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风炳辰

118、妙色身

　　2、妙色身

　　塔克尔是个虔诚的信徒，随身携带着那串黄杨木的佛珠，走到险要的地方之前与之后总是要吟诵佛号。他执意要跟随着风敛月和令狐嗔一行人前往图勒的王都舍阑城，也是为了去舍阑城做自己十年一度的朝拜，风敛月和令狐嗔觉得有这个善良的老人帮忙引路也很好，于是同意了。
　　然而在半途中，塔克尔不慎失足滚下了险峻的山道。待到风敛月和令狐嗔赶过去的时候，前一刻还跟她们谈笑风生的老人此时已经气息奄奄。他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将佛珠放在风敛月手中：“姑娘，我……活不成了……等你们回……回到大唐，把……把佛珠送回……送回长安慈……慈恩寺吧……佛祖保佑你们一路……一路平安……”
　　风敛月哭着答应了，塔克尔即将瞑目，忽然又想起什么来，拼着最后的一丝气力哑声嘱咐道：“去舍阑……当心……当心套……套奴……”
　　“套奴？套奴是什么？”风敛月不解其意，但塔克尔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依照图勒人的习俗，她和令狐嗔将塔克尔的尸体在路边用碎石埋葬，带着队伍继续前行，一路上还讨论到底老人遗言中的“套奴”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人，一类人，还是一件特指的事情，一种当地的习俗？最后令狐嗔下了一个不是结论的结论——“我们再谈论也说不出个究竟来，还是去到了舍阑城再见机行事吧。”
　　虽说失去了塔克尔的引导，但幸好他们距离目的地已经不太远了。又过了十日，风敛月、令狐嗔一行人终于来到了舍阑城。
　　外人将图勒称为“万岗之国”，而图勒人则骄傲地将自己的国度称为“王冠之国”，因为他们认为那一座座山峰组成了天然的王冠，而王都舍阑城就是镶嵌在王冠上最璀璨夺目的宝石。和其他国家一样，图勒的大部分财富和资源掌握在居住于王都的大贵族手中
　　临行前，林慧容就嘱咐过风敛月和令狐嗔，她们必须要到舍阑城去。
　　“根据过去我得到的情报，图勒盛产好马，他们的贵族看着马匹贸易有暴利可图，就通过种种手段将最好的马场和种马占为己有，平头百姓以种植和采药谋生，或者在贵族的庄园里当仆人，极少能有单独养马的，就算侥幸有好一点的马场，也会被贵族巧立名目地夺去。所以你们这次去购马，得要跟图勒的上层人物打交道。”林慧容喟叹，“先帝在的时候，我曾组建了一支秘密队伍，以‘冥翼’为号，潜伏于各地各国，以作搜集情报之用。后来我在朝中失势，冥翼四分五裂，各处分队或自寻生路，或另投别主，或被人剪除。直到辽军入侵，政局大变，我出山招拢旧部，到目前为止也只招回了石道村的越重楼这一队。图勒这边的分队就在那几年中断了音讯，也不知道是叛变了还是被灭除了。你们这次去舍阑城，倘若有机会联系上他们自然更好，倘若联系不上，或者对方已经叛变，千万不要勉强。毕竟，你们的安危和购马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一行人抵达舍阑城的时间正是中午。舍阑城周围约二十余里，高墙围绕，甚是峻伟。入城时，守门的士兵正在打盹，懒洋洋地上来盘问过是从大唐益州那边过来的商人，又收了风敛月在斗篷掩护之下递过来的碎银子，便欣然放行了。
　　舍阑城有许多常年接待外地客商的驿馆。风敛月挑了一家中等档次又周围环境看起来比较简单干净的入住，将大部分人手留在驿馆中歇息并看守好预备着买马的资财，自己和令狐嗔出去走动。
　　“我们先去走走吧，熟悉一下这地方的风土人情，对以后跟图勒的达官贵人打交道也有好处。”
