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横秋》白露未霜

4、乌夜啼三

　　汪小剑脸色苍白，哆嗦着手从怀里摸出另一尊神像，也是纯金打造的，闭着眼睛道，“我，我还有很多符篆，我很厉害的，你，你快点走开。”

　　鬼影不为所动，伸出惨白肿胀的一只手。

　　闻见这熟悉的腥臭味，汪小剑欲哭无泪，脑子都快停止转动了，这水鬼不是已经被无为道长给收了吗？怎么还会出现在此处？

　　“退后。”

　　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汪小剑愣了一下，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莫念姑娘上前一步，与那惨白的鬼影面对面。

　　鬼影惨白肿胀的手搭在她肩上，张开腥臭大口，发出刺耳咆哮。

　　莫念微微皱眉，“你的口很臭。”

　　鬼影的动作似乎滞了滞，大约是从未受到过如此侮辱，一时间阴风骤，白色的鬼影在这阴风阵阵中身形越发庞大起来，张开腥臭大嘴，向莫念袭来。

　　一道如雪剑光比它更快，径直钉进这鬼影心口，将它牢牢钉在墙上。

　　鬼影张开大嘴，发出无声咆哮。如一只被翻了壳的乌龟，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汪小剑已然看呆了，默默挪动双脚，站在莫念身后，探头探脑看向这已经被制服，蔫头耷脑的鬼影。

　　莫念手中拿着剑鞘，微微转过头，看向小巷深处，“还不出来吗？”

　　一袭仙风道骨的道袍自小巷深处缓缓走出，老道长神色平静，但若细细看去，便会发现他神色中难掩不自然，“两位居士。”

　　“无为道长？”

　　汪小剑一喜，“道长，这水鬼不是已经被你捉住了吗？怎的又跑出来了？道长快把它捉回去吧。”

　　“是吗？”莫念望向面前这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含笑道，“这水鬼已经被道长捉住了吗？”

　　无为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正是，不知它怎的逃了出来，贫道这就将它捉回去，好生看管。”

　　莫念却没有收剑，反而握着剑柄，又向前送了送。

　　老道士露出心痛的表情。

　　那鬼影挥舞着四肢挣扎，不一会，却像漏气了似的，慢慢化作一张薄薄的纸人，垂落下来，不动弹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汪小剑瞠目结舌，“怎么会是个纸人？”

　　莫念收起长剑，那纸人轻飘飘飞起，落进莫念手中。

　　果然是个纸人。

　　莫念面露失望，抚了抚腰间银铃。

　　她的八宝除魔铃指引她来到此处，听闻此处邪祟作乱，还以为已经找到了那邪祟，原来却是老道士招摇撞骗。

　　“道长？”汪小剑难以置信地看着无为老道士，老道士仙风道骨，于紧急关头如神兵天降，从冤魂口中救下他一条小命，原来都是假的吗？

　　汪小剑深受打击，踉跄一下。

　　无为干咳一声，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姑娘，“我就是混口饭吃，道观实在太久没香火了。”

　　祖师爷的木头塑像都要烂了，他实在没办法，才想了这么个主意。用纸人化作冤魂厉鬼的模样，吓吓落单的路人，再跳出来拯救他们于水火，骗一点布施罢了，“我可没害过人啊，就是吓吓他们罢了。”

　　老道士的声音越来越低。

　　莫念心不在焉，伸出一只手，“香火钱，还回来吧。”

　　老道士痛心疾首，从怀里摸出一个精巧的荷包，万般不舍地放进莫念手中。

　　莫念看也不看，扔进汪小剑怀里，汪小剑打开荷包一看，怒道，“这是我捐献给道观的钱，还有我买符篆神像的呢？”

　　汪小少爷在钱罐子里长大，挥金如土，倒不在乎这点钱，但是被骗钱事小，被欺骗事大。

　　枉他还一声一声道长叫着，这老神棍，汪小剑怒火中烧。

　　无为挣扎道，“汪小居士，冤魂虽然是假的，但是那些符篆，桃木剑可都是真的啊，可以驱邪，保家宅平安啊。”

　　“我不信。”汪小剑快气死了，他人生中第一次上这么大的当，“你个老骗子，嘴里没一句实话。还我，把我的银子还我。”

