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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圣人不仁 ...

  •   6、圣人不仁

      处在各种猜疑与不安、流言与阴谋中的长安城终于迎来了长庆七年的第十个月份。十月初一的“十月朝”俗称“祭祖节”、“寒衣节”,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都以瓜果粮羹祭祖,并用彩纸剪制衣帽于祖宗坟前或者自家门前焚化。
      许是在太庙祭祀的时候染了风寒,圣父皇太后忽染身疾,十月朝夜间几番惊起,说是头痛不宁,眠中不安,次日又阵阵腹痛便溏、恶心欲吐,太医用针灸、汤药调之,反反复复不见缓解。
      皇帝李珉事父甚孝,令太医仔细看护,又请裴皇后前往慈安宫为皇太后侍奉汤药。但在他私心里,或许并不抵触这样的现状——没有了圣父皇太后的掣肘约束,原本就不甚得宠的裴皇后更加管不着他,而且他在朝堂上的行事前所未有地接近于随心所欲。
      除去已经代领长安府尹之职的给事中楚决明、新官上任的长安折冲府折冲都尉尹星图等,李珉另拔了一些青年朝臣担当要职,而这些朝臣多是曾与他有种种暧昧传闻的。此事自然引起了旧臣的大力抵触,无论是原来的朝廷委任的命官还是齐王李瑛在长安保卫战中提拔起来的,此时前嫌尽弃,一起排挤打压新人。而这些新贵自恃有皇帝恩泽,亦看不顺眼这干“没眼色的老东西”。双方相看两厌,勾心斗角,互相揭短、拆台、算计,简直成了两群好斗的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在这种氛围中,一干朝臣未免开始怀念先皇治世时候的旧光景来。先皇与先皇后宋逐月关系融洽,虽然颇多内宠,但断然不会做出染指朝臣、断袖分桃这等荒唐事来,更不曾让“佞宠之臣”欺凌旧臣、扰乱朝政;先皇早早地立了李琪为皇太女,正位东宫,李璨、李珉、李瑛等皇子虽也被任用,却不曾让其大肆干预朝政,危及到储君的地位……有心之人甚至会再往下想:“毕竟不是先皇看中的储君人选,若是当初皇太女继位,总不会比这个阴谋篡位的更差……”“陈王高洁稳重,齐王英武刚毅,若是他们当皇帝就好了……”“治理河北道的燕王身为今上的姑姑,若能训导皇帝几句,或许陛下会听得进去吧……”
      而在民间,京城百姓抚今追昔,亦是颇多怨怼不满。先皇秉政三十年,大唐虽也难免旱、蝗、涝等天灾,但并未波及大范围的疆域,亦不曾遭遇如此惨烈耻辱的外敌入侵,先帝一朝,虽与西域诸国、图勒、匈奴发生一些战火摩擦,但鲜少有败绩,元和十六年时凤凰将军林慧容及皇子李瑛甚至率天武军远征匈奴取得辉煌战功。“当初是匈奴怕大唐,如今换了皇帝,怎么反倒变成大唐怕辽人了。”这样的想法一起,便冲淡了性命安好、辽人退兵的喜悦,而月偏食更勾起了他们有关几年前日全食的记忆,惹他们抱怨说:“先皇在世的时候哪里会有这么多天灾人祸啊!”长安保卫战中军民多有损伤,或死于交战,或死于冻饿疾病,京师得保,但人们心中因战争留下的伤痕却不曾痊愈,所以许多信众去慈恩寺登记自己逝世亲人的姓名,希望高僧无根法师在十月中下旬举办的大型度亡法会中用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佛顶尊胜陀罗尼咒帮助救拔亡者,告慰生者。然而无根法师辛苦取回的《佛顶尊胜陀罗尼经》被皇帝留置宫中,无根法师绝食跪求亦不能让铁石心肠的皇帝改变主意,甚至让管辖长安府的恶官楚决明派人将其抓捕监禁——这样恶劣的事情如汩汩热油泼在了长安百姓心头的愤懑之火上。后世传颂为“太史公第二”的史官宋春晖——此时的身份为凤凰将军的幕僚宋惙,在其主持编撰的《唐史记》中如是记载:“自隋以来,朝野常以‘圣人’尊称帝皇。《尊胜》事出,群情汹汹,有文士引《老子》而讥诽曰:‘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长庆七年十月十五日,暴民群起,殴逐朝官,京师渐乱,遂衍‘佛经之变’也。”【1】