　　城里没有外面那么凌厉的山风，于是风敛月和令狐嗔都脱下连帽斗篷换上了当地年轻女子的服饰，方才出门游荡。若论起繁华富丽，舍阑城远不及长安和洛阳，或许这是因为图勒人虔心向佛、不贪慕世间荣华的缘故。风敛月和令狐嗔一路行来，所见之处，几乎是家家户户门口都垂着写上佛经的幡布。哪怕是市集上的图勒人商贩顾客，也几乎是人手一串佛珠。她们走了附近的两处市集，打听起买马之事，得的消息都是如今的马匹贸易都掌控在国王以及议政公主的手里。
　　“大概是八年前的时候，图勒王后便因年长色衰而失势，国王后宫嫔妃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其间又涉及到图勒贵族的争权夺势。图勒议政公主在大王子的支持下，以雷厉风行的手段肃清后宫朝堂，又以将贵族叛变消灭在萌芽阶段的名目，将马匹贸易全都收拢到王家手中，实际控制人就是议政公主。但好景不长，国王的后宫佳丽清空了一群又来了新人，六年前，国王就被一个汉人女子迷上了，力排众议封她为冰兰夫人。王后忧愤去世后，冰兰夫人与议政公主不和，于是议政公主一怒之下自请离宫建府。大概是出于对女儿的歉意，国王把一部分马匹贸易权分给了她，而且约定待公主出嫁之后再收回；剩余的大头则是国王和冰兰夫人的份儿。如今议政公主已经二十五岁，迟迟不肯订下婚事，也不知道再过几年会是怎样的局面。”风敛月低声总结着她们四处打听搜集到的情报，“所以我们这次买马，要么是跟国王和冰兰夫人做生意，要么是跟议政公主做生意，都是王公贵族，难！”
　　令狐嗔烦躁地捋了捋鬓边的一绺散发：“据说冰兰夫人是从大唐来的，或许去找她会容易一点？好歹能够叙叙旧，套套近乎？”
　　“照理说应该是如此，不过我们得先把这两方的情况再多了解清楚一点。”风敛月沉吟道，“先做准备，同时也不妨试着去找找那支断了联系的冥翼分队，倘若对方还有人在而且不曾背叛的话，应该能给我们不少帮助，至少在情报方面不至于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
　　“冥翼那边的事我来想办法就好，你的重心就放在冰兰夫人以及议政公主这一块吧。”令狐嗔点头道，“我好歹会武功，万一遇到什么险情，打不过还能及时跑掉；做生意这一块，你就得要多费心了。”

　　二人一路商谈，一路走到了舍阑城最大的佛寺大融光寺前面。风敛月向来是去什么地方做大生意就要去当地最大的寺院庙宇拜佛敬神的，号称是“拜场子”，于是便提议进去拜一拜，令狐嗔对此并无反感，于是便陪着她一并进去。于是风敛月一路走进去，每每见到一尊佛或菩萨像就跪下来拜三拜，大融光寺占地颇大，诸佛及菩萨像又多，所以拜到最后一处院子的时候已经用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此时已接近晚膳时间，大融光寺的香客纷纷打道回府，她们所来到的这处院子里再无其他香客。
　　令狐嗔早跟得不耐烦，风敛月俯首跪拜的时候她便站在一边百无聊赖地抬头欣赏下塑像的形象。“这座佛像当真好看。”这一回，令狐嗔忍不住出言赞叹。
　　“很好看么？”风敛月拜完，这才抬头仔细看那佛像。广额丰颐，弯眉慈目，面如润玉，唇噙浅笑，一手结法印，一手持莲花。“果真好看。不知道是什么佛？”
　　“你不知道，我也不可能知道。”令狐嗔摊手，“要不去前面的院子找个沙弥问问？”
　　“这是妙色身如来像。”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从角落中响起，把风敛月和令狐嗔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僧袍的僧人，他方才盘膝入定，角落里又是光线暗淡，所以她们都没有注意到。“鬼道众生得闻一句‘南无妙色身如来’名号，便可得相好圆满。世人持诵此如来名号，亦可得美貌庄严。”
　　寺庙中光线昏暗，风敛月和令狐嗔看不清那僧人相貌，但听他平和的声音，方才的惊吓不悦也就消散了。风敛月又抬头看着那十分精美的佛像，嘻嘻笑道：