　　老道士打定主意装死，任他吵吵嚷嚷，我自岿然不动。

　　莫念拈起一张飘落在空中的符篆，这符篆中果然有淡淡的香火气息。

　　这老道士能以纸化鬼，果然倒不是全无本领。

　　不过，这老道士四处招摇撞骗，也该出点血。

　　莫念收剑入鞘，将那枚已经破损的小纸人扔给老道士，微微一笑，“道长，你那还有其他厉鬼吗？若是收服不了，我乐意帮忙。”

　　老道士露出心痛到无法呼吸的表情，什么仙风道骨，荡然无存。

　　从怀里摸出一个小些的荷包，塞进汪小剑手里，“就这些了，真没有了。”

　　“我那些黄符啊，金神像啊，可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老道士生怕再被打劫，交出荷包，拔腿就走。

　　“等等。”

　　清泠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在老道士听来却犹如恶鬼低语，痛苦地站住了脚，“居士，还有何事？”

　　“道长可知，这宝应县再往西边，还有没有其他村镇？”莫念摸着腰间的八宝铃铛道。

　　八宝铃感应到了邪祟之气，这附近定还有其他邪祟。

　　“西边？倒还真不知。”老道士想了想，“不过我曾经听闻，离此处百里开外，仿佛还有个村子。不过那里偏僻的很，已经多年无人往那边去过了。好像是叫什么...沉璧村。”

　　“沉璧村？”莫念略一沉吟，“去沉璧村该怎么走？”

　　无为摇摇头，他也只听说过这个村子。

　　汪小剑也呆呆摇头，他倒是很乐意帮忙，但是他连这个村子都没听说过，更别说认识路了。

　　“对了，白日里我见过一个年轻人，他仿佛说是从西边来的。”老道士一拍大腿，白日里有个古怪的年轻人求到道观来，那人皮肤微黑，身上衣服有些破烂，他说自己是从西边来的。

　　西边没有其他村子了，想来那人或许就是沉璧村人。

　　“他人呢？”莫念追问道，老道士露出一点尴尬的表情，“他说他们村子里有邪祟，但是他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

　　汪小剑又露出了悔不当初的表情，这老道士哪里是仙风道骨，淡泊名利，分明是个嗜钱如命的老神棍。

　　莫念转身，“我去找。”

　　汪小剑也顾不上老道士了，急忙跟上，“我也去帮忙。”

　　郑仓神色凄惶地走在街上，他什么也没有，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连这里最负善名的无为道长也不愿意帮他，他现在回去，村里的人也不会放过他，更别说替小蝉报仇了。

　　天空中飘起细细密密的小雨，水珠聚在屋檐上，连成细线坠下，郑仓身上很快湿透了，自己却没感觉到，无知无觉地向雨幕中走去。

　　“你是沉璧村的人？”少女清凌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郑仓缓缓转过头，见一个红衣少女遥遥站在身后，夜色之中，少女没有打伞，身上却干燥清爽，不沾雨水。

　　郑仓愣住，看向这神秘的少女，“你是谁？”

　　汪小剑身上也湿漉漉的，看向这皮肤微黑的年轻人，“你就是老道士说的那个人吧？你是沉璧村的人？”

　　“无为道长？”郑仓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中迸发出希望，“无为道长愿意帮我吗？”

　　那老道士好像并没有想要帮忙的意思，没有钱他哪愿意出手，汪小剑正要摇头，莫念却已经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是啊。”

　　汪小剑立刻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沉璧村发生了什么事？”莫念看向眼前这年轻人，八宝铃在她腰间轻轻颤动，她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死气。

　　郑仓却显然并不十分信赖他们二人，这二人都太过年轻。一个容貌俏丽的少女，虽然沾衣不湿的本领有几分奇特。另一个更不必说了，一个穿金戴银的富家子，看起来似乎不是很聪明。

　　“我想见无为道长。”郑仓恳切道。

　　“要求还真多。”汪小剑不满地竖起眉，莫念却轻轻点头，“走吧。”

　　两人带着郑仓回到道观，无为还在痛惜他被毁掉的纸人呢，这是他最成功地一张纸人了，可惜被当胸一剑，已经彻底损毁了。

　　“道长。”郑仓带着一身雨水，跪在老道士面前。

　　无为一时不备，吓了一跳，“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说吧，沉璧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念抱剑而立。