      长庆七年十月十五日,下元节。
      对于大唐而言,下元节亦是十月的一个重要节日。朝廷于是日禁屠宰,延缓死刑执行日期,道观做道场祈福度亡,民间亦祭祀亡灵并祈求下元水官解厄旸谷帝君排忧解难,好不热闹。偏生原本计划要举办度亡法会的慈恩寺在长安府的逼迫严令之下不得不闭门谢客,以免再“惹是生非”。
      这日一向安分守在解家院子里的风敛月在下午的时候邀上令狐嗔和魏菖蒲一道儿出门,说是要多买些瓜果时蔬,做些素菜来祭祀解氏祖孙以及先前在战乱中丧命的亲朋和同僚。那二人自是欣然同意。
      长安府中的几处道观人山人海,热闹非常。伶俐的小商贩亦在道观外摆起小摊贩卖各色各样的物件。风敛月与令狐嗔看得眼花缭乱,脚步不由自主地往一个又一个摊位前面钻,多次陪她们逛街的魏菖蒲很无奈地跟在后头,心道:“看个半天又什么都不买,当真不明白她们究竟有什么好逛的,女人啊……”
      果然不出他所料,走了午后,一行人逛累了开始往回走,魏菖蒲拎着一些蔬菜瓜果,风敛月依然两手空空,令狐嗔则买了一罐蜂蜜和一匣胭脂。风敛月诧异地看了几眼令狐嗔手中的胭脂盒,最后忍不住道:“这小商小贩卖的胭脂,质地不太匀细,颜色也不够好。我那里还有林姐姐送的一匣玫瑰膏子,颜色和质地都是极好的,只消用细簪子挑一点,于手心抹开又轻轻拍在颊上,便是鲜艳异常,你若是想用只管尽情使。”
      令狐嗔故作神秘地笑道:“这样的胭脂我自然不会往自家脸上抹,山人自有妙用——”
      风敛月好奇道:“有什么妙用?”
      令狐嗔卖关子道:“你猜猜,这个不是用来上妆的,而是用来唬人的。”
      风敛月无奈笑道:“我哪里知道有什么妙用,阿嗔你就直接告诉我罢!”
      “你想想,要是把这胭脂和蜂蜜搅拌在一起……”令狐嗔话音未落,前面不远处突然炸雷也似地人声嘈杂起来。魏菖蒲连忙抢前几步,与令狐嗔一左一右将没有武功保身的风敛月护在了中间。三人不约而同地将警觉的目光投向那喧闹之处,怎么了?

      这一日散朝很早,皇帝要去探望圣父皇太后自然无暇召他去觐见,楚决明和往常一样,回到长安府中处理完公务,准点回家。
      大唐律法规定,官员着官袍出行时,无论上朝还是退朝,唯当朝一品宰相、仆射在身患疾病时方得坐轿,其余朝官,不论品位高卑,只准骑马或乘车;一品官导从七骑,二、三品官导从五骑,四、五品官导从三骑,六品官导从一骑。街市中的庶民士卒、商贩及行路者,遇见公侯、一品至四品官员过往,需当即让道,不得冲突。楚决明虽目前代领着三品大员的职务,真正的品级却是五品,他本是个不爱张扬摆架子的,平日里跟随他鞍前马后的小厮凌泉又新近被遣去狱神庙“侍奉”无根法师去了,于是只带了两个导从一路走,眼见得快要走到温汤胡同了,便对那两个导从道:“今儿过节,你二人早些回自家去罢。”他待随从一向谦和,那两个导从估量着这么近应该不会有事,于是欣然告辞。
      然而就在这时候出了事。平日里百姓见到官袍在身的五品官员骑马经过,虽不必回避让道,却也不敢靠前,今儿却赶上人多摊多车马多,想让路也让不到哪里去,楚决明约束着马匹在人群中缓缓穿行,正经过一处胡同口,忽然几个醉汉踉踉跄跄地从胡同中冲出来,有一个几乎撞到他身上,马匹受惊嘶叫起来,楚决明慌忙稳住坐骑,跳下马来,他还未来得及质问,那几个醉汉却先嚷将起来,双方争持几句,那几个醉汉蛮劲发作,竟不顾官威,冲将上来,一个夺马,一个拽官帽,一个当头一拳,一个背后施脚,文质彬彬的给事中岂是这些市井泼皮的对手,一个照面便被那些人打翻在地。他挣扎着意欲起身,色厉内荏地喝道:“殴打朝廷命官,你们不怕王法吗?”
