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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火中取栗 ...

  •   4、火中取栗

      与夜市中的悠闲喧闹截然不同,长安府正厅中却是一片忙碌。十余张书案次第排开,摆放着算盘纸笔,案头堆着的帐簿磊得小山一样,十来个主事主簿正忙得不可开交。
      代理府尹一职的给事中楚决明倒没有闲情逸致在他们的算盘声中踱来踱去地监督,只坐在旁边的厢房理事。府尹为文官职务,一府之主官,辖下有府丞、治中、通判等佐之,专掌府事,日理万机。直接命令主事主簿统计账目之事,以前的府尹倒也不是没做过,但鲜少有催得这般急的。众人虽觉唐突,却不能不从命,而且也不敢投机取巧来糊弄主官——虽然楚决明迟早要被撤了这个与他资历品级不甚相称的职务,但毕竟“县官不如现管”,而且楚决明有曾在户部度支司任职的履历,若被他瞧出自己算的账目上有什么不妥,那后果可不是好玩的。
      也不知道这主儿今日抽了什么风。先前他入宫觐见又逢下雨,半日没有出现,众人只道他今日不会再过来了。哪知道下午又返回,心事重重的不带半点笑意,还命令他们赶工算帐;自己则在厢房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还令仆役给所有人送了外买的晚膳和宵夜,摆出一副今日不算完帐大伙儿都不能走的阵势来。
      他不走,底下的那些主簿主事怎么好意思走,何况看代理府尹那脸色,没准这莫名其妙的紧急差使还是皇帝增添的。大伙儿随便用过了晚膳充饥就继续忙碌,手边的茶水凉了换热的,热的又变凉,就是没有谁顾得上多喝几口,唯恐喝多了茶水要频频更衣而浪费时间。
      待到账目结算出来,楚决明总算露出笑容来嘉勉他们几句,放过他们各自回家歇息。自己又看了几份公文,实在是撑不住了方才离去。仆役买回的晚膳他倒是用过了,宵夜却是他不甚喜欢的木樨香饼——楚决明自从上次得“病”之后,一向只用易克化的食物,因此只掰了小半块就着茶水咽下就不吃了。他正欲离开的时候恰好见到一个年幼瘦小的仆役在清扫,便让陵泉把其他自己没沾唇的香饼都包起来赏了他。
      折腾众人大半天的代理府尹大人施施然骑马回温汤胡同歇息去了。而他吃剩又被随意弃掉的那大半块香饼却在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几经传手递到了齐王侍卫长寒江雪手中。侍卫长掰开香饼,露出里面的一枚蜡丸,然后寒江雪又将蜡丸呈到了齐王李瑛面前。
      齐王李瑛抬手示意,寒江雪方才剥开蜡丸,取出其中藏的纸条,恭恭敬敬交与齐王。
      那纸条不过一指来宽。李瑛看过了,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喃喃自语道:“孤虽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既已受人之托,就依他一回也无妨。”
      寒江雪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做自己什么也不曾听到。一个好的侍卫长应当明白什么时候当聋子,什么时候当哑子。
      但李瑛接下来却唤了他的名字:“寒江雪——”
      他立即答道:“殿下有何吩咐?”
      “这几句话你想法子散布出去,让市井小儿传唱开来。”李瑛展开纸条让他看清楚上面歪歪扭扭、难以分辨出自何人之手的九个字,道,“不过绝对不得走漏风声,绝对不能让人知道这话传自哪里。你记住了吧?”