　　“我们村里，有个喜食人脑的邪祟。”郑仓见到无为道长，终于愿意开口。

　　说起那东西来，他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那东西第一次出现，是三十年前了。”

　　“那东西一连杀了好几个人，我们拿它没有办法。”郑仓面色灰白，“后来村长决定，举办祭典，每年献祭一个女人给那东西，一直到现在。”

　　献祭。

　　莫念沉下脸来，面露愠色。

　　“你们可真够缺德的。”汪小剑一下跳起来，“自己怕死，就把女人推出去献祭。”

　　老道士的目光也终于从那破损的纸人上转过来，目光里带了一点锐利，“这献祭既从三十年前已经开始了，怎么从前不来求救，今日突然来求救了？”

　　郑仓跪伏在地，双唇惨白，勉强张口道，“我的心上人死了。”

　　汪小剑大声冷哼一声。

　　郑仓跪在地上，面色灰白，没有为自己辩驳，只一味磕头道，“求道长救救我们。”

　　无为皱起眉头，这沉璧村的事情的确可恶，但是他就算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啊，就他这点修为，骗点香火钱也就罢了。

　　照这位居士所说，这沉璧村的邪祟三十年前出现，每年吃一个人，但今天少说也已经吃了三十多个人，无为觉得自己的脑门一凉。

　　“这位居士。”无为面露难色，“此事老道也是无能为力。”

　　郑仓无力地瘫倒在地。

　　莫念看着他的神色，“这邪祟在你们村三十年，之前就没有想过请人前去诛邪吗？”

　　有邪祟杀人，第一时间不想着请人诛邪除妖，反而想出献祭的邪法。莫念皱着眉头，这沉璧村，当真古怪。

　　这郑仓却只跪伏在地，不住摇头，“求道长救救我们，求道长救救我们。”

　　“今天天色已晚。”莫念提剑道，“明天一早，我和你一起去沉璧村。”

　　她为诛邪而来，自然要去一探究竟。

　　“太危险了！”汪小剑跳起来，这两天他不信鬼神的信念完全被打破，他也知道自己不懂降妖除魔，就连拳脚功夫也不行，但还是颤抖着跳起来道，“莫姑娘，我和你一起去，我保护你！”

　　郑仓瘫软在地上，无力摇头，“没用的，那邪祟厉害得很。”

　　这两位少年人或许一时冲动，无知无畏，但是带他们两个去，除了白添上两条性命之外，根本毫无用处，郑仓不肯答应。

　　无为却看的明白，这小姑娘虽然年纪轻，但是修为本领远远在他之上，她手里的剑，和腰间挂着的那对宝铃，都绝非凡品。

　　既然有人出头，无为更不肯做声了，笼着袖子站在一旁，扮演出尘高人。

　　“道长。”莫念忽然轻轻一抬手，一颗黑色的珠子从空中划过，老道士眼疾手快，一挥袖将珠子接在手心，袖手背在身后。

　　“好，那老道就舍命陪你们走一遭。”老道士突然整了整衣冠，肃然道。

　　“多谢道长。”虽不知道长为何忽然改变主意，但道长愿意去自然是好的，郑仓喜出望外，感激地向老道士郑重行了一个大礼，“多谢道长。”

　　汪小剑却摸摸下巴，好像有种熟悉的感觉，老道士向他要香火钱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和现在简直一模一样。

　　无为两只手背在身后，搓了搓手里的流珠。

　　不必用眼睛看，他用手就能摸出来，这颗流珠用枣木雕刻而成，上面雕刻着阴阳八卦，材料不算名贵，但是年代久远，数代道教先辈贴身佩戴，流珠之内灵气涌动，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那两位居士就在道观住下吧，明日一早出发。”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既然收了莫小居士的东西，自然要替人解决麻烦，无为在这方面还是很讲信用的。

　　“两位？”汪小剑扭头向左看看，再向右看看，这个“两位”里显然没包括了他，汪小剑不满道，“我也要一起去。”

　　“汪小居士。”老道士把人推出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道士！”汪小剑用力在外拍门，“莫姑娘，让我也一起去吧。”

　　“汪公子，请回吧。”莫念的声音遥遥从门后传出来，显然同老道士意见一致，没打算带上汪小剑。

　　汪小剑闷闷地在门口站了许久，见里面一点要开门的意思也没有，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