      带头的醉汉“呸”了一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骂道:“大爷打的就是你这个狗官!大爷的老子和儿子都在先前围城的时候病死了,几个兄弟战死了,请个和尚做个法会超度碍着你们什么事了?王法?原来王法就是任你们这干狗官欺负人!大爷不怕王法收拾,你们还不怕老天收拾呢!”
      旁观的民众见势不好,原本想要过来相劝,听那醉汉说起超度法会和无根法师的事来,亦勾起了他们心中暗藏的怨愤恨意,竟一时无人做声。那几个醉汉说着来了气,又冲上来揪着他举拳要打,就连旁边的百姓也有几个愣头青蠢蠢欲动。楚决明见势不好,连忙告饶,又拿出钱袋来意欲破财消灾。
      那醉汉一把夺过钱袋,冷笑道:“大爷且瞧瞧你这狗官的好价钱!”拽开一看,除了些纹银、碎银、铜钱外还有不少金瓜子,原来是楚决明备着出入宫闱时打赏内监、宫人的。长安虽然富庶,但经过战乱后平头百姓家业凋敝了不少,物价又在不断上扬,于是那钱袋里金灿灿银晃晃的事物在旁观百姓的眼里点燃了火。那醉汉呵呵笑了几声,蓦地将那钱袋一扬,金瓜子、纹银、碎银和铜钱洒了一地,随即又给了楚决明几拳,楚决明闷哼一声昏倒在地。
      他一昏倒,旁观百姓蓦然发一声喊,争先恐后地争夺起那些洒落在地的财物来。有贪小便宜的还偷偷去扯楚决明的衣袖看有没有藏了其他的财物,有些无赖还趁机在人群中揩大姑娘小媳妇的油、偷摸旁边摊位的货物。场面一时乱成一团。
      有一个青年男子挤到前头去,对着倒在地上的楚决明踢了一脚,仿佛还觉得不够过瘾,把怀中拿的一个瓦罐朝着对方当头击下——
      “砰”地一声,瓦罐四分五裂,鲜血四溢。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得一个女子尖利的声音响起:“不好啦,杀人啦——”
      这呼喊仿佛一盆冰水泼到了众人的心头,浇灭了他们一时兴起的疯狂。清醒过来的人们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畏缩和惧意,随即将目光投向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红袍官员。血从他头上涌出来,头发上、官袍上、瓦罐的碎片上都沾染到了殷红黏稠的液体,一片狼藉。
      刚才拿瓦罐打人的青年男子大骇,用袖子捂住脸就往外跑,他心慌又力大,一路又推又撞的不一会儿就挤了出去。刚才喊着“杀人了”的女子也抬起袖子捂住眼睛,颤抖着声音叫道:“人犯跑了,要是……要是官府怪罪下来怎么办……”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静默的人群立时涌动起来,你推我我推你地往外跑——是啊,要是官府的差役赶来,把自己当成人犯抓了杀头了怎么办?哄乱中免不了推推搡搡,刚才说话的女子被人撞倒,“哎唷”一声扑倒在楚决明身上,旁人也顾不得看热闹或者搀扶。没多少工夫,方才还水泄不通的巷口就变得空空荡荡。
      耳听得周遭已无动静,压倒在楚决明身上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环顾左右,稍稍松了一口气,慌忙起身,将躺倒在地上楚决明连拉带拖地扯到巷子里,跪坐在地上把他搂在怀中,抖着手轻轻拍着他的脸颊,哑着声音道:“醒醒,醒醒……决明……你没事吧?”

