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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风雪愁煞人 ...

  •   7、风雪愁煞人

      乱世里人命轻贱如蝼蚁。
      长安城变成了一架硕大的绞肉机,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绞杀着大唐军民与匈奴军士的生命,原本是灰黄色的巍巍城墙上洒遍了双方士兵的鲜血,呈现出诡异的暗褐色。士卒流汗流血,将领亦在殚精竭虑,机变百出。
      城中贮备的箭枝几近耗尽,林慧容献策收取铜器让工匠熔铸成箭头,齐王李瑛采纳此策,但并未在民间征收铜器、木柴以供军需之念,而是下令拆取一部分宫中的铜柱来铸箭,砍伐御花园中的树木来削成箭身,以免影响市井平民生活、扰乱城中秩序。李瑛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也是留守长安城、誓与国都休戚与共的唯一一位皇族,虽背负着“兵谏”的罪名,却赢得了众人敬慕感念。一时之间,长安城里,人人皆称颂齐王贤德英勇,却有意无意地淡忘了那位“西狩”的帝王。
      匈奴羽陵部大军使用云梯攀援,被唐军以火箭击退,云梯烧断。辽国元帅鸠善动用了撑犁王结罗赠与的攻车,摧毁了长安西角的一处城墙,被唐军拼死击退,又调遣民夫赶工搬来巨木立成栅栏封住缺口,辽军撤退时来不及运走那辆沉重的攻车,唐军顺势将其浇上桐油焚毁。为防备辽军点火焚烧栅栏,林慧容又下令用滚水从栅栏顶上浇下,天气寒冷,滴水成冰,便在栅栏上结成了保护的冰层。唐军将士在栅栏顶上以弓箭守护,下面众民夫抓紧时间挖土运砖在栅栏后砌墙,填补上了原先被攻车撞毁的城墙。
      反复不断的煎熬和围困,使得长安城里每一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厚厚一层阴翳。物资的匮乏,尤其是粮食和药物的日益短缺更是让人揪心。城中的马匹,除了搬运物资的军马之外,其余的都被宰杀以供食用。
      长庆七年十二月十五日,深夜,却有人孤骑策马奔行于白雪纷飞的黑暗街道上。马蹄得得应和着风声阵阵,细碎的雪花落在黑色的大氅上,来人不管不顾,直到停在一处院子门前,他跳下马背,一抖身将那些雪屑洒落,抬手用力敲门。
      过了一阵,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后传来风敛月欣喜又带点埋怨的声音:“之寒你回来了,我早说过不许你时常出去的……呀?楚,楚大人?”
      楚决明挑眉看着她,面无表情,神色莫测。这让她震惊中又徒然升起一种隐约的惊慌。一阵冷风吹过,风敛月不禁缩了缩身子——她着急着开门,刚才只在原来穿的家常衣服上披了件小棉袄。
      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是楚决明的手。
      “跟我走。”他说。
      风敛月狐疑地说道:“这么晚了,楚大人要带我去哪里?”她很想把院门给掩上,但垂目看到楚决明已经一条腿迈进了门槛里,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算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事,也得先说明个来意缘由吧。”
      楚决明哼了一声,他原本已经心情极差,但看到她戒备的模样,心里却有股火气不住地往上窜。
      “和你想的一样,劫财,劫色。”他笑得讥诮。
      “什么?!”风敛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已经一指点了她的睡穴。风敛月软绵绵地歪倒在轮椅车上,楚决明一把将她扛起来,顺手带上了院门。先前趴在屋里打盹的元宝惊醒并奔过来的时候,已经只能对着闭合的院门狂吠。
      重新骑上马背,楚决明用大氅裹住了怀中昏睡的女子,随即便纵马朝着原路奔去,最后停留在慈恩寺大门,那里已经有几个侍卫守候,楚决明把风敛月抱下来,已经有侍卫把马匹牵走,他一路抱着她走入寺中大殿,放在一个干净的蒲团上,才对着里面的人说道:“多谢凤凰将军借马一用。”一面说,一面解了风敛月的睡穴。
      风敛月嘤咛一声醒来,正恨不得抬手给他一记耳光,猛然间瞅见前面不远处的女子,诧异道:“林姐姐?你——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哪儿?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她眼波一转,又认出了林慧容旁边还有一位红袍官员,容貌妍丽,竟是黄门侍郎秦南星,想不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扯到一处去的,心中越发诧异。
      林慧容大概是刚刚从城墙上撤下来的,身上战甲未褪,她朝着风敛月略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解释道:“这是慈恩寺,距离你现在的住处并不太远。刚才我们一行人路过这里,想进来避个风雪生个火煮点热汤喝,没料到……”
      “没料到什么?”风敛月颤声追问道,心中立时浮起不祥的预感,心一下子揪紧起来。
      林慧容沉默。旁边的楚决明沉声说道:“将军他们在灶台下面发现了一具尸体。白瑟想起最近都是我主持和负责这一带的粮食发放和治安□□工作,就把我找过来辨认。我已经看过了,再找你过来确认一下——”他一扬手,旁边的侍卫手中拿着一块碎布走了过来,“今天解之寒穿的,是不是这样的衣裳?”
