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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算来一盘棋 ...

  •   4、算来一盘棋

      次日早晨,用过早膳后,徐云帆才施施然引着风敛月去见陈锦诗。
      相比起昨日,村落里的警备似乎较前无太大变化。风敛月一面走一面用眼角的余光察看着四周,眼见得那些貌不惊人的守卫都是步履轻捷、身姿矫健,断非平庸之辈,一颗心更是往下沉——对方那边的人身手越好,她所能够周转的余地便越小。
      二人不一会儿走到陈锦诗起居的那处平房前,尚未进门,只听得一个嘶哑难听的男声一字一字唱道:
      “苍天似圆盖,大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纷纷争荣辱。时则意扬扬,时则庸碌碌。胜负何足论,不过掌中物!”[1]
      声音艰涩粗粝,但咬音很准,可知歌者绝非五音不全、不晓音律之辈。最末的“物”一字猝然中止,接着是几声剧烈的咳嗽声,咳得仿佛要把心和肺给咯出来一般。
      风敛月和徐云帆都一时无话——风敛月是因为感慨于这个嗓音的主人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才会音色尽毁,而徐云帆则是为歌中看似豁达超脱实则消极的心境而震惊,片刻之后他方才低声道:
      “陈大哥才艺出众,只是可惜了……听说他先前歌声十分优美动听的。”
      待到咳声休止,徐云帆方才让门外的侍者通报,听得陈锦诗许可,侍者掀起帘子,他方才引着风敛月一同走了进去,恭敬问安。
      陈锦诗盘膝坐在炕上,正对着炕桌上的棋盘,手拈棋子,姿态风流优美,宛若谪仙。他浅浅笑道:“敛月姑娘昨夜睡得可好?此地简陋,未免怠慢远客了。”
      风敛月心中窝火,却只能忍气吞声与他客客气气地说些场面话,无意间瞟见墙上挂得的一柄峨嵋刺,侥是她力持镇定,也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
      那柄峨嵋刺细且薄,宛如柳叶,柄为银质,色泽有些黯淡,可见年日不短。但风敛月知道,这峨嵋刺是令狐嗔随身携带的兵器,套上外鞘,便是她头上银钗,做工很是巧妙,是以先前搜身时都没有查出来。而眼下它被堂而皇之挂在这里,越发证明令狐嗔已是凶多吉少!
      陈锦诗何等敏锐,风敛月那一瞬间的神色波动自然逃不过他的清透双眼,他却不动声色,以手中棋子轻叩棋盘,悠然道:“山中无甲子,方外不知年,唯有粗茶和围棋可以消磨流年。我今日有些手痒,可否冒昧请敛月姑娘对弈一局?”
      他话音方落,徐云帆便笑道:“陈大哥平日最喜邀我对弈,输了便要磨上半个时辰的墨。今日居然另邀他人对弈,莫非是厌倦我的屡战屡败了?”
      风敛月原本不通棋艺,后来在陆无眠教导下倒是学了几年,但她志不在此,棋艺只是平平。比不得徐云帆,从小被名师悉心指教过的。此时听得徐云帆言笑里委婉透露的信息,这位陈锦诗应该是个中好手,于是她亦婉言推辞道:“敛月一介白丁,那点浅薄棋艺着实不好意思贻笑大方。还是请二位对弈,我旁坐观摩罢。”
      陈锦诗却笑瞥一眼徐云帆,道:“我倒是欣赏你屡败屡战的硬气,只是今日暂想换个对手罢了。”又对着风敛月温和地说道:“我和云帆对弈快一年了,彼此的棋路早就烂熟于心,总是这般来来去去实在无趣。我等斗棋只图尽兴,不论输赢,还请敛月姑娘不必紧张。”
      风敛月无奈,只得道一声:“恭敬不如从命。”落座后,她鼻端隐约嗅见一股脂粉的香气,竟似是从陈锦诗身上传来的,然后她方才发现,陈锦诗脖项处有一道长长的伤痕,只是以上衣的高领和脂粉精心掩饰,若不是靠近了,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只是不知道他先前受过怎样的罪,是刀伤还是绳索勒伤,以至于性命虽然留存,声音却尽毁,还有时不时的干咳。
      陈锦诗让她持黑先走,风敛月自知棋力不佳,也不推辞。一颗颗棋子被拈起,放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陈锦诗目光镇定,神色从容。风敛月却是蹙眉沉吟,敛声屏气。她知道自己和对方差得太远,索性也不顾忌什么,只管尽力周旋。
      但在她全心思索棋局的时候,他却蓦然开口:“敛月姑娘可知为何我要将你留下来么?”