      她刚才在外围一听人说是有几个不知死活的醉汉在殴打代理府尹,脸色当即就变了。令狐嗔隐约听说过他们的事情,便低声道:“要走要救,都随你。”
      风敛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令狐嗔和魏菖蒲的身手都不错,但此时场面混乱,要在人群包围中抢出楚决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他们三人迅速商议完,分头行事。
      胭脂和蜂蜜搅拌在一起会变成很逼真的“血”,魏菖蒲拿着盛“血”的瓦罐上前去敲楚决明的头,在瓦罐撞上去之前他已用暗劲弄碎了瓦罐,一“砸”下去便是“血水”四溢,血淋淋的十分可怖,众人做贼心虚,再听风敛月一嚷,谁也顾不得查看个究竟,便纷纷逃了去。
      靠在她怀中的楚决明慢慢睁开眼睛,静静地望着她,苍白如纸又染了血色污迹的脸上露出柔软明媚的笑意。他此时明明那么狼狈那么脆弱,可那一笑,却恍若早晨一束最灿烂的阳光投向冰山,在那洁白的冰雪之上折射出无数璀璨绚丽的奇异色彩。
      她被他那一笑晃了神,而他的目光却缓缓往下滑落到她胸前——衫襦的袒领露出一角孔雀蓝抹胸,一痕晶莹雪脯,于是他那笑意便平添几分促狭的暧昧:
      “敛月,刚才险些要被你闷死了。”
      风敛月脸上立时红一阵白一阵,只差没一拳朝他身上招呼过去。她刚才生怕众人慌乱逃窜中踩着他,情急之下忙忙地扑倒在他身上,尽量用自己的躯体来掩护住他。那种形势哪里还顾得上姿势的问题,无巧无不巧,恰恰她的胸部正压在他脸上,故而他有此戏语。
      又听得那人不知死活地续道:“……其实当真被你这般闷死我也是欢喜的。”
      “闭嘴!”风敛月火冒三丈,柳眉倒竖地喝止了他。看她愠怒的神色,简直是下一瞬就要把他给推到地上去,然而她的手臂动了动,却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怕得很,怕得很啊……”她语声呜咽地道,“当初你跑去慈恩寺救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害怕的罢……”
      他忽然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用自己的手臂环上她的腰和背,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她柔软的胸前,似软弱又似依恋,似撒娇又似宽慰。那些刺目的血色污迹因此而染在了她肌肤上衣裳上,可她与他都毫不在乎。
      赶回来的魏菖蒲本着非礼勿视的理念,不好意思盯着那一对恨不得变成连体婴般的男女看,但过了一阵子,他还是忍不住干咳一声,干巴巴地道:“你们两个要亲热回头再说,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天地良心啊,这个棒打鸳鸯的晦气角色他真的不想当,可是总不能任由着平日里冷静机敏的风敛月昏了头犯了傻也不多提醒一下吧。
      风敛月哪里顾得上旁观者在想什么,闻言脸上微微一红,起身接过魏菖蒲手中新拿来的衣服给楚决明套上,遮掩住了他的官袍与一身狼藉。然后魏菖蒲和她一起搀扶着楚决明,从冷清的小巷里左一拐右一绕地穿行回解家的宅子。没人注意到楚决明的手背在身后,摇了三摇,打出了一个怪异的手势。
      令狐嗔已经去凤凰将军府上把越重楼部的军医黎甘草给请过来了,黎甘草给楚决明检查了一番。那几个醉汉下手虽狠,但毕竟是赤手空拳,楚决明被打倒的时候护住了要害,脸上身上大大小小的瘀伤不计其数,幸好没什么要紧的内伤外伤。于是黎甘草留下些活血化瘀的内服药和外用药便告辞离去。令狐嗔去生火做饭,魏菖蒲帮着楚决明盥洗更衣过后,便说自己要去帮令狐嗔的忙,挤眉弄眼地走出了这间屋子。
      风敛月听黎甘草解说楚决明的伤情的时候,先是松了口气,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立时沉了下来,一甩门帘走了出去。楚决明来不及解释,看着她的背影只能苦笑。
      令狐嗔和魏菖蒲两个促狭的做好晚饭,用食盒装了,便推她去楚决明房里一道儿吃。风敛月咬着嘴唇,最终还是拿着食盒过去,板着脸道:“既然没什么重伤,自己过来动筷吃饭。”
      刚才她只道他伤得很重,心脏几乎都停搏了;听得黎甘草说他无甚大碍,心中又是宽慰又是羞恼,很矛盾的心情。
      怪不得刚才还有精力来说那些轻-薄之语,哼!