      那碎布上带着棕褐色的污迹,仿佛是干涸的血迹——风敛月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幸而楚决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她缓了几口气,哑着声音道:“之寒热心,常常出门去帮人看病扎针,我劝他说外面太乱别出去乱跑,他就是不听……不过,能不能……让我看看?”
      林慧容轻轻摇头,道:“其实楚郎中和白瑟已经可以确认,敛月妹妹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再看了。我已经下令把他安葬。”
      风敛月嘶声道:“之寒,他……他是怎么被人害的?”
      林慧容不忍地保持缄默。楚决明扶在她肩上的手紧了紧,才说道:“城中现在有些幼童失踪,等到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几乎只剩下头颅骨架,身上的肌肉内脏都被割掉……”他的话音停了下来,只因为风敛月已经晕厥过去。

      他走出产房,守在门口的松赞格吉立即冲了过来,红着眼睛问道:“怎么样了?”
      尽管是不甚忍心的,但他还是直接了当地向对方道明了残酷的现实:
      “大红止不住,只吊着最后一口气了,王子快进去吧。”
      松赞格吉魁梧的身形像木桩般地晃动了一下,一把推开他,扑进了产房里。他倚在门口,凝望着远方。今晚没有风雨,但很冷,呼出的气息在俊秀的面容前凝成淡白色的薄雾。雪山之上的夜空幽蓝静谧,越发显出那一轮圆月清光湛然,如此安静,如此圆满。
      没过多久,产房里传出了男人的痛哭声,与断断续续的呼喊——松赞格吉在嘶哑地喊着亡妻的名字,那样嘶哑浑浊的呼喊,是永失所爱的悲戚,撕心裂肺的痛苦,阴阳两隔的绝望。
      尽管已经司空见惯了生离死别,他还是不由得大步向远处走出几步,不忍再听。
      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如堕冰谷般的寒冷,冷意随即变成了锋锐的尖刀,森森然刺入心口,让他痛得无法呼吸。
      “……?!”尽管只是一瞬间的异样,他还是不由得有些诧异地蹙起了眉头。
      这走神或许只有片刻,或许是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直到有个侍女踏雪姗姗而来,耳上的银饰在月光下闪动着幽蓝的光晕。她朝着他恭恭敬敬地行过了礼,才说道:“公主那边传话过来,说她已经知道格吉王子这边的事情了,公子劳心费神半日,且请回去安歇。”她的汉语说得并不流畅,吐字却很清晰,这在吐蕃这里已经是十分难得,“公主还说,王子这边心神大乱难免失了礼数,她那边已经备下一点薄礼,还望公子笑纳。”
      言下之意就是让他尽早去向她禀报了。也难怪她如此挂怀,这吐蕃国宫廷与朝堂上的争斗角力,并不比大唐逊色半分。出身高贵又两情甚笃的爱妻一尸两命,这对于三十多岁仍未曾当上父亲的格吉王子是何等沉重的打击。前两天还有传言说,国主宠爱的那位冰兰夫人梦见天上的北极星落入了她的怀中,五彩的祥云随之缠绕在她头顶,宛如王后的华冠……
      他微微颔首,神色忽然显得十分疲惫。
      “好。”