      “属下记住了。”
      李瑛把纸条放在烛火上,看着纸条被火苗一点点舔舐吞灭,最终化成灰烬,唇边的笑意慢慢加深:“红日食,家小散;赤月蚀,鬼神乱;尊胜出,亡魂安——孤只等着看好戏登台,但愿给事中接下来的动作不会教孤大失所望。”

      长庆七年九月十二日,苦等多日的无根法师终于再度得到皇帝李珉的召见。然而李珉的答复却让他大吃一惊。
      “……皇太后很是珍重这部经文,令随侍宫人日日持念《佛顶尊胜陀罗尼咒》二十一遍,又听闻过法师取经之事,十分感慨,对法师及慈恩寺上下另有厚赐。”他顿了顿又道,“朕已将佛经送与皇太后,贝叶经原本及译本留在宫中即可,皇太后与朕皆是礼佛向善之人,必会虔心供奉《佛顶尊胜陀罗尼经》,不辜负法师远道取经的辛苦。”
      双耳如有雷声轰鸣,无根法师稳了稳神,双膝跪地,恳切奏禀道:“陛下,贫僧远赴万里取经而来,不惜性命身名,但求能普济苍生救度苦难。贫僧不求财宝厚赐,只恳请皇上准予经本流行各地,让天下百姓同沾法益为要。”
      李珉蓦然沉下脸道:“普济苍生?救度苦难?哼,法师好大的志向!你带回的经本留存宫中,金银七宝供养,宫人焚香持诵,难道还被辱没了不成?”他转头正欲命侍奉一旁的楚决明带无根法师回去,却看到对方向自己轻轻摇头,遂改了主意,另让内侍把无根法师伴押半送地“请”出宫门了。
      待无根法师等人去远,李珉回头看看身边恭敬侍立的朝臣,道:“这个无根真真是个顽固不灵的,但他献的《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却甚合太后心意,许是这个缘故,太后这几日倒是说安稳些了……爱卿还有何事?”
      楚决明却敢笃定皇太后的“病”与蜡烛托不了关系,他让陵泉悄悄拿几只活鸡养着,透气孔处点上蜡烛,前十日还好些,后来那些鸡逐渐出现了泄泻、脱毛、互相叮啄的情况。只是这些事,他是绝对不会跟李珉说的,当下答道:“陛下,微臣有一要事需禀报——”
      长庆六年的辽国入侵,给大唐百姓带来了难以痊愈的伤害和痛苦,对于皇帝李珉而言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李珉一直觉得,自己夺宫登基,不单纯是为了权握天下、随心所欲,还要以太宗为榜样,建立又一个青史流芳的贞观之治。然而屡屡战败、东都被屠的耻辱终于让这位自视甚高的年轻天子痛苦地发现,自己治下的大唐竟州部无可信之臣,军伍少可用之将,以至于他不得不重新启用当初被他贬官流放的凤凰将军林慧容,不得不倚重甚至分权给自己的同母异父兄弟并听任他们坐大。
      楚决明在皇帝还朝之后很快觉察到,在经受了太多刺激之后,李珉刚愎多疑的性格变本加厉。就拿长安府来说,李珉既不信赖原先的臣子,更不信赖李瑛守城时提拔任用的新人,这是长安府文武官职交接一直进展缓慢且颇多摩擦的最大缘由。
      他并不多拐弯抹角,道:“长安保卫战时,长安城墙多处毁损,储备的兵器、粮草等也几乎告罄。微臣思量着辽人狼子野心,难保来年开春不会再有战事,还是有备无患的好,便勒令下属清查历年账目及库中存银实数,打算赶抢在严冬来临之前修补城墙、补充府库。”
      李珉点头道:“官员交接之际这些要紧之事倒常被推诿、耽误,爱卿尽职尽责,不辞劳苦,朕甚是欣慰,爱卿只管放手去做罢。”
      “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楚决明稽首道,“微臣清查之后,愕然发现长安府账目颇为混乱,前后不一之处甚多。尤其是涉及到长安折冲府的账目,这几年来发放军饷数目与兵员数相差甚巨,京师重地,折冲府编员惯例是一千二百人,纵有人员折损变动也鲜少有超出定员过半的情况,领取军饷却比定例多了两三倍——”他飞快瞟一眼李珉,续道:“折冲府事宜向来由折冲都尉执掌,本非微臣所辖,只是近五年来军饷皆由折冲都尉批条后,自长安府库中如数拨取。微臣心中担忧,便将长安府中留存的账面分批分类清算了一番,其中便有军饷的清单,还请陛下宽恕微臣越俎代庖。”言毕便将清算好的账目清单呈了上去。
      “两三倍?”李珉勃然变色,咬牙道,“虽说吃空饷之事历代都有,但这帮人着实太过……如今长安折冲府事宜究竟由谁辖管?”
