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元城》桃源城

3、仙鬼

　　雨下了一整夜，闷雷不断。

　　李先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的。

　　房间里黑乎乎的，屋内没什么摆设，只有一张床，床边一个大立柜。

　　李先埋在被子里，对房间内不时传来的声响充耳不闻。

　　立柜的柜门上有个镜子，正对着床。

　　柜门开着一条缝，此时嘎吱一声，那条缝变得宽了些，镜中景物也微变，从原本的映照出李先的腰腿，变成了李先的上半身。

　　不知过了多久，嘎吱，柜门又开了一点点，镜子鬼鬼祟祟的又往李先的脸靠近一些。

　　静谧的室内响亮的回荡着屋外不安的风声，然后是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天花板上。

　　外面似乎有铁瓦片在翻卷，有汽车唰唰地驶过，有闪电不时照亮门内。

　　镜子彻底对上李先的脸。

　　有什么霍得在李先背上敲了一把，发出“咚”的一声。

　　李先缓慢睁眼，镜中人也睁眼与自己对视。

　　李先似身体极其不舒服，压着声音骂一声“滚”，镜中有东西一闪，消失不见。

　　李先闭上眼睛，再次陷入沉睡。

　　彻底清醒时，天光放亮，雨已经停了。

　　李先感觉好受了许多，之前的感冒终于好转，他坐起身，忽然察觉到什么，光着脚就冲出卧室，一把推开隔壁的门。

　　床上有个略微眼熟的身影，半透明状，马上要散了。

　　李先眼里燃起怒火，他冲上前，将床上透明的魂魄一抓，随手揣进裤兜里。

　　李先原地站了片刻，似乎计较着什么，然后才走出房间，来到房子的第三间卧室。

　　室内红彤彤一片，红光之下，堆放着各种不明器具。

　　李先取了一张黄纸，随手剪出一个纸片人丢在桌上，将兜里魂魄掏出来，往纸片人身上一按，纸片人就抖抖索索站了起来，慢腾腾地往外走，然后一脚踩空，摔在地上。

　　李先将纸片人捡起放在手心躺着，将之当作指南针似的，脑袋指向哪边就往哪边走，就这么出了门。

　　纸片人不太智能，只能指出最终目标地点，中间路途要李先自己选，所以李先拿出手机，配合地图导航一起使用。

　　因为不知距离多远，李先扫了个共享单车，将纸片人放在车头，然后慢慢骑了起来。

　　李先就这么骑了半个多小时，一路上脾气散了个一干二净，将车留在指定停放地点，走进雾遥大学。

　　在校园里又是转了很久，二十分钟后，手心的纸片人剧烈颤抖，李先知道自己找到了。

　　他将纸片人塞进裤兜，向前方那堆健身器材处走去。

　　此时没什么人在锻炼，只有秋千椅上半躺着一个人，背对李先，隔着一层网遥遥望着里面的篮球场。

　　李先对打篮球的人不感兴趣，他站到那个看球的人面前，低声叫他，“哥。”

　　被叫哥的人仿佛没听见，秋千依然晃着，眼神依然远。

　　李先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的脸拨向自己，“没听见我叫你？”

　　那人一脸冷淡，自下而上睨着李先，“你是谁？”

　　李先冷笑一声，“你是不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那人说，“我是宋缘。”

　　李先嗤笑，“你是个屁的宋缘。”

　　又说，“想死是不是？”

　　自称宋缘的人点点头，“你能想办法让我死吗？”

　　李先一脸冷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那人沉默，眼神一片灰暗。

　　李先走到那人旁边坐下，牵起对方放在腿上的手，两人十指相扣。

　　秋千轻轻晃着，打篮球的人散了场。

　　李先起身，松开宋缘的手离开。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被扯了出来，黏在李先身后。

　　坐在秋千椅上的宋缘猛地打了一个机灵，浑身虚弱地歪靠在秋千上。

　　他感觉自己很奇怪，头脑有些发昏，记忆朦朦胧胧，隐约记得自己昨晚似乎送了一个单，却找不到人接收，然后他居然把外卖带回家吃了。今天也没心思上班，不知为什么跑来大学这里看别人打篮球。

　　宋缘怀疑自己中邪了，不然怎么做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宋缘生怕自己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连忙起身回家了，尤其是他感觉很累，特别累，他想，他必须好好睡一觉。

　　李先一个人走在大太阳下，他的左手虚虚握着，仿佛在牵着一个人。

　　事实上他也确实牵着个人，只不过这个人别人看不见，或者准确地说，这应该是只鬼，是他死去的孪生哥哥。

　　两人的名字本应该颠倒过来的。

　　李先李轨刚出生时，其中一个就被掐死了，并做成另一个的双生鬼。

　　活着的那个是先出来的，取名李先，后出来的弄死，它是李轨。

　　师傅教哥哥如何吃鬼，鬼者，死者之怨念，那不是健全的魂，不该存在。

　　哥哥胆子小，极其爱哭，他不愿意吃鬼，他害怕师傅，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他总是躲在弟弟后面。

