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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雾花水月 ...

  •   远远的走来玄色衣袍的男子,面上神色黯淡无光。
      孟婆一手指着说道:“他,便是化外的神明。这几日便要过奈何桥,入尘世历劫去了。”
      玄霄遥遥望着那和他见过的白衣银发男子宛如双生的神,与六界之中执掌杀伐的神界不同,那人的面上没有一丝高高在上的神色,只有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迷惘和执着。
      ——这便是化外的神明么?

      玄霄默默看着黑衣从他面前走过,并不挽留。
      孟婆继续一碗一碗乘着汤递给过往的魂灵,只有黑衣的神并不用饮——只因他本没有过去,也便不必忘记。
      “你就是来寻他,如今见着了为何又不开口求助?”
      “……他无能为力,也不会帮我。”
      听到那造物低沉锋利的声音中都带着倦怠。黑衣在桥头遥遥回望他一眼,忽然开口道:
      “……白衣现在想要留下他。”

      ——云天青若是放不下执念,消散便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白衣不会由着他消散,因此便必定要去抹杀他内心执着所在——各人的命各人去争,是听之任之,或是拒绝阻止,都由得你两人。
      黑衣如此说,仿佛了却了最后心事一般衣袂飘摆而去,再不看他的造物一眼。

      去抹杀他心里的执念么——
      那时玄霄微微侧过了头,冷白的指尖抚上颜色淡薄的嘴唇,三途河上凉薄的风吹起他飘飘的白衣,彼岸花火红的光影倒映在男子茶色的瞳子里,在鬼界晦暗的天顶之下,美如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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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只觉得心中微微一疼,仿佛缺了一块什么一般。那时他知道黑衣确实已抛下一切,入了轮回。
      ——既然那人走了,他与他双生,自然也要追随,然而此时,却还不行。他走了,云天青不能够消散,他还要代替他与黑衣,留下来为六界的苍生整顿这天大的劫数。

      那一日云天河去镇上买些日用杂物,梦璃在楼下煎药,飘散的苦涩香气里,只有狐三一人在云天青睡房,百无聊赖趴在男子床头。
      玄霄走后的几日,云天青身上疼痛昏厥的症候时时发作,而那人也果如他所言,渐渐的神识有些涣散,便是日内发生的种种事情,也往往茫然无所印象。
      这时云天青初醒,挣扎着从床上狼狈爬起,狐三吓了一跳,连忙伸手相扶,“……梦璃姑娘嘱咐过不能让你下床的。”
      “……不下便不下,我坐着也不行么?”
      脑中天翻地覆般眩晕,男子修长手掌无奈按上额头,“师兄哪里去了?”
      “这……你已问过许多遍了。”
      狐三吞吞吐吐,玄霄那一日唤出羲和飞赴鬼界的事情,他连柳梦璃与云天河也未曾告诉,此时却听云天青叹了口气,笃定说道:“不用说,必是到鬼界去了。想必离开之前还警告你们我魂魄将散神智不清,凡有什么胡言乱语,一概不可理会。”
      “你……你你。”那狐狸盯着云天青的脸,几乎怀疑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一时话也说不连贯起来。
      云天青却并不在意,只是缓缓将目光投向窗外,那处本是碧波湖面,他眼里却隐隐总见到千倾竹海,断崖对面玄霄神色冷漠,风中长身伫立的模样。男子抱了双臂,良久淡淡叹了口气。
      “好怪,眼下的事想不起,许久之前的事情却记得清楚……师兄是像剑一般的男子,百般的磨砺痛楚,便有百倍耀人眼目的光华。这样的人,哪能不是一生多舛。”
      说罢,面上神色倒也并不苦恼,只是交握双手,平静看窗外阳光温煦,片刻肩头颤动,慢慢地一手用力,握了身下床褥。
      狐三吃一惊,知道他又是身上疼痛起来,连忙跳起来要去叫梦璃,却给云天青一手扯住,对他摇了摇头。
      那人缓缓地倒在床头歪着,胸口剧烈颤抖着上下起伏,并不出声,眼神却明亮如昔,远远自窗外看出去,若有所思,渐渐地嘴角也泛起一缕笑容。
      狐三并不明白他为何要笑,只是稍稍碰了碰云天青的手,去试探他是不是有些神智昏乱。

