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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怨憎会 ...

  •   6、怨憎会

      西岚城的寒冬相当漫长,从十二月延续到次年的四月。气候严寒,商旅不行,人们靠着冬季来临前囤积的食物和牲畜来熬过,待得春天到来再出门采集金刚石、行商。秦将离几乎是日日呆在屋里,也不再需要用那些让她身体软弱无力的药物。恢复了体力的风敛月时常在他的注视下站在或坐在院子里,静默如无知无觉的画中人,可是画中人不会受寒不会生病。看着她,他的心肠再硬,也会隐隐刺疼。
      尤其是大年夜,没有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声,没有大红艳丽的春联桃符。异乡的雪夜,格外寒冷,凛冽入骨。
      “仔细着着了寒。”他大步走过去将她拉回屋内床上坐着,用自己的手攥着她冰凉的手指将其捂热。眼见得如冰如玉的面颊渐渐被屋子里的热气熏出了淡淡的红晕,秦将离不由得凑近过去,在她面上吻了吻,低声笑道:
      “我的敛月可真是个美人儿。”
      风敛月不言不语地掰开他的手指,秦将离倒也不恼,搂着她自顾自地说道:“呐,告诉你个秘密……我头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其实心跳得很快,差不多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明明大冷的天手心却里冒出了汗,差点握不稳匕首,我都害怕会不小心手一滑弄伤了你。那几年,还时不时地梦见到你,惊醒过来的时候,我又羞恨又气恼,简直是无地自容,可就是忘不了。”
      不再接触血腥和杀戮的稳定生活,似乎慢慢洗脱了秦将离的冰冷杀性。他从来不是喜欢多话的性情,可现在,如果他再不说,她更不会说。所以他开始变得多话,只希望她能够偶尔听得进一句两句。
      他有些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纤细的脖颈,小心翼翼如对待易碎的瓷器。而她神色漠然,眼睛仿佛无风之地的湖泊,死寂一片。
      他的声音低沉惆怅,宛如叹息:“我知道你恨我,要恨,就恨个够罢——其实,是我放火烧了你家布店的仓库,引起那场令你几乎陷入绝境的火灾。那场火灾的罪魁祸首,是我。”
      风敛月微闭着的双眼愕然睁大,惊异、怀疑、愤怒、憎恨、痛苦……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翻腾。而他坦然回视着她,目光里满是眷恋怜惜,而所吐出的字句却教人不寒而栗:
      “元和十五年冬,我奉命到霍州城里追杀一个冥翼的叛徒,为避免被他人撞见,我擒下他后就近带到那间仓库里审讯完,然后杀人放火,毁尸灭迹——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件仓库是谁家的,亦尚未认识你。那一晚全城都在放鞭炮,这种时候走水是件情理中的事,人人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不幸的意外,神不知鬼不觉。”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如今知道了真相,你肯定恨透我。尽管我并非有意,但归根结底,还是我害你落到了那样不堪的境地。回想起来,我也是懊悔不已,只是已经不能挽回。”
      他话音未落,风敛月已经在他的臂弯里挣扎起来,试图脱离他的怀抱。秦将离紧紧抱着她,他的手臂如同铁石的桎梏,风敛月挣不开,激愤烦躁间指甲狠狠掐入他的肌肤。“秦将离,你滚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抱歉敛月,我就是这般恶劣的脾性。只要我还活着,就再不能放任你再离开我。不管你是憎恨我也好,厌弃我也罢。”秦将离垂眼看见自己手背上被她抓出来的血痕,甚至还满不在乎地笑了一笑。此时此刻,他的神色和声音居然还能保持平静,一种绝望到了极致的平静。
      仿佛烟花熄灭后的夜空,无限空旷无限寂寥。
      被憎恨厌弃,与被遗忘远离,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秦将离不知道,也不想管换了别人会怎么做。
      他只知道自己,宁愿意化身为囚狱桎梏,将她牢牢锁住,再不分离。
      他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她不能失去。因为惟有她,能让他暂时忘掉掩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黑暗秘密,能让他暂时觉得自己还不是只有杀戮与报复可言的行尸走肉。
      她是他除了杀戮和报复之外,仅剩的所有。
      风敛月浑身颤抖如风中的残叶,牙齿在唇上咬出血,直至情绪失控哭出来,眼泪汹涌。“孽缘!”她从齿缝中挤出依稀两字,“你害苦了我,我害苦了你,你和我当真是孽缘!”
