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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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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咚、
咚、
咚……
杨皙记得,她高中常去的那家面馆有个旧式的时钟,据说是以前十几年前留下来的老物件了,一步一顿的秒针带着岁月的重量,原本干脆的声音变成了沉稳的、近似于鼓锤的响动。
大叶的风扇挂在天花板上呼啦呼啦吹,将铺在地面的红色夕阳切割出残影,她手肘撑在桌面上支着脑袋,左手拿着筷子在碗里戳面,一下一下的,把已经开始变坨的几根面条弄得糜烂。
如此暴殄天物的行径让热心市民小肖同志很是看不下去:“杨皙,热干面是无辜的。”
武汉这座城市无愧于人民群众赋予它的“火炉”之称,尤其是在被提早了开学的八月份,杨皙像颗被暑气吸干了水分的小白菜,蔫了吧唧的。
她把只吃了几口的面往前推了一点,开始喝起冰过的柠檬茶,杯壁滑溜溜的水雾沾了满手。
肖时钦停下进食的动作,问她,“要不要换个汤面?”
“热。”
“那冷面?”
“腻。”
“吃个豆皮也行。”
“肖时钦,”杨皙一本正经地科普,“热知识——人少吃一顿是饿不死的。”
“但少吃两顿会伤胃,你中午就没吃多少……要不去喝粥怎么样?”
“不想吃嘛。”杨皙恹恹的。
好在肖时钦不是那种不问青红皂白只会用大道理来絮叨的人。
“下午老班找你什么事?”
“哦,说开学模拟虽然还不错但是得戒骄戒躁,说现在都高三了,我这个状态不行要尽快调整之类的。”杨皙拿吸管戳了戳已经化成小块的冰块,丁零当啷地响,“你呢?”
“差不多吧。”眼镜的鼻托被薄汗推着往下滑,肖时钦索性摘下来,拿校服下摆擦了擦又戴回去,“还被骂了一顿——毕竟这次排名掉了很多。”
说到这个,“你暑假干嘛去了?”
在高二升高三这个极其短暂而又被称为最关键的暑假,杨皙本以为自己窝在家里画画看杂书已经够荒废的了,肖时钦竟然还从武汉溜出去玩了。
他能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出去还是找她和另一个同学打的掩护,说是学习结对小组一起去图书馆学习了。
当时杨皙非常严肃地对他说,万一的万一,他如果出事了他们两个就是帮凶,罪无可恕——所以务必每隔三小时(除了在飞机上)就至少给个消息报平安,否则她就得考虑报警了。
等了一会没有等到回答,“时钦?”
他们平日里吃饭聊天都是趁着刚咽完东西的空档说的,此时肖时钦把手里的筷子架到了碗上,杨皙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的可能是很重要的事情,于是也放下了杯子挺直了腰。
他呼出一口气,“我去看比赛了。”
“啊?”就这?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明显,肖时钦补充解释道:“荣耀,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游戏,你还记得吗?”
杨皙点点头。
去年肖时钦开始玩这款游戏,听他说过几次杨皙有点心痒想过试试,肖时钦整理的攻略书她都看了,结果临上手了发现以她家那台旧电脑的配置根本带不动,所以就暂且搁置了——她爸妈说等高考结束了给换个高配新装备。
“我在想……”
杨皙安静地等。
“算了,”情绪像漏了气的气球慢慢落下来,肖时钦垂下眼,“我还没想好。”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肖时钦看起来性格温和,其实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同时又带一点点悲观,所以真正重要的事情会深思熟虑考虑最差的后果。
“我能帮得上忙吗?”杨皙眨眨眼,手已经搭在了书包的拉链上,“拉个优劣做对比分析之类的?”
“不用。”他失笑,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又有些怅惘,于是杂糅变成了无可奈何,“‘喜欢’这种情绪,本就是超越理性的存在。”
“那好吧。”杨皙收回手,不再纠结,下班时间已经到了,相信再过一会这里就会涌进很多嗷嗷待哺的打工人,“你吃完了吗?”
在面馆变成密密麻麻的沙丁鱼罐头前他们及时撤退,避免了被腌渍的命运,茂盛的梧桐叶交织成天然的绿色屏障,阻隔掉了几分躁意,留下一些成块的光斑钻了空子跳下枝头落在人的肩头。
这条路杨皙已经走了两年,熟悉地不能再熟悉,她凭模糊的感觉按了下手机屏幕,果不其然看到了“车来了”小程序上提示的下一辆公车还有五分钟就能到站——如果现在他们加快脚步或许能赶得上。
可能是少吃两顿饭对人真的会有影响,像电池电量即将耗尽的钟表,杨皙的脚步慢慢缓下来。
肖时钦个高腿长一时没留意就走出一小段距离,又转身折了回来,微蹲下来看她的脸色,随即熟练从她书包侧格里翻出个糖盒,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搭在了她的书包上,“是低血糖吗?”