      楚决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含冰凝霜的俏脸,大气也不敢吭一声。二人闷不作声地用过了晚膳,风敛月看到他换下来的官袍,便拿起了抖了几下,打算等下给他清洗干净。只听得“啪”的一声,一样小小事物掉在地上。风敛月弯腰拾起来定睛一看,心头的无名火噌地一下就腾了起来,握着那样事物气得浑身发抖。
      那原是一枚白玉扳指,外壁是素面,看起来平淡无奇,内壁却题着两行蝇头小字,道是“携手等欢-爱,夙昔同衾裳【2】”,还雕绘了一幅春-宫图,色彩鲜明艳丽,栩栩如生——若非那春-宫图是两个男子的春-宫图,风敛月一定会称赞几句那工匠当真手艺非凡。
      “你到底……到底……”她满面怒容语声发颤,猛地把那扳指朝他身上一扔,转身就走。
      楚决明一看大事不妙,忙伸臂一把搂住她的腰不让她走。风敛月挣了几下没挣开,倒是碰着了楚决明的皮肉伤处,她看他疼得蹙眉还不肯放手,又是窝火又有些心疼,咬牙质问道:“你且说,这劳什子究竟是哪里来的?!”

      她僵着身子,表情还是冷冷的,却是不再试图挣脱了。楚决明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立刻松开手臂,只老老实实地招供说,这扳指是一个武官今日私下送的,他觉得很是恶心却不能立刻跟对方翻脸,更不能当场扔掉,只好留在身上预备着回到家中再做处理。
      “是他看中你啦?”她明知故问,身上寒气飕飕地往外冒,他缩缩脖子,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你也看中他啦?”她话音方落,楚决明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又讨好地凑近过来笑道:“敛月别多心,除了你我还能看中谁。好了好了,乖啊,别生气了。”
      他百般哄慰,总算她的脸色缓和了些,垂眼一看到那扳指,心头的醋意又往上翻涌,一把抓起来就往地上用力一掷,那精巧的玉质扳指便就此四分五裂,猛地挣开了他的手臂,快步往外走。
      此时天色擦黑,夜幕降临,圆月清辉如水般流泻在水磨青砖的小道上。风敛月蹬蹬蹬地快步走上去,夜风拂面,带着桂树的幽香。她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停下来,直到身后追来的男子轻轻搂住她,他的下巴搁在她肩上,脸贴近她的耳廓。
      “我头一次来拜访解老的时候,看见你正坐在这大树下哄着元宝玩,知道你就在这里,不过那时候你不曾看见我。”月光恬静朦胧,桂树香气馥郁,如一场甜美的梦境,耳边他的呼吸之声、他的话语也如同梦里飘摇的天籁,“所以我恳求解老让他允许我来翻阅他家的藏书,找治病的方法只是托词……说真的,那时候我几乎不抱什么侥幸之念,只是因为私心里想着多与你近一些,再近一些才好。”
      随着他温柔软款的倾诉,她的脸绷不下去了,身体亦软化下来,有时候躯体比语言更能够传达出对方的心情,而男人对此是一下子就能够敏感到的。他轻轻微笑,用嘴唇磨蹭着她的耳垂:“别生气了啊……我当真不沾男色的。”她发上、肌肤上的淡淡幽香让他心猿意马,他们有多久不曾亲近过了,六个月,还是七个月?搂在她腰间的手缓缓上行,暧昧地按在她的抹胸上,手指不轻不重地抚弄摩挲着上面的绣花:“至于女色嘛……若你允可我自当奉陪。好不好?”