      “敛月!”林慧容叫出声来,正欲上前,袖子却被秦南星一扯。林慧容皱眉,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风,秦南星一脸不以为忤的表情,却还是乖乖放了手。
      顾不得面前那两个人的暗潮汹涌,楚决明已经蹲下身来,用手指在风敛月鼻下一试确认她并未闭过气去,这才稍稍放了点心。抬首对林慧容道:“将军军务劳碌,早些回去安歇罢。下官自会张榜并告知附近居民小心提防,且莫教暴行重演。”
      林慧容沉默片刻,黯然道:“如今城中尚有余粮,却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再过一阵子,只怕断粮了当真要人相食啊……”她瞟了一眼风敛月,正要唤醒她。楚决明已经说道:“恭送将军与黄门侍郎——至于敛月姑娘,由下官把她送回去就好。”
      “那就劳烦楚郎中了。解之寒的尸体我们带走安葬,若要她看到,只怕更受不了。”林慧容叹了口气,转身出门。一直未开口的秦南星挑了挑眉,目光有些异样地在两人的身上转了转,却仍是一声不吭,抬腿跟着林慧容走了出去。门外的脚步声、说话声渐行渐远,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楚决明和昏迷的风敛月两个人。
      一灯如豆,无法给这空荡荡的佛堂带来更多温暖,潮湿的寒意从地上的青石砖往上飕飕地蹿起来。他的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她的脸,触手冰凉,原本非要把她带来这里为的是处理解之寒的后事并提供线索,但现在看来是多此一举了。兵荒马乱之时,什么恶劣事情都可能发生。就算能从风敛月这里询问到解之寒这天去的是哪几户人家,也不好调查和锁定凶手是谁。楚决明苦笑了一下,他本是不信鬼神之人,此时心中却惟愿当真有鬼魂托梦。

      模糊的意识逐渐地积聚起来,风敛月渐渐感觉到了刮过身边的风雪和冷气,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似乎在移动。
      她醒了。
      睁开眼,看到的是雪夜中的街巷。长街无人,唯见风卷雪舞,每一家每一户的窗子都是黑洞洞静悄悄的,仿佛一座死亡了的荒城。她身上裹着黑色的大氅,而一个男人背着她行走着,脚步踏着雪屑沙沙作响。
      她知道他是谁。
      身子僵了一僵,而楚决明应该是觉察到了,脚步略微一滞,但既然她不说话,他也就继续沉默前行。
      “这是去哪?”为了维持平衡,她一面扯住他的衣袖,一面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因为行动不便,尽管已经在长安住下几个月了,她却不曾逛过这里的街市,对路一点都不熟。
      “去舍下。”楚决明淡淡回答,“不太远,马上就到了。”
      风敛月一怔,抓着他衣袖的手指不由得一紧。
      “这……”
      “我就有这般招你不待见么?!这种时候稍微依附我一下也不行么?!”楚决明突然发怒,她伏在他背上,可以觉察到那一瞬间他身上的肌肉在突突跳动,“这世道这么乱,孤零零一个离开轮椅便不能奔走的女人简直就是块砧板上的肉。要是遇到什么危险,你就是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帮你救你!”