      “……孽缘么?”秦将离正在解开她身上的衣衫,闻言顿了一顿,“之前的,就算是吧。可是,我是真心想和你一起,别的什么,我都不在乎了。”
      不在乎了?风敛月心中冷笑。不在乎,只是他一厢情愿的不在乎而已;而她的真实心情,他亦不在乎。
      她的眼神仿佛冰针刺入他的心里,不愿再面对这样的视线,他的吻落上她的眼皮,眉心,绵绵密密:“敛月,我们从头来过。别的人,别的事,都忘了吧。”
      忘了,好轻巧的一句话,能忘了么?林慧容胸口的匕首,齐苏木温柔的微笑,楚决明眼底的忧伤,在她昏暗的视野里一闪而过。要是忘了的话,她算什么?他们算什么?

      四月积雪融化、万物苏生的时候,风敛月却越来越慵懒、困倦、食欲欠振,秦将离找来的一位黑袍黑面幕的女郎中——这是西岚城内唯一能由女子担任的工作,看过她的情况以后,用她依然听不懂的语言,告诉他们:她有了将近三个月的身孕。
      这个消息对于风敛月而言几乎是晴天霹雳。她在不知不觉中做了母亲,有了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和期待之外的孩子,在她和他的同床异梦中孕育的孩子。
      时间悄悄流逝,她的腹部逐渐隆起,这对于她和秦将离而言都是一种陌生的感受,他好奇地贴在她肚子上侧耳细听,挖空心思地哄她说话。她知道,他努力地想要讨好她哄慰她,也能够觉察到肚子里的他和她的骨血在一点一点生长。可是心里依然如同废墟一般荒芜。
      有时候会想起齐苏木或楚决明,胸口就会隐隐作痛。
      有时候会梦到这个孩子出生长大的模样,恍恍惚惚中是一个少年英俊而青涩的容颜,很像是十七岁时候的秦将离;可他的眼神,却是后来的秦将离,站在慈恩寺佛像前逼迫她悔婚的秦将离,沉默的冰冷的而又炽烈的,像是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困兽。让她从睡梦中惊醒,睁眼看到身边男子安静的睡颜,百感交集,唯有吞声饮泣。
      他们曾经彼此深爱,又彼此伤害,痛极了累极了却仍然不能放手,唯有继续纠缠,不死不休。
      十月,预计的产期一日一日临近,秦将离知道女子生育相当于过鬼门关,便用重金留了那位女郎中下来,以备不测。
      半夜,风敛月忽然连连呼痛,冷汗淋漓,秦将离忙起身去叫那位女郎中,女郎中说是要生了,让他去烧热水备用,这边由她来照顾。秦将离心急如焚地去厨房生火,在接近厨房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极细微的呼吸之声。
      秦将离不动声色,作势欲向前,却蓦然后退,向风敛月所在的屋子疾奔而去。潜伏者看自家行藏已经暴露,一声唿哨,院子里的各处暗角里纷纷跃出几位黑衣人,手持雪亮利刃,将他的去路与退路拦住。秦将离心中一凛,手往腰间一探,瞬息间已经将藏于腰带中的软剑拔出。他心忧风敛月的安危,出手都是极狠辣的杀招,不一会儿那些黑衣人已被他重伤了两个,不得已退出战局,秦将离右臂上亦被划了长长一道口子,深可见骨,鲜血横流。
      对方虽未出声,但交手几回合,秦将离已经可以从对方的招数和配合中猜度出来,这群黑衣人来自他叛出的冥翼。他剑交左手,神色复杂地望一眼那间亮着灯火却寂然无声的屋子,挥剑将那几名黑衣人暂且逼退,正欲脱身离去,忽然觉得腹中一痛,一个疏神,当头落下的一张巨网已经将他罩住,他心中一沉,咬牙提起气力,持剑试图割破巨网——他本内外兼修,如今苦练十余年的内家功力竟已消失不见,如今只能靠外家功夫了。
      但那网并非凡物,以他的劲力竟然割之不破。那些黑衣人见状亦不敢掉以轻心,火速收网,将秦将离困于其间。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轻男子搀扶着风敛月缓缓走出,面上冰霜冷凝,望过来的目光里满含恨意,如欲喷出火来——正是楚决明。