      他熟悉她的身体,而她的身体亦熟悉并贪恋他的触碰,风敛月不可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却抬手握住他的手腕使之不能乱动,煞风景地恨恨道:“楚决明,你把我当成傻子哄么?!”
      方才的旖旎氛围一扫而空。她的声音清清泠泠,宛如秋叶上的白露滴落而下:“一年前你原是为什么来拜访解老的,那时候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原本是洗心革面、虎口脱身的好机会,你却还和别人暧昧不清,就算你对我指天发誓一百遍一千遍,而在他人眼中,你又岂能脱去这个‘卖身求荣’的污名?”
      楚决明的脊背微微一僵,风敛月已在他的臂弯中转回身来,仰着脸瞪着他,目光清明,仿佛可以直直地看到他心底。
      “我之所以会这般生气,既是因为泼醋,也是在气你不肯安生下来。今日之事……”她压低了音调,只让与她近在咫尺的楚决明能够听到,“虽不曾亲眼见到当街殴打你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我很清楚你压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你任由他人欺凌却不还手,不逃走,究竟所谋为何?”
      他的脸色微变,眸中神色翻腾似涨潮的海水。她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柔软的樱唇贴着他俊美的面庞,呵气如兰,若在外人看来只觉得二人正在忘情暧昧缠绵,唯独他才能听清她接下来的细如蚊蚋的话语:
      “你所谋为何,我不知道,也不想勉强你告诉我。只是,如今连秦侍郎都已经靠边站了,你又何必……又何必不知死活地自动往前凑?你知道如今长安城里种种可怕的流言么?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对别人我是不敢说、不肯说的,只是……既然我心悦你,再过火的话我也得说,得劝。”她深吸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道:“楚决明,你不怕再遭皇太后毒手,你不怕被政敌当成‘清君侧’的对象,你不怕被皇帝当成替罪羊用完就宰掉,可我怕,怕得要命;即便你不在乎你的性命,我在乎!”
      楚决明的目光闪了闪,环在她腰中的手微微施力,她却抬起手来抵住了他的脸,一字一字道:
      “我没什么权力或能力左右命令你,唯一依仗的,就是你心悦我。既然如此,我今儿就恃宠而骄一回——你若是答应我从此安分守己,那就留下来。你要不肯,什么好听的话都别再多说,立刻放开手出去,也省得我日后再为你而担忧伤怀!”
      片刻的沉寂。她沉默地盯着他,而他亦安静地回视着她,可以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彼此的呼吸。然后他粲然微笑,似一片皎洁的月光柔柔地洒落在静夜的湖水上。
      他说:“好。”

      风敛月对自己能够劝服楚决明并没有什么底气,正如她对他所言,在武力抑或权势上她都无法强迫他,能让他听从于她的,唯有他对她的爱恋而已。
      然而楚决明非但答应得很爽快,当夜亦不曾私下离开,次日还和她腻歪在屋里,主动提出为她画眉点唇,只是他的手艺着实不敢恭维——风敛月对镜一照,便哭笑不得地娇嗔道:“你该不是成心把我往丑里画的罢?”
      他笑着揽住她的腰,道:“胭脂俗物,反倒污了你的颜色,还是弄干净的好。”然后便捧了她的脸去吃她唇上的胭脂。出外打探消息的魏菖蒲故意不打招呼地推门进来,正正看到那两人一个欲盖弥彰地捂唇、另一个双目放光地浅笑,撇了撇嘴,心中暗忖道:“女人啊……那时在图勒对着一个图勒男子依依不舍,转头回到长安又跟原来的未婚夫婿如胶似漆。倘若我再把这次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那个人,想来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好看得很。”
      他脸上却是神色自若,道:“你们听说过原来的洛阳府尹刘樨么?明日他就要在独柳树问宰了,是皇帝御笔亲判的凌迟。”

      【嗯嗯,从今天开始到本卷结束,作者争取做日更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圣人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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