      风敛月的眼睫毛微微一颤,只道:“还望公子明确告知。”
      陈锦诗粲然一笑,目光如宝石一般明亮生辉,道:“敛月姑娘不妨一猜,猜中了,这局棋就算你赢了。”

      风敛月其实很讨厌陈锦诗和陈玉魄这样的世家子弟。虽然和陈玉魄在轩辕关上有过同战匈奴之谊,但那个先前为了自己的家族名声打算挟着百姓一同殉难、后来又为了保全自己实力提前撤军的致果校尉给她留下的印象并非很好。与同样出身显贵但平易近人的裴茕不同,陈玉魄高傲自矜,还有几分把他人性命视若蝼蚁的蔑然。陈锦诗比他的弟弟更加好不到哪里去,即便神色举止温煦如春风,那种高高在上的意味还是从他猫逗老鼠般的一言一行中流露出来。自己虽然受制于人,但凭什么她要像无知无识的棋子一样按着他的吩咐做一切事情呢?
      心中虽然厌弃,她面上却仍保持着笑意:“敛月驽钝,公子若不嫌弃我手拙,还是直接让我磨墨领罚算啦。”
      陈锦诗和徐云帆都忍俊不禁。陈锦诗咳嗽了几声,方笑道:“那么,倘若姑娘猜中,我在给令狐嗔的款项里再添五万银两做彩头;倘若姑娘不幸猜不中,就让云帆替姑娘给我磨上三个时辰的墨,如何?”
      风敛月尚未开口,徐云帆便抢先笑道:“三个时辰?陈大哥也不怕我把砚台磨坏了?”转头又冲着风敛月作势一辑,苦着脸道:“拜托拜托,最好让陈大哥少罚我一点,若是能够得了彩头免了磨墨的差事那就更好了。”
      他在风敛月面前一向尽力做出稳重老成的样子来,甚少这般耍宝行事,此时神色颇有几分撒娇讨巧的情态,逗得风敛月和陈锦诗都噗嗤一声笑起来,倒把她先前的不快冲淡了几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虽不喜陈锦诗,但既然他一定要她猜,她也只能猜就是了。对弈,猜谜,其实只是陈锦诗对她的考验。陆无眠以前教授她棋艺的时候就曾经说过,高手能在对弈中猜度人心。以陈锦诗这般的水准,屈尊来跟她下棋,决不可能是为了解闷。
      作为换取她留下的代价,五万银两是陈锦诗肯给予的下限,上限是十万。到底给多少,取决于陈锦诗评估她的价码。对于陈锦诗,她必然是有用的,只是,到底是怎样的用处呢?
      待得笑声歇止,风敛月方才缓缓道:“敛月不曾读过多少诗书,所识也只是些市井之道,若有粗陋冒犯之语,还请公子见谅。”
      陈锦诗和声道:“不过是说笑,何来冒犯?”