      “先前的折冲都尉与左果毅都尉皆于长安之战中殉国,齐王便拔了右果毅都尉曲大安暂时统领府兵事宜。”楚决明面有惭色道,“微臣惭愧,对这些武官的姓名记得不是太清楚。”
      府兵原是大唐各州府的主要军事力量,各处州府府兵称为折冲府、军府,长官称折冲都尉,左、右果毅都尉为副手。长安军府称为京兆府折冲府、长安折冲府,折冲都尉为从四品下,宿卫京师,总领长安府一府军事,虽然品级低于正三品的长安府尹,但一武一文,各有所主,除了领取军饷、维修城墙等事宜需要打交道之外,平日基本上是井水不犯河水。折冲都尉管辖操练、城防等事宜,唯有兵部的兵符才能调拨折冲都尉率兵出战;但长安保卫战时,皇帝带着诸多高位官员“南狩”,长安折冲府的指挥权便落入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齐王李瑛手中。如今外敌虽退,天子携百官还朝,但齐王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迟迟不曾撤去,所以长安折冲都尉如今等于有两个顶头上司——听命于皇帝的兵部,以及齐王。
      “爱卿是文职,平时不理卒伍之事,能留心到这些已经是不错了。”李珉面沉如水,思忖片刻后问道,“北衙禁军那边,是否也有类似的情况,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安府与其余州府不同,除了折冲府之外,还另有一支军事力量驻扎,即专门负责守卫皇宫的北衙禁军。
      楚决明惶恐道:“陛下,北衙禁军之事,微臣丝毫不知。”长安府尹过问长安折冲府的军饷,虽非分内事,却也勉强说得过去;若是还对北衙禁军指手画脚,简直是自寻死路。何况目前统领北衙禁军事宜的,正是圣父皇太后裴棣的亲戚、新任一品辅国大将军裴茕。
      李珉也自知失言,见他脸色大变,安抚道:“爱卿不必拘束,朕只是随口一问……先前兵部的尹星图,爱卿可还记得?”
      楚决明舒了一口气,微微笑道:“尹侍郎啊,文武兼备,微臣自然是记得的。当初曲水联句,微臣的句子被大伙儿评说不甚工整,好在尹侍郎这位‘一字之师’帮了忙,才叫微臣免去罚酒一杯。”
      与李珉有“断袖”传闻的宠侍弄臣多为文臣,如秦南星、楚决明之流,以及先前被皇太后整死整残的御史中丞段清澜、太常少卿杨瑞铭、中书舍人贺云翎等;另有几名武官亦颇得李珉青睐,兵部侍郎尹星图即是其中之一。尹星图虽是武官,但文采还要比楚决明这个明经出身的文官略强些。某次李珉夜宴一干宠臣,吟诗联句,尹星图先说了句“长空云影寂”,邻座的楚决明对以“苔阶露华浓”,被众人评说“不工整”,此时尹星图笑着打圆场道:“便将‘苔’字改成‘短’字,以‘短阶露华浓’对‘长空云影寂’,何如?”于是给楚决明解了围。因为此事,楚决明和尹星图也算有点交情。
      李珉也回想起当初情景,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只是那份笑意转瞬即逝:“兵部侍郎正是正四品下,既然长安折冲府那边折了一个折冲都尉一个左果毅都尉,朕便暂调尹卿过去,仿爱卿之例填补空缺。”
      原来的官员不清不白,李瑛提拔的官员也不可靠,皇帝反复斟酌,还是让“自己的人”去填补这些权力空缺比较好。皇太后的状况虽有好转,但暂时无暇顾及朝事,也不怕他在这个问题上再跟自己折腾。
      “陛下圣明。”
      “哼,朕若还再听任他们肆无忌惮下去,只怕某一日倒戈相向了朕还被瞒在鼓里呢。”李珉阴冷一笑,“爱卿呈上的这份清单可有副本?”