　　师傅说那个和他长得一摸一样的鬼是弟弟，却又教训他说那不是弟弟，是他十八岁的生辰礼。

　　等他十八岁那年，将弟弟吃掉，他才能真正强大起来，才能百鬼不侵，成为真正的鬼王。

　　但哥哥实在是不争气，他不想当什么鬼王，他只想当个普通人。

　　他和弟弟相互依靠，因为弟弟一出生就死了，煞气极重，有弟弟护着，寻常小鬼不敢近身。

　　当然，也是因为弟弟的存在，哥哥才体质偏阴，天生吸鬼。

　　鬼，到底是什么？

　　弟弟说，鬼是阴险的。

　　师傅说，鬼是食物。

　　而对哥哥来说，鬼是被束缚的灵。

　　楼下死去的老奶奶，生前喜欢微笑的老奶奶，死后一脸阴沉，蹲坐在楼道上，用憎恨的目光瞪着你，恨不得你死。

　　学校教学楼楼下石阶不远处，躺着一副残缺的躯体，鲜血流淌不尽，目光死死瞪着远方。

　　公车上某个空座上，坐着个老人，一动不动，凶恶的脸，却没人看见。

　　这些灵，会趁人虚弱的时候猛然出手，在人惊慌魂魄不稳时吸食魂气，壮大自己。

　　壮大到一定程度它们就可以离开死亡之地，也许散个一干二净，也许开始捕捉其他亡灵，成为鬼王。

　　尽管不情愿，哥哥还是会被师傅强迫吃鬼，只不过吃得都是些魂魄碎片。

　　鬼没什么味道，甚至没什么触感，只是阴冷阴冷的，吃一点就浑身打哆嗦。

　　哥哥人生中第一次因鬼遇险是在七岁时。

　　有一天晚上他睡得很早，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在喊，“李先”

　　“李先”

　　“来啊”

　　“在这里”

　　他费力地睁开眼，脚步虚浮地跟着声音走。

　　磕磕绊绊走了很久很久，回神时他已经站在水池边，有什么用力将他一推，他就掉进了水里。

　　他差点被溺死，是弟弟一把将他拉出来的。

　　他从不知道弟弟力气原来那么大，他出来时就看到有个小姑娘趴在弟弟背上恶狠狠地咬着弟弟。

　　他想推开那个小女孩，但是他浑身颤抖没力气。

　　弟弟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忙，他一把揪住小女孩的头发，张大嘴将小女孩一口吞了下去。

　　哥哥终于知道饿鬼进食是什么样子。

　　弟弟却什么也没说，他抓住哥哥的手，十指相扣，将哥哥带回了家。

　　类似事件总是出现在哥哥的生活中，他总是很容易被鬼诱骗，他甚至有时无法分辨人鬼的区别。

　　弟弟在他面前吞了一只又一只鬼。

　　弟弟不会永远跟在他身边，但是每次出现，弟弟都会牵起哥哥的手，十指相扣，哥哥就会从惊惶变得安定下来。

　　哥哥的人生中遇到的最大一次危险，是一次百鬼夜行。

　　那一晚他昏昏沉沉的跟在队伍里，一边跳啊一边唱啊，满耳的乐声，人声，欢声笑语。

　　他像喝醉了一样，脸上挂着迷幻的笑，随着队伍缓慢地前行。

　　脸上突如其来被狠扇了一巴掌，他惊醒，发现身边弟弟严肃的脸。

　　一阵阴森感蔓延开来，哥哥后知后觉得开始恐慌。

　　两人处在队伍的中间，不敢轻举妄动。

　　队伍之上有点点荧光，一旦有鬼清醒试图逃窜，就会被荧光攻击，当场击散。

　　所以清醒的魂魄不止他们两个，敢逃跑的却没有，全都带着恐慌表情一点点前进。

　　就在兄弟两人越来越不安时，一阵巨大的钟声响彻天地，铛的一声，队伍的乐声停了，前进也停了。

　　诺大的队伍，鸦雀无声，透着沉闷的死寂。

　　紧接着一声爆喝，“李先！”

　　哥哥的脑中顿时清明一片，有双手分别按在兄弟两人的肩膀上，不容置疑的将他们带了出去。

　　哥哥一身虚汗的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边坐着师傅，师傅身后站着弟弟。

　　师傅皱着眉，有些生气的样子，想对哥哥说点什么，却又叹口气，带着失望的眼神离开。

　　弟弟说，有鬼王进食，号百鬼夜行，哥哥差点被一起吃了。

　　哥哥用无助的眼神望着弟弟，他本来睡着觉，就被窗外的乐声拐走了，魂魄离体，此时精神极其不稳。

　　弟弟爬上床，握住哥哥的手，也叹了口气。

　　叹完气似乎又笑了一声。

　　哥哥不知弟弟在笑什么，他感觉到累，闭上眼睛陷入沉睡之前，听到弟弟的声音，“你真的蠢笨得无可救药，从此以后，我来做李先，你来做李轨。”

　　哥哥再次醒来时，他失去了自己的躯体，他成为了一只鬼，他叫李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