　　“大师刚才说世人持诵此如来名号，可得美貌庄严。那这么一来，我在自家供一尊妙色身如来像，天天持诵妙色身如来名号，岂不是能把买脂粉首饰衣裳的钱都省了？”
　　“脂粉首饰衣裳，最多只能增添美色，而庄严却是自心而生，外物不能伪饰。”僧人抬头，淡淡看一眼风敛月，慈和的声音如同长者宽容地看着一个顽劣的孩童，“姑娘固是生得一副标致容貌，但请扪心自问可有‘庄严’？女子卖弄利用自己的妙好色相，便如同小儿玩刀弄剑，是否会伤着别人姑且不论，她总会伤到自己。”
　　风敛月闻言一怔，随即脸色大变，一言不发拂袖而去。令狐嗔先是一怔，然后赶紧跟了出来，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小心翼翼走在她后边。
　　她知道风敛月为什么生气——僧人的言下之意，是说风敛月虽然美貌，却无庄严，换句话说，等于是指她不够贞静端庄，无论哪个良家女子听到这样的评价都不会开心的。虽然，咳，以风敛月之前允婚又临时变卦的惊人行径，要评说她一句贞静端庄，似乎良心上也有点说不过去……
　　风敛月走出了大融光寺很远很远，脸色才恢复正常。
　　她被人骂过很多次，父亲，戴蝉衣，阳开泰，自家的伙计，顾客，竞争对手，商业伙伴……什么污言秽语她没有听过，都是一笑置之。可这僧人短短几句话，却让她恍如被针刺到了心口一般，匆忙逃避。
　　“女子卖弄利用自己的妙好色相，便如同小儿玩刀弄剑，是否会伤着别人姑且不论，她总会伤到自己。”
　　好可怕……一个异国寺庙里的僧人，竟讲出了这样的话。他的语气甚至还是温和悲悯的，仿佛是……仿佛是看透了她一般！
　　风敛月紧紧咬唇，告诉自己一切只是巧合，然后她回头去看令狐嗔，努力让自己的脸平静放松下来。
　　“阿嗔，咱们快回去吃晚饭吧，我饿了。”
　　话虽如此，这日的晚饭风敛月还是没有多少胃口，令狐嗔倒是吃了不少——因为她当夜就要出门，所以需要补充足够的能量转化为体力。
　　而没到天亮身着夜行衣的令狐嗔就悄然回来了，隔着夜色，风敛月也能够觉察到她的疲惫与失望。
　　林慧容告诉过她们，原先冥翼分队在舍阑城有一个秘密的联络点。令狐嗔趁夜去探查了一番，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空地，片瓦无存。
　　“根本再无痕迹可寻。”令狐嗔长长叹了一口气，“指望不上别人，我们只有靠自己了。”
　　风敛月的双眸在暗夜里闪动着清冷的光，仿佛夜色下的两泓泠泠秋水。“有谁能轻易让一处虽然不大但也不小的店铺变成片瓦无存的平地？仅仅是刺客，也只能杀人放火，没有能力彻底毁掉房屋。空屋子的话，除非是凶宅鬼宅，普通的早被他人占去挪作他用了；就算被认为是凶宅鬼宅，大家也不会轻易毁掉房子，生怕里面的鬼怪蹿出来到处作乱，心想留着房子的话鬼怪没准还呆在屋里不出门，不会伤及周围的无辜——我当年在熏州，就见到一处无人入住多年而保存完好的凶宅。能够片瓦无存，说明当初冥翼分队遇到的不仅仅是普通的刺客，很有可能，图勒的达官贵人也掺和进去了，毕竟，其他国家的官方力量可不至于胆大妄为跑到图勒的核心国都来恣意行凶。”
　　令狐嗔觉得她说得有理，连连点头道：“那么你觉得，凶手可能是谁？”
　　“我还没有头绪。但如果灭掉冥翼分部的人当真是图勒达官贵人的话，那么我们眼下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一旦对方发现我们也是林姐姐那边的人，肯定要对我们痛下杀手。可是我们更不能丝毫不去调查冥翼分部的事情，一无所知只会意味着更大的风险。”风敛月低眉沉吟，悠悠道，“左右我也一时找不到买马的门路，咱们姑且先着手打探下冥翼这边的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