      风敛月被他突然的怒火吓到了,张着嘴支吾着不敢说话。楚决明在那一吼之后气也消散了些许,缓下了口气道:“我先前包下了前头温汤胡同里的一处民宅充作寓所,倒还清净宽敞,距离储放这一片区域粮草的长安府不太远,治安也过得去。和我一起租下这处院子的同僚平日里都不在,你且先住在我房里,我去他那边歇着。明日我再回解家一趟,把你的行李和服的药都搬过来就是。”
      他先前把连帽的大氅用在了她身上,自己露在外面的双耳冻得通红。无法对这近在咫尺的景象视而不见,风敛月抬手隔着袖子轻轻捂住了他的耳朵。
      “我如今就是一个废人,你,还有林姐姐都是大忙人,我真不想太给你们添什么麻烦……”
      真要那样做了,说得好听点是依附,说得难听点是依赖。
      一个年轻女人依赖于一个年轻男人,其意味和走向不言而喻。
      她曾经依赖过秦将离,最后得到的只是遗弃和伤害。说她是懦弱也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罢,她是不想再冒这样的风险了。
      她小小的举动让楚决明紧绷的脸随之柔和下来,尽管她的话语里还是流露出反对和疏离的意味。
      “我不怕被你麻烦到,只怕——”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现在只恨自己先前做事太犹豫太迟疑。早知道——之寒会不幸遇害,我就算是用抢的,也要你们弄到我那边去。”
      他不提到解之寒还好,一提到风敛月就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那般滚出来。
      她对不住解之寒,她本应该在他出门之前更加坚决地拦阻他的;她对不住解青囊,她答应了这个慈祥老人临终前的托付的。他们祖孙对她有大恩,可她却不曾照顾保护好解之寒。
      如果可以,她甚至愿意以身相代。之寒,他那么聪明伶俐,那么乖巧懂事,那么善良热心,长大后一定能有远大的前程,他还那么年幼,怎么就出了这种祸事呢?
      可是,无论怎么悔恨自责都没有用。就算是痛不欲生,悔不当初,之寒都不会回来了。那个给她配药、扎针灸的小神医,成日忙里忙外把家务事做得井井有条的小大人,已经惨死在了这个深寒彻骨的雪夜里。
      听到她的哭声,楚决明的心里更是不好受。虽然没有像风敛月那般有跟解家祖孙的长久接触,但解青囊和解之寒于他有救命之恩。在林慧容叫他过来辨认那残缺不全的小小尸体的时候,尽管他没有像白瑟那样当场哭昏过去被人抬走,着实也是痛彻心扉。所以他并没有出言宽慰,因为他知道,让她好好哭一场把悲痛发泄出来,才能好受一点。
      “抓紧了,可别教我脚下一打滑把你给摔下去。”他只这么提醒到。
      风敛月的肩膀随着哭声不住地颤动着,泪水一滴一滴从楚决明的领口落入,渗入他肌肤的纹理中。不知不觉间,她的手臂从拽着他的衣袖改成搂住了他的脖子,两个不再交谈的人,身体却相贴得这般紧密,仿佛是两只冻僵的鸟儿,在风雪的呼号中彼此提供并索取着仅有的温暖。

      “咔——”一声树枝折断的脆响,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突兀,面对众同僚的瞪视,秦将离头一遭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正瞧见自己身上的棉衣已被划破了一个口子,露出了里面的棉花。
      “没啥的没啥的,又不是正准备去偷袭劫营——”蓼蓝拍拍他的肩膀打着圆场,“马上就回到营地,拿针线补一补就好了。”
      他们目前所驻扎的营地就在秦岭深处的一处树林里,几处用冰块和树枝搭起的小屋,避风保暖,只可惜不能生火,光线也不太好。秦将离换上夹衣,找了针线,拿着那件脱下的棉衣坐在屋门处借着雪地上反射的光线察看。
      毕竟是许久没亲手做缝补的活计,而且天寒地冻手指僵冷的不甚灵活。不过他又不是要学女人家刺绣,将就着补上也就过得去了。
      一个疏神,手指几乎被针尖戳到。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风敛月。
      想起她清澈澄净的目光,娇媚含情的笑靥。曾几何时,已经变成了他在这个荒芜暗淡的世界里所能够攫取和占有的唯一一份暖色。
      而在耳边呼啸的风是那样的寒冷,越发彰显出此时此地的阴冷与空寂。
      他闭上了眼睛,让自己被蓦然笼罩上来的冰冷黑暗完全淹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风雪愁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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