      这一瞬间,秦将离却彻底冷静下来,他的视线淡淡掠过这位往昔的同袍、如今的死敌,停到了风敛月面上。
      血浸染了衣袍,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细微渺小的,却又震耳欲聋的声响。
      “敛月,你应该早知道会有如今之事吧?他买通了那个女郎中,与你互通款曲。我现在提不起半分内力,应该和你脱不了干系。”秦将离的声音低沉、平和,“不过这样也好,既是他带人来追捕,就不会有谁来伤害为难你。”
      风敛月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她在笑,神色却凄凉如苍白而透明的月光:“倘若不是女郎中给我送来的化功散,你我的结局,要么是我最终被你逼疯,要么是你最终被我所杀——因为,我会想方设法把金刚石粉下到你的饭食里,用你送我的,这西岚城特产的金刚石相互研磨出来的金刚石粉。”
      之前,她对他说,听闻西岚城外的深谷出产金刚石,她想去看个新鲜。他因路途险恶未曾带她去瞧,只从他人那里买了些金刚石来给她把玩,好容易才哄得她颜色转霁。她笑吟吟接下了金刚石,转身却偷偷将它们互相研磨,慢慢磨出些极细的粉来。如果不是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或许她已经将这些粉末投入他的饮食里,然后冷眼看他遭受先前楚决明遭受过的病痛,也许他会因此而杀了她,但对她而言,同归于尽亦是一种解脱。
      女郎中的出现给了她一个转机。她听不懂女郎中的话,女郎中也听不懂她的话,而且女郎中的确是这西岚城的本地人,所以秦将离这般警觉的人,最终也放松了防备。其实在她怀孕第八个月的时候,楚决明等人已经来到这里,并通过女郎中和她取得了联系——用藏在蜡丸中的纸条,但顾虑着她的身体状况,他们隐忍到了最后才发难。
      闻言,秦将离静默了许久,最后长长叹息一声,束手就擒。楚决明犹不敢掉以轻心,命令将秦将离双手双脚都套上特制的镣铐,自己收了钥匙,才让那些黑衣人将其押到柴房中严加看守。
      期间,风敛月一直缄默不语。她微微垂首,将自己的一切眼神和表情都隐没在夜色里。深暗的天空中无星无月,夜色沉沉,仿佛巨大的铅块重重地覆下来,即将压垮她柔软的身躯。
      将心底的叹息和怅恨悉皆压抑在喉间,楚决明语气平和关切地道:“外头风大,且先回屋休息吧。”既然已经顺利将秦将离擒获,又估量着她这几日就会临盆,他们并不着急立刻赶回去,待她生下孩子坐满月子后再启程。
      风敛月低低“嗯”了一声,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露重风冷还是因为他搀扶她的手传递过来的身体的热量。
      不见的时候,想要相见;可一旦相见,却比不见时更加伤感难堪。
      痛意从心底传遍全身,又引起腹部的一阵阵突发的疼痛,仿佛有一把尖刀在她的身体中乱割乱捅,又仿佛有一头大象在她的身体中狂奔,让她头脑中蓦然一片空白,只依稀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她的身体中慢慢涌了出来,似乎要带走她的所有力气和生气。她脚下一软,幸有楚决明搀扶才未曾栽倒在地。
      楚决明惊觉不对,一把抱起她奔入卧房里,高声呼唤女郎中过来查看。灯光之下,他的脸亦是苍白憔悴得吓人,仿佛窗棂上的残雪,呵一口热气过去就会彻底融化。
      名义上,他是她的未婚夫婿;可她正要生下的却不是他的孩子;孩子真正的父亲,刚刚被他遣人擒拿。
      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握住他的手,泪水从眼角簌簌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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