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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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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宗教信仰,江晓君总是有一股子难以挣脱的困惑。
为何这么说呢?按照江晓君自个儿戏谑:自己的家就像是宗教战场。母亲的家里人每逢一定日子要拜土地爷,父亲的家族则皈依于基督教。江晓君母亲本人是无神论者,从女儿自幼起教导不要随意信仰宗教,为的是避免成了两家起火的噱头。
蒋楠无意发现的那张基督教讲义碟,是江晓君的姑姑寄给江晓君的,拉拢她入教的意图显摆着。江晓君是喜欢自由的射手座女子,最反感人家勉强自己做什么。纵使对于基督或是佛教有兴趣,她也因着亲戚的每每说教而存了心底的排斥。
然长大到这个年纪,面对生活工作有压力她不是没想过寻找精神上的寄托。为此她去过教堂。她是自己一人去的。参加礼拜的大多是老年人。牧师在台上传经布道,通常摘取圣经中的一段加以解释。她不知前因后果,听着听着就犯困。两三次经历后,她彻底放弃了。
因而这次答应蒋楠,诚如蒋楠说的——去瞧瞧外国人,看新鲜。
江晓君按照蒋楠在电话里说的地址,转辗寻到了一家富丽堂皇的大酒店。她大吃一惊:“他们在这种地方礼拜?”
蒋楠答:“是啊。”
“为什么不去教堂?”
“教堂是对公众开放的。也就是说,中国人也有。有些外国人不是很喜欢,觉得人多口杂,而且有语言差异。所以他们包了酒店的一个大堂,布置成简单的礼拜堂,只准许外国人进入。”
“这算什么?”江晓君颇有微词。
“别说的那么难听。这就好像在国外,也有只属于我们炎黄子孙的聚会嘛。”蒋楠不在意地乐呵呵说。
江晓君把双手放在背后,踮起了脚跟左右张望。摆了几盆鲜花的大堂门口,有三男两女立于两侧,对每个进入大堂的人一一审查。撞撞蒋楠的胳膊她问:“我们怎么进去?”
“这就是我的本事了。跟我来。”蒋楠得意地说。
她乐得瞧他怎么做。慢悠悠走在后面,偏歪半身她张大双眼很是稀奇地观望。与蒋楠对话的是一位漂亮的白人女人,金发碧眼身材娇小,一身笔挺的银色条纹长袖衬衫和西裤,像是高级办公楼里精明能干的女秘书。
“嗨,露丝。”蒋楠潇洒地打招呼。
江晓君记在心里,这漂亮的白人女人叫做露丝。
“您好,蒋楠。天主保佑您,您近来好吗?”露丝一口中文不标准,可柔柔的嗓音听着挺舒服的。
“很好。愿天主同样保佑您。”蒋楠一样手比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江晓君心想到他是信佛的,笑叹:这蒋楠真行,不怕亵渎神明。这股笑意漫到她唇边,她的双肩微微打颤。
露丝只听一串低低的春风般的笑声,越过蒋楠的肩头瞧见了她,问:“蒋楠,这位女士是——”
蒋楠清嗓子,让开半边引见:“她是我表妹,叫江晓君。”
收到蒋楠示意,江晓君立马识趣地走上前规矩揖礼:“您好。我是蒋楠的表妹。”
露丝见女孩蓬蓬刘海下有着一双富有灵气的大眼睛,笑了:“愿天主保佑您。”遂之递了张胸卡给她。
江晓君仿效蒋楠把胸卡挂上脖子。蒋楠凑近露丝用英文交流了两句。江晓君好奇他们说什么。露丝听完蒋楠所说的,绿眼珠里对向她流露出了慈爱的光芒:“晓君,等礼拜结束,欢迎您来跟我要讲义。”江晓君霎一愣,连忙答谢。
追上蒋楠,江晓君问:“你对她说了我什么?”
“说你对信仰感兴趣。别想多了,不就交个朋友嘛。”蒋楠洒脱地揪揪衣领子,室外冷,室内开了暖气,有些热。
江晓君瞪了瞪他,也解掉领口处的围巾。举目四望,铺满圣洁白布和鲜花的大堂有几百来平方,五六十排的沙发整齐布列颇为壮观,各式各样的人头扭动。瞧不到有几个是中国人,她有些紧张了:“寻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吧。”
蒋楠拉起她一只手,走到倒数第三排最靠边的两个位子坐下,才说:“不用担心。旁边的人怎么做,我们跟着怎么做行了。”
“可人家说英语,我听不懂啊。”江晓君忧心忡忡地竖起耳朵聆听,台上黑衣黑裤的牧师吐出的一串全是英文。
蒋楠耸肩蹙眉:“我的英语也很破,只能满足日常交流。”
“终归比我强。”江晓君皱巴着脸。回头见保安人员关上了礼堂大门,她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前面椅背悬挂的布袋里兜的是圣经。她取出来一翻全是英文,叹:“一个都不懂。——蒋楠,你经常这样带人来吗?”