      楚决明会意答道,“除了军饷的账目,微臣还清算了其他诸多账目,除去呈与陛下的这份清单,其余清单都已被微臣亲手焚毁,他人再要查算,唯有让主事主簿们重新赶工了。”
      李珉点头,又道:“这事朕自会遣人彻查,爱卿切莫走漏了风声。”
      楚决明不动声色,郑重答道:“陛下,微臣理会得。”
      他并无左右李珉的能力,却很清楚李珉的弱点——自负,多疑。而他眼下的所谋所为,正是利用李珉的弱点,把他一步步引到错误的路上去,直至……这条歧路的尽头。

      从慈恩寺回返之后,风敛月一直闷闷不乐。终于,她找机会向林慧容提出想要搬出去,理由是,自己实在过不惯游手好闲的日子,想要近距离接触并详细了解一下长安的风土人情,增长见识。
      “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着是肯定不行的,恰好令狐嗔已经从长宁回来了,我让她还有魏菖蒲随你一起去。先前图勒买马,你们三个都混熟了,由他二人陪着你,我才好放心。”虽然吴羽华打包票说秦将离应该绝对不会再去主动招惹风敛月,林慧容也希望如此,但那两人……林慧容自己是过来人,当然知道爱与恨的距离其实是非常短暂的。两人若都在自己这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未免难堪,所以她并不虚情假意地客套挽留,“长安如今不像先前了,凡事更得多小心些。”
      “多谢姐姐。要觉得形势不对,我会闭门不出的,绝不主动去惹麻烦。你放心好啦。”
      她们对话的时候,秦将离亦在场,就伫立在距离林慧容不远的地方。无论她如何尽力做到忽略,仍是能感觉到他难辨意味的目光,沉沉地笼罩着她。这种感觉,让她先是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随即一股无名火又噌地往头上冒。风敛月尽力克制着自己,告诉自己只当他是个透明人就好。她从进门到现在,视线都一直回避着秦将离,不曾多看一眼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要是有什么不对劲,只管派人来告诉我,万一我不在事情又紧急的话……”林慧容想了想道,“李璨他们比我还忙……要是你实在找不到我,跟宋惙或者秦南星说一声,让他们帮忙转告我。”
      正坐在一旁的书案边帮她起草文书的宋惙闻言失笑,却也不多推辞。风敛月对他敛衽行礼道:“那万一有事,就劳烦宋公子了。”她顿了一顿又忍不住问道:“那秦侍郎……他不用去上朝了吗?”
      林慧容哧地一笑道:“秦侍郎正休假呢,成日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天知道他要闲到什么时候——你若有事只管差遣他。”
      风敛月心道:“谁敢差遣那家伙,我才不想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呢。”她听林慧容讲到秦南星如今的轻松惬意,难免想起正身处风口浪尖上的楚决明来,不由得侧过脸去轻轻叹息一声。
      次日风敛月便搬去了解青囊原来的住所。解氏祖孙已经去世,解青囊生前的藏书由他的门徒黄太医搬走捐给了太医院,这处院子便被空置下来。她带着令狐嗔、魏菖蒲一起将尘封的院子清扫一番,只可惜那些已经枯死的花卉药草是救不回了,唯有那一棵桂树尚存,满枝花团,芬芳馥郁,像一个甜美的梦境。
      偶尔,令狐嗔会带着风敛月一起去逛街走巷。风敛月叹道:“先前我去过的地方,和长安相较起来实在是差远了。富贵繁华地,花柳温柔乡,名不虚传。”
      令狐嗔笑道:“其实当今长安城已经远不如先前了。不信的话,我和你打个赌。”
      风敛月一下子来了兴致:“你先说说要赌什么?”
      “赌赌看,咱们这一整条街走下来,有没有听到超过二十个人缅怀先帝在位时候的。”令狐嗔压低了声音说道,“谁输了,就罚着明天给大家采桂花晾干了好泡茶,如何?”
      “好啊,按你说的,赌就赌。”
      于是两人一路走一路聆听他人的闲言碎语。果然听得许多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感叹:
      “想当初先帝的时候啊,娶媳妇哪里用得了这么高的彩礼啊!”
      “嘿,都过了七年了,物价能不涨吗,连布匹都比当年涨了不少,何况人呢!”
      “不要说米了,先帝那时候,油盐还比如今廉价许多呢。”
      “那时候不但盐比如今廉价,还比如今的干净许多,现在的盐啊,都被奸商掺了好些砂子,灰扑扑,苦不拉几的,唉!”
      “人心不古啊,如今的人哪像当年那般淳朴老实!”