      ——每当想起玄霄,身躯内部崩毁一般的疼就格外难熬。一分一分的好似刻进骨头里的刀子,清晰得叫人忍不住要笑。
      云天青渐渐地闭上了眼,一丝冷汗,悄悄自额头滑下。
      【“……你总是甚么事都无所谓。”】
      许久以前,是李寒空,曾经这样说过他。那人与他在大江边潇洒分手,相约各自闯出人间一片天地。那些旧时候的事,最近在脑海中忽然特别清晰。
      男子感觉视野之中的碧湖花海又渐渐地变成竹林与断崖,玄霄站在那一边,眉眼峻厉。他定定微笑着望向那人,慢慢去品味骨血里分崩离析的疼痛。
      ……师兄,师兄。
      云天青笑容里带上了几分愉悦,他想这可以证明,他也并不是个无所挂怀的人。至少,昆仑山颠苦苦争执过的那些理念,与现在心头泛起的一丝丝柔情,于他,是一样清晰真实的坚持。

      梦璃在楼下煎药,顺便在书房中收拾那日被狐三翻得零碎的笔墨纸砚,忽然见到一叠白宣之下,隐隐有墨迹淋漓。
      少女将那张有字的纸拣出,认得是玄霄一笔刚劲字迹,心中不由得剧烈震动,凝神观看。
      ——那纸上是一份短笺,开头并无称呼,只是直接写道:既是两意如照,不必苦争朝暮。从此天人分隔,或形同陌路,或兵戈相见,亦无遗憾存心。
      最后也并无落款,仅简单留一个“白”字,便再无其他。
      梦璃一时心中怦怦乱跳,她心细如发,对于玄霄走前所留这封短信中所吐露的晦涩情意,自是了然于心。当下只是想道:他说这般那样总都无遗憾,不知是什么意思?我……我要不要拿这信去给云叔?

      时间过得快,淡淡的阳光,从云天青半躺的床头,渐渐转向窗口的书桌,男子凝视着自己泛出淡青血脉的手掌,忽然有些郁郁不乐。
      “……鬼界一趟,于他也不过几日功夫,为何此时还不归来,真是令人费解。三太爷,劳烦给我去端杯酒。”
      狐三怕他又起了惹事生非的心思,连忙在底下说道:“他亲口承诺半月赶回,我们只等着就是——你要喝酒?身上还疼不疼?”
      床上那人漆黑眸子灵动转转,“现在若没酒喝……说不准就又要疼了。”
      那只狐狸一溜烟跑出门去,天青在背后发笑。笑了两声只觉得气息不继,不禁低头咳嗽起来。

      这时他隐隐觉得面前有耀眼的白光,再抬头的时候,便见到那名白衣银发的神明站在床头,于昔日在鬼界令他还阳的黑衣神明形容相似,神气却十分不同。
      “云天青……”
      那人笑得极是宁静,一手向他伸来,缓缓叹息道:“我竟从来不曾懂你。”
      男子眼中闪过一线惊讶,却并不呼喊,只是一边笑着向后缩缩,一边暗暗将手扣住了床下暗格中的射日弓。
      白衣的手伸来的时候云天青手下一线青碧闪烁,猛然翻出的弓拉开了一半,身躯内部分崩离析的痛楚便再度翻覆起来,碧渊从男子袖底滑落地上,云天青弓了身体伏在床榻之上,双手紧紧扯住胸口衣襟,不住颤抖喘息。
      白衣叹息说道:“……你入了执了。”
      那时云天青眼中是浅浅扩散的白光,一只手掌缓缓按在他头上。
      “人间纷纷成败,万世浮云天青……是我输了,赌局已尽,从此之后,你不必再做云天青,所有一切,不必再想,不必再念,不必再有往复痴迷。”
      那时白衣的神眼中所见的,是那人最后一丝笑容。
      “命……是由得自己的。”
      他艰难说道,语声柔软洒脱。
      苦也是乐,乐自然也是乐,只要……这一命,终究是由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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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不公。”玄霄一手扶了桥头木质陈旧的围栏,举目而望,乌黑的发流过额间朱砂,“立身成魔,翻覆六界,执念不散还是身陷永劫,这都是我一人之事。”
      他微微垂了锐利的眉眼,那时刻入骨髓的寂寞在男子面容上肆无忌惮地流淌着,“他……若是还能白马银铃,饮酒、谈笑、看天下的风景,也就够了。”
      这未尝在他身上见过的柔软话语,在三途川上的风声中消散,奈何桥上来往转生的魂魄,便眼睁睁看着男子身上缠绕的阴郁转瞬翻作与天竞高的冰冷狂气。