“我从没有带过人来。所以露丝才能很快放行啊。”她惶惶然的神态煞是可爱,他忍不住就想捉弄,“中国人说‘表妹’在外国人耳朵里是很隐晦的,也有未婚妻的意思。”
江晓君手里的圣经差点掉地上,埋怨:“你不会换个词吗?”
蒋楠笑嘻嘻:“露丝知道我女朋友。”
江晓君故意哼一声:“你就不怕你女朋友误会?”
“我女朋友没这么小心眼。我之前问过她的,她不来。她是中规中矩的佛教徒,不像我爱玩。何况,谈恋爱并不代表各自就不能交异性朋友了。她自己有她的异性朋友圈子。有机会我介绍你们两个认识。”
江晓君闻而暗叹:能潇洒成这幅德行,蒋楠在她所见过的人中列数第一。
礼拜在肃穆的气氛下开始。江晓君紧张兮兮地依样画葫芦。蒋楠是惯犯,行祷告一系列动作有模有样。结束时近中午,居然凭胸卡可获得酒店免费供应的自助餐。
蒋楠热切地将自助铁餐盘塞到江晓君手中,凑近说:“老实告诉你,我是冲着这免费午餐来的。”
江晓君边夹菜边胡侃他:“佛教徒不是吃斋吗?”
蒋楠向厨师要了个大鸡腿,满口胡话:“我个人崇拜济公。”接着他不仅往自己餐盘里夹菜,还拼命往江晓君盘里夹吃的:“不吃白不吃。我们做过了祷告。这是天主的恩赐,我们不吃对不起天主的。”
江晓君被他这一逗,忍俊不禁。
前方露丝走来,向他们提议:“嗨,蒋楠,晓君,一块坐吧。”
“行。”蒋楠拉开就近一张圆桌边的椅子,头一歪见露丝餐盘里只有一份沙拉,疑问道,“露丝,你吃这么少?”
“我慢慢吃,不够再加。”露丝答,“因为这里有规定,如果留下剩菜,要十倍罚款的。”
另两人低头,餐盘里的食物堆成了两座小山。江晓君挤挤嘴角:“你上次被罚了多少。”蒋楠歉意地说:“上次不是这家酒店。”江晓君又挤了挤嘴角:“天主的恩赐可以退吗?”蒋楠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呃,这个问题嘛。我想,只要我们诚心地向那些服务生祈祷——”江晓君把铁盘子举到他面前:“那还等着干吗?”蒋楠怏怏地一手托着一个铁盘子走回餐台。江晓君则坐下来。
对面的露丝已是笑盈盈地观察他们有一阵子了,问她:“你和蒋楠认识多久了?”
这么快就被拆穿了?江晓君纠正:“我是他表妹。”
“我知道,是表妹,但又不是真的表妹。”
嘿。这外国人说话挺习惯汉语不合逻辑的逻辑。江晓君本想打马虎眼,对上露丝认真追问的神情不得打消。绞绞秀眉,她回想起与蒋楠认识的经过。从在高志平的店里相遇至今,时间不超过半个月。后来得知蒋楠的公寓与她的出租房是隔壁楼。没事两人常常上彼此家里借碟。聊多了,发觉爱好兴趣相近。一段日子相处下来,竟像是多年的好友一般谈天说地无所顾忌。
她静默思索的态度触动了露丝。露丝感慨道:“蒋楠是个好人。”
“嗯。他为人不错。”这点江晓君认可。
“我第一次见他带女孩子来参加我们的聚会。”
“因为他女朋友——很忙。”涉及敏感问题,江晓君谨慎对付。
“哦,他女朋友。我只知道他女朋友和她前男友还有牵扯。为这事蒋楠很不开心。但是蒋楠是一个心胸宽广的男孩子,他尊重他女朋友的决定。”
江晓君默默然。这是人家两公婆的事,她不好发表意见,也不想知道太多。反正,自己和蒋楠的朋友界线是分得很清的。
露丝咧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今天看到蒋楠带你过来,我很高兴。因为蒋楠今天看起来很开心,说明他遇到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嗯。我们是好朋友。”江晓君是聪明人,深知在这问题纠缠下去对自己没好处。她狡黠地挑挑眉,反问:“露丝,你和蒋楠认识很久了吗?”
“蒋楠和我是在America认识的。大概也有两年了。不过,他先认识的是汤姆。经汤姆介绍,他才认识了我。”
“汤姆?”