      “米也没过去的香了,还老贵老贵的,还是先帝那时候好啊~”
      “米贵就贵吧,毕竟前几年闹蝗灾旱灾。唉,先帝在的时候可没有那么多天灾。”
      “是啊,几年前日食,然后开始闹蝗灾旱灾,辽军打到长安城下。今年月食,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幺蛾子呢!”
      “先帝在的时候可没有连着发生过这些不吉利的天象啊。”
      “先帝如果还在,只有咱们打辽人的份儿,不会让辽人打过来的。”
      ……
      风敛月起先只当做笑话来听,听到后面,眉头却微微蹙起来。令狐嗔觉察到了她的异样,低声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风敛月沉吟道:“现在还不好说,只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头,但具体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也说不清楚……等想明白了再告诉你。”
      她聆听着市井小民的闲话,努力在各种杂乱的信息中摸索出头绪来。令狐嗔倒也没有怪她故弄玄虚。二人沉默着又走了一阵,风敛月暂时放弃了不得其解的思考,为了活跃气氛,她转头对令狐嗔笑道:“阿嗔,不用再往前走往前听了,都已经超过二十来人了,我认输!”
      令狐嗔嫣然一笑:“行,说好了,我等着喝你亲手做的桂花茶啊!”
      二人言笑晏晏,走过曲江池畔,那儿有几个小摊在出售各色廉价的物事如梳子、小吃等,父母忙着做生意,几个孩童凑在一边嬉闹玩耍。风敛月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正听得他们唱着童谣。当听清他们唱的内容时,风敛月心中咯噔一下,停住了脚步。
      “敛月,怎么了?”令狐嗔不明所以,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
      风敛月眉黛轻颦,低声道:“你听!”
      令狐嗔侧耳细听,方听得那些孩童在奶声奶气地唱道:“红日食,家小散;赤月蚀,鬼神乱;尊胜出,亡魂安……”
      她亦觉得心中一沉,小声道:“总觉得这首童谣有点鬼气森森的……红日食,家小散;赤月蚀,鬼神乱——前面四句也就罢了,后面这‘尊胜出,亡魂安’又是什么意思呢?”
      “阿嗔,我总觉得有些蹊跷,桂花茶的事先搁一搁,这事还得你去帮忙调查一下。”风敛月并无偷懒的用意,只是令狐嗔比她更熟悉长安的街巷人物,让令狐嗔去探寻一番自会比较容易。

      恳求再度面见天子不果,亦不能坐视自己远道取回的佛经就此封存在宫闱中,无根法师几番思虑后,最终选择了面向皇城的方向跪坐绝食——这种最温和的、只会伤害到自己的身体、乞求与抗议结合的方式。慈恩寺的住持规劝不过,只得将此事上报给代理府尹楚决明,恳求楚决明帮忙在皇帝面前周旋一二。然而,三日过去了,五日过去了,李珉那边仍不见任何回音。
      绝食第六日,无根法师终于打熬不住,昏倒在地。守着他的僧人们慌忙搀扶起他,给他一口一口灌下米汤,他方才慢慢苏醒,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可有消息了?”
      众僧知道他关注的是什么,纷纷沮丧低头。住持无树法师本是无根法师的师弟,含泪上前叹息道:“师兄,算了罢,你虽辛辛苦苦取回了真经,却不能将译本流传开来,或许这就是众生的业缘招致。师兄,再拗下去也没有用,没准……还会招致祸害。所以你还是养好身体,一心备着主持下个月的度亡法事罢,别的事情,就不要强求了。”
      无根法师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语声低弱地道:“法事由我主持还是由你主持都可以,但《佛顶尊胜陀罗尼经》……”他顿了顿,道,“劳烦再拿些米汤和水来。”
      无树法师一怔,道:“师兄,你可是想通了?”