806路公车从他们旁边的大马路上经过,虽然不复十年前的赛车竞速传奇,但现在用两条腿去追也是追不上了。
杨皙停下脚步,透明塑料袋装着的硬糖攥在手心里熨出热意,余晖落在他的身上像橘子糖浆渐渐融化。
糖化了就没有了,真可惜,明明是她非常喜欢的味道。
“从明天开始,放学我不跟你一起走了。”
这学期一开学老班就私下找过她劝她要参加以后的晚自习,前两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她觉得没有很必要就拒绝了。
不过大人们可能是觉得小孩没有自己做决定的能力,所以还找了她父母。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说了些什么,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事情就这么定了,她只保留了一个被临时告知的权利。
“我得上晚自习。”杨皙有种背叛了革命战友的愧疚感,“对不起啊。”
“原来是这个…我还以为……”肖时钦像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问,“会住校吗?”
杨皙摇了摇头,“只是参加晚自习。”
他眉头微微拧了起来,“自习要到十点才结束,你怎么回家?”
阵风吹过,路面上被晒得微微发卷的落叶打了个圈。铃铛发出急促的声响,肖时钦拉过她的书包带着人撤了一步躲开匆忙驶过的自行车。意识到在路上杵着当俩桩子确实不妥,两个人停滞的步伐又开始流动。
“我妈妈来接,画室集训晚上结束的时间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杨皙的母亲在培训机构里教美术,准备艺考的学生现在也已经开始集中封闭冲刺了。
成长的力量过于惊人。明明只是过了一个月的假期,忽然好像所有人都开始拼了命地往前冲,她的身体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跌跌撞撞前行,精神却留在原地茫然无措。
“你不用上晚自习吗?”杨皙不觉得老班会放过肖时钦。
“老班找过我,但是,我不想。”
“他们说高考是人生的一道天堑,跨得过去可以鱼跃龙门,跨不过去可能万劫不复…他们说现在高三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学习,其他都不重要…他们还说没想好要考哪个学校、以后干什么都不重要——把分数考高了再决定也不迟。”
杨皙其实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乖学生,不习惯被老师监控着上自习,曾因心情不好编理由请假逃过课,但她也明白在高考这道千军万马都在闯的独木桥上,只有分数高才有选择权。
可是没有目标的努力会让人容易迷茫,会让人自我怀疑,由此产生感情与理智错位的痛苦。
她把碍路的小石子踢到一旁,石子滚进浅浅的草层,“听起来好像是没错啦,但还是会烦。”
他们再怎么磨蹭还是站到了公交站的遮阳板下,与许多人一起,头发花白的、西装革履的、正值青春的,各有各的羡慕,各有各的烦恼。
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车门随着提示音一起被打开。杨皙摆摆手刚踏出一步,却发现自己的书包被人拽住了,她急着挤车毫无心理准备,差点一个后仰还好被人托了一下。
车门在她面前合上,在前面只剩十秒的绿灯催促中扬长而去。
书包上没长神经末梢,感应不怎么灵敏,拉扯的传递也有时差,导致她被吓一跳,杨皙有些无语:“肖时钦你怎么老拉我书包。”
“抱歉抱歉。”他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未见得有几分诚意,提溜着她的书包像捏着小猫的后脖颈,另一只手虚环成半圆在她面前为她在人群中辟出一小块空隙。
等到终于从着急挤车的站台出来肖时钦才松了手。
“你今天可以晚点回去吗?”
“可以是可以…”
“想不想打游戏?”
“荣耀?”
“嗯。”
20.
杨皙虽然没有玩过荣耀,但她翻过肖时钦手写的二十四职业技能书,也曾接触过相似类型的其他游戏,在肖时钦的指导下稍微玩了两把,她问:“你还有没有其他职业卡?高伤害高输出技能强那种?”
肖老师微笑着无情拒绝了新手的合理请求,“只有机械师。”
“……我以为你带我来玩游戏是让我放松一下?”她不得不在后面加个问号。
肖时钦明明平时都很好说话,此时却格外坚持:“就玩机械师。”
杨皙小声嘀咕:“谁家好人一上来就玩高难度职业啊。”
肖老师面不改色:“我家的。”
杨皙:……行,这是你家,你说了算。
这不是杨皙第一次来肖时钦家,去年流感中招的时候,两个人轮流去对方家里送生病都还包配发的卷子。
班上唯二的走读生,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相依为命的存在,两个人当饭搭子当了快两年成绩也不受影响反而因为优劣科目互补了有所提升,所以家长倒也没有过多干涉。
但见同学家长这种事,总归还是会有点不自在的,应该说,所有的高中生玩游戏被大人发现、被大人凝视都会有阴影的。杨皙一从游戏世界里回神到现实就有些坐立难安,“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肖时钦安她的心:“他们去参加酒席了,得很晚。”
他抬头瞄了一眼钟,忽然想起了什么,“会不会觉得有点饿?随便煮个面吃吧?”