“汤姆是和我一起来中国的传教士。”露丝打开随身携带的黑色米兰手提皮包,从里面摸出了一张传单。涂着黛红的指甲优雅地点向传单上的文字,她慢慢解说:“我和汤姆在我们的住所定期举办基督教义基础讲解班,主要授课于那些有心皈依天主的新朋友。欢迎你来听。礼拜上牧师讲的东西太深奥了,可能不适合你。”
最后一句话说得江晓君脸蛋一红。八成她在大堂里打瞌睡,被露丝给瞧见了。
江晓君把传单折叠好放进大衣口袋。用完午餐。与蒋楠一同回去的路上,她问起蒋楠讲解班的事。
蒋楠无聊地把双手插进太空衣口袋,一阵风吹来他直缩脖子:“露丝他们办的那个班我没去过。”
“为什么不去?”
“我是佛教徒啊。来礼拜纯粹是冲着免费午餐。”
“真有你的!”江晓君觉得这人有本事让人又气又想笑的。
“不过——”蒋楠转了口气,“你可以去看看。汤姆是个大帅哥。”
江晓君踢了一脚砖缝里的小石子,笑眯眯地挑衅:“有汤姆克鲁斯帅吗?”
“哈。汤姆是另一种帅气。他说话很幽默。你与他交谈,绝对感觉不到他是个传教士。他也不会给你讲那些死板的教义。”
这么有趣的传教士?怎么都要去看一看了。前面是家门口了,江晓君悠然转个身,对蒋楠说拜拜:“今天很谢谢你,让我大开眼界。”
蒋楠摆摆手,只问:“你决定去讲解班吗?”
“去啊。你说有帅哥,我当然要去。”
“你一个人去吗?”
“难不成你要陪我去啊?”江晓君随口玩笑道。
蒋楠瞧她无拘无束地笑,忽然感到刺目而合了下眼皮:“到时看情况,有空就陪你。”
“算了吧,陪你的女朋友去。”江晓君像是好兄弟那般拍了拍他的臂膀,掉头往巷子里走去。
蒋楠却是犹豫在了原地,恍惚地遥看她的背影。她走路一向很慢,且喜欢左右顾盼。炽烈的白日打在她蓬蓬短发上夹的紫色蝴蝶夹,反耀出一弧明亮的紫光。这等不调和的亮光与暗色糅合在一起,映在他心头是一种道不清的情愫。他喉咙干涩:他该告诉她的。与她在高志平小店相逢的那天,正是他和女朋友分手的日子。
然,她悠闲的身影一闪消失在了拐弯口。他如梦醒一般,寒风一吹便打了个激灵:他这算什么?对前女友尚存有依恋,怎可以不负责任地去伤害另一个女人?
摸出口袋里的手机,他稍微一想,拨了前女友石青青的手机号码:“青青,有空出来我请你吃个饭,介绍个人给你认识……不,不是女朋友,只是朋友……”
因此江晓君心里清楚蒋楠是绝不会陪自己去的。若蒋楠陪自己去,她反而会鄙视他。
周四晚,江晓君下了班直接赶往露丝的家。大城市交通阻塞严重,七八个站点塞了一个多钟头的车。寻到地点时,俨是迟到了。露丝住的是市中心的豪宅区,入口铁门有保安和电子眼。楼房底层大门处设有关卡,来访人员必须出示身份证外加登记。坐电梯到十五层,再穿过一条走道转乘另一部电梯到达三十几层,经过如此繁缛的步骤才到达露丝的家。江晓君一方面觉新鲜,一方面嫌繁琐,十足怀疑自己下次是否还会来。
给她开门的是露丝。见到她,露丝咧出个大大的笑容。一部分外国人笑的时候喜欢露牙齿。江晓君早就在打主意:她的牙齿怎能这么白?找机会要讨教牙齿美白秘方。
“很高兴你能来。晓君,快进来吧。”
“我也很高兴。”江晓君回以微笑,闪过她身边进门。
在玄关换上室内拖鞋,她两脚在抹了保养油精显得亮晶晶的木地板上站稳,客厅里传来了吉他声。吉他的弦音很低节奏很慢,缓缓飘来似是要把人带往那宁静虚泊的山谷。一个略显沙哑的嗓音伴着吉他轻轻地哼唱,是一首英文曲子。歌词含糊,江晓君听不懂曲子里唱的是什么,只觉得歌手的声音在极度地扰乱自己的心智。
往前走了两步,待望到客厅里的一群人围拥着的年轻人,她动也不能动了。年轻人脖颈上垂落的坠子——那么一尊砗磲观音,燃亮了她的整个世界: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