      ——狐三捧着酒推开门的时候打碎了碗,他身后的少女见到室中空空荡荡,碧渊剑与射日弓丢在床上地上,云天青却伏在床边,似是昏迷,不由得大惊失色。

      那时天河刚好从外归来,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丢在桌上,却又听见楼上喧哗,一时以为是爹有了万一,当下箭一般跑上楼来。
      在三人乱作一团的当口,云天青却只是慢慢揉了揉眼,仿佛醉梦初醒一般潇洒晃晃满头长发,翻身坐起。
      天河放心抚胸,叫了一声爹,灿烂笑开,过来扶了男子的手。
      “……云天青,你怎么了!?”
      狐狸狼狈万分地在一地瓷片中跳脚,“我下楼给你拿酒,不过是片刻功夫,楼上这是怎么闹的?”
      梦璃纤细手指轻轻取出袖中短笺,望着云天青和床上地上的兵器,欲言又止,终是缓缓递了过去,低声说道:“云叔……这是他给你的。”

      男子爽快接过,展信读了,微微偏头,眼中终究闪现一丝疑惑。
      天河见他手中纸背透出“亦无遗憾存心”几字,也不禁转头看着梦璃,似是不解。
      那时房中只是寂静无声,良久云天青忽然一笑,仰头问道:“这封信,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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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过的飞快,似乎一眨眼就从午后到了日暮时分。
      天河慢慢弯下身,坐倒在冰凉的竹木地板上,垂头不动。
      狐三仍在房中不住跳脚惊讶,“云天青?你莫不是开玩笑?!从咱们带着射日弓,从东海底下破了封印开始——你和玄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统统不知?”
      男子懒懒地侧身坐在床头,指尖微微按上太阳穴,“……记得,我记得。模模糊糊地是有个影子。”
      “更早的呢?”
      青年在下扒住男子的膝,仰头,眼中又是迷惘又是求恳,“爹你早年和大哥在琼华的事,都忘记了?娘呢?你还记得娘么?”
      “夙玉……我自然记得。玄霄……我也未忘了。”
      天青低头爱抚天河凌乱碎发,淡然说道:“是极孤傲的人吧,我记得,那个人的想法,与我总是不同。我想这一世他总是要摘下天上星星,才能放下心中执着。”
      天河伏在爹膝上,良久不能出一声。狐三在他身后,灰溜溜垂下尾巴。

      “大哥……”青年似是喃喃自语,“快回来吧……爹他,爹……”
      狐三胆战心惊地望了他一眼,“玄霄怕是回不来,不,是不回来了。”
      “……大哥最重然诺,他说半月必返,为何不回?”
      天河执拗发问,而狐三与梦璃视线浅浅交错,各个转头。
      那一日羲和的火焰与男子眼中绝烈狂气如在眼前,狐狸有些心灰意懒地甩了甩尾巴,而梦璃柔软十指交握,脑海中浮出那一笔刚劲字迹——
      玄霄是个言出必践的人,然而那封书信之中的不吉深意,便仿如预知不归的未来一般。

      少女终是上前一步,从床头捡起玄霄走前留下的符咒,放在灯火上焚化了,云天青看着那镇魂的咒文,只是一笑。
      “云叔你身体无恙……是谁做的?今日你见过什么人?”
      “什么人……或许是见过什么人吧。”
      他抬头仰望窗外一天星辰,淡淡说道:“只是那人,此时大概已不在了。”
      那时他手里握着玄霄手书的“不争朝暮”,淡淡的墨迹,在雪白底色上刺目的仿佛一纸谶言。

      ——窗外暮云愈发浓重了,沉沉压下来令人颤抖。地平线上第一道青光闪现的时候云天河跳起来去捡起了弓和剑。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青面的神灵,通身鸟羽,依旧面无表情。
      句芒手展天帝谕旨,金光飘散,“六界合该有一劫,劫起应在玄霄,劫终应在云天青汝一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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