杨皙这才感觉到自己几乎饿了大半天的胃似乎燃起了生存的欲望。
杨皙不会做饭。
但放主人在厨房独自忙碌又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只能跟在他后面转试图帮忙打下手。
结果和拿了鸡蛋转过身的肖时钦撞了个满怀。
她的身后是料理台上正在沸腾着开水的煮锅,肖时钦眼疾手快用力把她往自己的方向上带,防止她往后撞倒碰到。
鸡蛋在手里裂开,黏腻湿滑的触感慢慢地渗下来,但完全无法吸引到他的半点注意力。
他的右手揽在她的腰间,隔着夏季单薄的一层布料,盈盈一握的触感打败了他的罪恶感,在紊乱故障的大脑中留下“女生的腰原来这么细吗”的信息输出,全凭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克制自己的手不要做出什么类似揉捏的动作。
怀里的人动了一下,他慌乱松开,投降般举起了双手。
杨皙退开一步,揉了揉磕到的鼻子,鼻梁处的酸涩和疼痛涌上眼眶,逼出生理性的一点水光濡湿了眼睫,抬眸哀怨地横了他一眼。
手里的生鸡蛋应声而碎,肖时钦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崩裂。
他深吸一口气,尤嫌不够又深呼一次,努力压制快要爆炸的心跳声,用冷静的语调说:“我去洗手。”
然后落荒而逃。
虽然不是很理解明明为什么厨房就有水龙头他偏要去洗手间处理,但杨皙客随主便表示尊重。
她把灶火关了,找到了包纸巾蹲下来,刚想处理一下狼藉的地板,却看到肖时钦又折了回来。
“你别动,等会我来收拾。”
“没事我很快……”杨皙一怔。
肖时钦本来就比她高半个头,此时一蹲一站的姿势差距就更明显了,他背着光居高临下,眉骨处投下一小块阴翳,使得眼睛晦暗不明。
有一瞬间,杨皙觉得自己像是落入陷阱被野兽锁定了的猎物,危险的警报像电流从脊背处炸开。
出于某种类似求生的本能,杨皙脑子尚未思考清楚身体已经迅速站起来,听话地远离了地上那滩黏乎的液体,也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开了点,“…好。”
沉默助长尴尬疯狂滋生,空气中就差明写“两人独处”的讯号。
刚刚扣在她腰后不容拒绝的力道和仰视发现的体型差距提醒了她男女之间与生俱来的力量差,让杨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由于相处起来太舒适,以致她对肖时钦太放心了,放心到从来不考虑其他的可能。
更糟糕的是,她骤然发现这种尴尬的独处如果蔓延在异性朋友间,稍有不慎会错误发酵为模糊的暧昧。
杨皙把面咬断,略有些不自在地对坐在对面的人说:“你要不先去玩把游戏吧?”
“没事,我等你。”
是我有事!杨皙在心里呐喊。
“你能别看着我吗?”杨皙说着说着自己也没有底气,声音逐渐发虚,毕竟她自己就有这个习惯,如今换位而处才惊觉肖时钦的不易。
她诚恳道歉:“对不起。”
“什么?”
知错就改是好美德,“我以后不会在你吃饭的时候看着你了。”转念一想,接下来一年因为要参加晚自习大概率会在学校吃晚饭,这个饭搭子也做不成了,于是杨皙又硬气起来,“我跟你保证。”
“……你怎么还看?”
肖时钦就开始认真跟她算:“那我不是得先补回来?”
杨皙反驳不能自暴自弃:“看看看,给你看。”
肖时钦笑起来,把装了小菜的碟子往她面前推了一下,“你慢慢吃,我不看你。”
愧疚心,被拿捏了。
她面皮被良心拷打到发烫,正想说要不你还是看回来好了。
他像是会读心术,“我都习惯了,你以后可以接着看的。”
“啊?”
“你答应过我的不是吗?”
——你只看着我就好了。
“当做是补偿吧。”
杨皙神经再大条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学校里那些起哄的、调侃的、八卦的话语偏偏此时从记忆的角落不合时宜地钻出来——
你和肖时钦关系很好哦?
他为什么老给你带牛奶呀?
哦哦哦哦哦肖时钦你快看是谁来看你比赛了?!
老师听说你最近和他走得很近呢…
她总是非常理直气壮地回他们——
我和他就是好朋友啊。
性别不同就不能做朋友吗?
请不要污蔑我们纯洁的革命友谊。
早恋是什么,我对早恋没有兴趣。
回旋镖镖镖正中眉心,她的脑袋渐渐低下去,几乎要埋进碗里。
杨皙假借喝汤的动作偷偷瞄了肖时钦一眼。
肖时钦说话算数,不再盯着她看,低头看着手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屏幕的亮光映在眼镜上,掩住了他大半的神情。
于是她的视线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滑下来,看见他自然闭合的嘴唇,他的嘴角天生微微上翘,带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人觉得这个人脾气好,但弧度又很收敛,所以不至于变成风流恣意。
同桌当时问她为什么拒绝隔壁班那个男生:很帅啊,又酷。
她仔细想了想,说不觉得。
“那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同桌说,“或者我换个问法:我们班的男生里你挑一个觉得最顺眼的。”
杨皙脱口而出:“肖时钦啊。”
同桌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杨皙振振有词:“不是说选最顺眼的吗?不顺眼我怎么跟他做朋友。”
此时那个顺眼的人正坐在她面前,冲她安静地笑。
完蛋了,她恍惚地想。
我起色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