      风敛月却先谈起了古事:“听闻昔年武皇陛下登基,徐敬业、骆宾王之子徐承志、骆承志等余孽联合淮南、河东叛臣起兵作乱,军逼长安,当时身为皇太女的太平女帝得仙家指点,于长安城外设得酉水、巴刀、无火、才贝四阵,尽剿乱党[2]。只可惜岁月流逝,原先的四阵于当今早已不留痕迹,但我琢磨这四阵之名,却觉得大有意趣。”她目光闪动,缓缓道:“酉水、巴刀、无火、才贝,不过是拆字之法,合起来便是‘酒’、‘色’、‘气’、‘财’四字。窃以为人间诸事,大都由此四字而生。”言毕顿了一顿,徐云帆忙递过茶杯来让她润润喉。
      陈锦诗颇有兴趣地说道:“姑娘虽非士人,但见识颇广,还请继续说下去。”
      风敛月只抿了一口香茶便搁下来,道:“公子过誉了——公子让我猜度,我也只有从这四字上面推断。首先说‘酒’,我看公子待客时并不用酒,谅来并非贪杯之辈,我也不通酿酒品酒之道,这一字自然是排除了。其次是‘色’,”她飞快地一笑,“敛月平庸之质,蒲柳之姿,却有自知之明,这一字自然也是排除。”
      陈锦诗眼角的余光飞快掠过一旁的徐云帆。少年神色平定,面容沉静,可是他的双足足尖朝向的都是风敛月。陈锦诗浸淫宫廷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非一般人可比,他知道,身体的语言是下意识的,徐云帆的这个姿势,完全表明了他现在关注的重心就在她身上。
      很有意思嘛……他抬手,用雪白的手帕捂着嘴唇轻咳了几声。
      “至于‘气’,我更是想不到自己这样微末的身份,之前曾得罪过锦公子这般的人物。公子莫笑我以庸俗之心,来料贵人之腹。”仿佛是为了掩饰言辞中的某些锋芒,风敛月低头下了一步棋子,又抬头道,“我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财’这一字了。”
      陈锦诗一笑,也回了一子,道:“虽未中,却不远矣,姑娘只管说下去。”
      他态度坦荡,风敛月却仍不敢放肆,斟酌着字词道:“金银财货,虽是铜臭死物,但人生在世,偏偏又少不了它,谋大事,举大业,更是少不了它,”她继续在棋盘上落子,“而且,还是多多益善。”
      陈锦诗再度回以一子,点头笑道:“敛月姑娘昔日舍尽家产,赠于凤凰将军以做军资之用,果然眼力并非一般市侩商贾可比。”
      “正如锦公子所言。”风敛月又下一枚棋子,明眸流转,望向身旁的徐云帆,“匈奴入侵,兵荒马乱,徐家叔叔不幸罹难,我和云帆都与匈奴人有国仇家恨,所以我赠家产于凤凰将军,而云帆尽忠于皇太女殿下,亦是心甘情愿将身家尽献给主上。只是可叹,泠州城破仓促,徐府中的资财应该早已被辽军或者流民劫掠走了。”
      徐云帆闻言回想起当时的惨状,神色黯然。风敛月不欲他伤心,目光温柔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来对着陈锦诗道:“乱世初起时,愚钝者茫然无措,有远见卓识者却会将一些财产转移他处,以备不测。徐叔叔本是极其精明干练的商人,连我父母都十分佩服的。我猜想,以他平素的性情,应该是后者。”
      她其实还是隐瞒了她已经知道的一些信息。比如说,徐岚卿每年清明都会来襄州一带祭拜远祖。过去听来只觉得此人尊敬祖宗的孝心很是强烈,但如今想来,祭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幌子。
      陈锦诗全神贯注听她侃侃而谈,随手应了一子,只听她一面应子,一面继续说道:“但凡藏宝之地,必然隐秘,没准还机关重重,徐叔叔英年早逝,未必能将藏宝之事尽数告诉云帆,但事先应该有些指点吩咐,只是只言片语,不足破解。所以像我这样,曾到过徐家、与徐叔叔打过交道的,只要遇上了,公子都会将他们留下来提供线索的。不知我的揣测可对?”
      “冰雪聪明。”陈锦诗轻轻笑出声来,目光随意看过棋盘,却蓦然一愣。
      他凝神听她说话的时候,落子布局不免得散漫了些,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虽然不至于扭转她的败局,却也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机会。
      而她很好地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几枚黑子落下,恰恰堵死了他一大片白子的生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算来一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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