      “如果再不进食,我就熬不住了。待我身体恢复一些,我会再次跪地绝食,求文殊菩萨保佑,求陛下回心转意。”无根法师的目光充满疲惫,“就这样,一直求到陛下开恩为止。”
      这一番话经无树法师之口传到楚决明耳中的时候,年轻的给事中沉默片刻,悠悠道:“有劳住持,下官自会将此事禀报给陛下。他日有暇,下官自会去探望无根法师一趟。”
      语气平淡的回答,既未表现出对无根法师的责怪,也没有丝毫的同情之意。无树法师闻言甚是失望,怅然道:“有劳大人了,贫僧就此告退。”
      无树法师本以为所谓“探望”只是句客套话。但几日后的傍晚楚决明居然带着随从到了慈恩寺,身上官服未脱,只说是刚刚从宫中返回,顺路过来的。
      此时正是无根法师开始第二轮绝食的第四日。夕阳已经西沉,天际的云彩被余辉渲染出一片殷红,浑浊的阳光透过门窗照入狭小的禅房,几个侍从差役随着楚决明前呼后拥地进来探望,把屋里的其他僧人挤兑得立不住脚,只好都退了出去。
      “见过大人。”长跪了两个多时辰的无根法师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本欲起身对楚决明行礼,却几乎栽倒,幸好楚决明眼疾手快,抢前几步一把搀扶住。
      无根法师原本就清瘦,这番消磨下来更是折损得仿佛小风一吹就倒。楚决明面露不忍之色,关切地道:“法师已年过五十,何苦要和自己的身体过意不去,毕竟不是金刚之躯啊。”
      无根法师虚弱地道:“贫僧自有分寸的……贫僧一心只盼望着将来能获得陛下恩准,把《佛顶尊胜陀罗尼经》翻译成汉文,流传开来广度众生,不枉文殊菩萨和先帝的嘱托,自然不会轻易舍弃这条老命。”
      听到“先帝”二字,楚决明眸色深暗,声音微冷道:“法师可是心怀不满?”无根法师当初辞去慈恩寺住持之位,孤身上路去天竺取经,本是得到先帝允准的,这一句不枉先帝的嘱托,等于是委婉批评李珉不孝了。
      “贫僧不敢。”无根法师合十道,“佛陀教导过,我佛门弟子应不违国制,不谤国主。贫僧不才,却不敢丝毫有违佛门戒律。”
      楚决明神色稍缓,唇角扬起一抹清浅笑意:“下官向来敬慕法师的勇气和见识,孤身西游,穿越雪山荒漠,历险无数。倘若是有勇无谋、不知进退之辈,只怕早就折损在路上了。”他略略俯身,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到无根法师耳畔:“法师就算是有神佛庇佑,也该为慈恩寺上下好好思量——危险之举,不但于法师无益,只怕……于慈恩寺也是无益。”
      二人一跪一立,一垂老一青春,一憔悴疲惫一神采飞扬,恍如云泥之畔、泾渭之别。无根法师缓缓抬眼瞧向这位近在咫尺的皇帝宠臣,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目光却清明如故。
      “贫僧的确是在做危险之事,”他的声音很轻,如一声怆然叹息,“然而,大人自己也不是正在做危险之事吗?”
      楚决明凤目微瞑,似笑非笑道:“法师何来此言?”
      无根法师深吸一口气,蓦然高声答道:“于名利场中浮沉如火中取栗,于风月场上流连似刀头舐蜜。大人将这两桩危险之事都做尽了,又何必来教训贫僧呢?”
      那些不明就里的僧人面面相觑,而随着楚决明一道来的侍从差役都是伶俐知机的,听闻无根法师此语皆不由微微色变。“于名利场中浮沉如火中取栗,于风月场上流连似刀头舐蜜”——这老和尚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拿楚决明与黄门侍郎甚至当今天子的暧昧关系来说事!
      楚决明本是明经出仕,更无有力的家世背景为后援,年纪轻轻就升了个六品的户部度支司员外郎已算得上祖坟上冒青烟。长庆五年时在赈济蝗灾的时候博得了皇帝宠臣秦南星的青睐,秦南星又将其举荐给皇帝,从此平步青云,长庆六年拔为刑部郎中,如今又升任给事中,破格代领府尹事宜。不少人在背后谈起这位相貌俊美的代理府尹,都只能把无法宣之于口的艳羡嫉妒恨转化为轻蔑,撇撇嘴道一声:“卖身求荣、以色侍人!”可是当着此人的面,鲜少有谁敢出口讽刺的,毕竟“破家刺史,灭门县令”,又不是活腻了要跟自己的性命前途过不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0章 火中取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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