承了龙族的情。”
      “别别别,你也不是自愿的。”
      被这么一打岔,许久才绕回起初的话题来,陆离今日一直愣愣的,他们这是故意想逗他想些别的。他如梦初醒,“是,我原先是凛州人。”
      江澜问道,“那你爹娘呢?今尚在否?”
      他其实是一片好心,看陆离和宁亦舒二人之间好像并非单纯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现下正好一群人上了同一条贼船,想趁机撮合一下。婚姻大事岂敢儿戏,怎么也要父母首肯才行。宁亦舒父母都不在人世,陆离这边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陆离很快答道,“都死了。”
      江澜一愣,摸了摸鼻子。
      他伸出手指数了数在场诸位的父母,大多都已不在人世,看来做人爹娘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他父亲虽逝,他娘身体倒康健得很,是华胥泽里最最凶的一条母龙,丧夫之后无人敢娶。
      正思索着,陆离却忽地轻轻一笑,“我瞎说的,其实我也不知他们如今在哪里。小时不懂事,师父也有意瞒我,后来渐渐地自己咂摸出一点味道来……”他短促地叹了一口气,“凛州和宛州是九州之中最穷的两个地方,鬻儿卖女之事时有发生。”
      “什么?”曲莲很是惊讶。
      这一世是陆离手把手将他带到云天宫,此后如何无微不至悉心照料曲莲都铭记在心,他一直以为陆离是从小受尽家人宠爱才懂得如何去关爱他人,怎承想……
      “一名游方道士说我有灵根,就把我买走了。”陆离笑了笑,“或许是我爹娘受人蒙蔽吧,他们本是山野村人,那道士说要带我飞黄腾达做无上仙君,他们就信了,他们怎知那道士是将我卖到虞州做药人的呢。好在师父救了我,只是我……也再没有回去找过他们了。”
      说起来或许不孝,可年幼的陆离在见过孤云先生慈祥的笑容之后,就不想再回去找他的身生父母了。
      他们以为孩童不懂,孩童不记事,可陆离记得清清楚楚。那道人把银子放在他们手中之时,他们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两锭死物,至此再没有看他一眼。
      “后来我还曾想,为什么云天宫不能给所有人都上戒环,只给修道之人?若所有人都受天雷约束,世间将涤清一切罪恶,那道人不会买下我,我爹娘也无处抛弃我。于是我日夜修炼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天宫神侍,将戒环之力扩大到每一个人。”
      曾经单纯美好的愿望,如今看来却如此可怖。
      为什么会这样呢?
      云中洲,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叛军小队斩获一名小将!
    宁亦舒:我不重要,主要是我买一送一。
    突然觉得陆离好惨,爱情线事业线亲情线全面崩盘qwq
    但是他好好哦,毫不吝啬给身边人很多爱,不计回报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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