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紫]一江雪》瞬世莲华

1、天下有雪

　　这一年方过了腊月，蓦地风雪交加起来。
　　慕容紫英出山五日，沿途救治了许多人。穷困潦倒的平民百姓无力抵御这样的酷寒。流浪于途的人难以幸免，纵使是平常人家，若是无钱修缮房屋，一但草庐倾破，无处容身，又只得听天由命。平日最为欢腾的新春，此时已然被愁云惨雾所笼罩，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修仙百年，慕容紫英已具不逊散仙之力。然既无点石成金之神通，便唯有独力奔忙，难脱杯水车薪之困窘。面对这样无止无休地大雪，即使是修道人，也难免生出无力回天之感。仰望无休无止地落着雪的铅灰色的天空，他忍不住想到百年前那场从昆仑绝顶降下的天火。
　　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难道就是这般肆意屠戮苍生吗？
　　又在雪地中发现一具冻毙的尸体。他叹息，挥手剑气破开冻土，再挥手尸身落下，泥土覆上。他已经不想再去数这是第几个。胸中愤懑难平，怆然之际，一种奇异的感觉倏尔由心而生。
　　不是天界。他想。这不是天界。
　　这样笃定的毫无理由的直觉，让他不得不谨慎处之。仿佛察觉到有什么在呼唤着他，顺势散去护身罡气，漫天风雪顿时蜂拥而来，让他遍染一身霜白。奇异的是，尽管霜雪加身，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那并不是因为可以抵御而不在意的无感。如果非要他形容，那种感觉应该是，如鱼得水。
　　如许狂暴的大雪，竟让他觉得如鱼得水。
　　对于这样异乎寻常的状况，慕容紫英自然不会乐天的以为自己修为大进。这并不是他预计中的结果。他相信自己在一向的修行上并没有偏差。逐步固基，练气养性，人剑通灵，都是很扎实的走过来，从未燥进。至今为止所有的进展，也都有因可循，有法可依。然若说是走火，这也不同于他所知道的任何走火入魔的状态……
　　静思雪中，他仿佛与之一体。直觉瞬间畅通无阻，他闭目，御剑飞起，以心为眼，摒除一切杂念，飞往那个他心中暗示着的那个地方。
　　当自身与直觉中那一点重合时，他睁开眼，云天河与韩菱纱的墓碑赫然在目。望舒依然插在韩菱纱的墓前，已然与墓一起积雪满布。
　　是望舒么？
　　剑眉微皱，他再次合眸冥想。
　　似是而非。
　　望舒想要述说什么。但比起终点，它更像是一个转折。它殷切的呼唤着，然而如果不接触他，并非宿主的慕容紫英，不能与未能化形而出的剑灵交流。
　　爱剑之人，不可能拒绝望舒。
　　慕容紫英伸出手拔起它。
　　然后他发现他放不开它了。
　　剑锋上的隐约透出萤火般的光芒来，仿佛有生命似的，随着他的呼吸，一明一暗地闪烁着。那光击散了覆盖其上的落雪，一波一波地愈来愈亮。如果说初生的光暗淡如萤火，此时的光已然浩如日月，令人不敢逼视。望舒从来没有这么亮过。不得不别过头去避开刺眼光芒时，慕容紫英想。即使是抽取了妖界能量，强大到可让整个琼华宫室平地飞升的时候，望舒也没有这样耀眼过。双剑是琼华的奇迹。即使是现在的他，也无法解释为何一把剑里，可以蕴含这样强大到毁天灭地的能量。但早已失去宿体的望舒，又为何会忽然觉醒？
　　望舒之宿体，需于阴月阴日阴时降生之体质纯阴的女子。
　　这段话记录在宗炼的手札上，为他所熟记。
　　但此刻他可以听到望舒的欢呼。为了久违的重生，为了全新的归宿。这样水乳交融的契合，又与宗炼所述的宿主之感一般无二。他运劲于掌，试图断去望舒与他的牵引，察觉到他意图的望舒并未反噬，而是发出一声凄厉的剑鸣。慕容紫英瞬间被触动了。
　　名剑蒙尘，岂非是如英雄末路，红颜迟暮一般的悲哀？
　　他并指轻抚剑脊，仿佛明白他的肯定，望舒缓缓收敛了辉芒，轻轻颤动着。
　　带我走。
　　它反反复复地述说着同一句话。声音很醇厚，全然不似初生剑灵该有的稚嫩。以人的标准来说，就像是而立上下男子。
　　望舒，月御也。曦和，日御也。
　　望舒的声音让他想到了这个传说。日月有许多的美名。他曾很好奇为何师叔祖会选择它们给这对不世神兵命名，但也未曾深思。即使此刻，他也只是想，或许师叔祖早早看穿了剑灵的本质，才有如此决定吧。
　　我会带你走。但我想知道，我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望舒沉默了一阵。
　　慕容紫英耐心地等待着，他感觉到它也是茫然的。
　　因为曦和……他破封了，我知道，他破封了，其他的我也说不清楚。
　　虽然未曾解惑，慕容紫英的神情却骤然严肃起来。
　　曦和破封，不就意味着那个人……
　　思虑未周，他回身，望舒凌空一挥。
　　两道剑气空中相撞，千步之内，雪絮退避，草木成灰。
　　原本中断于望舒的直觉蓦地又清晰起来。慕容紫英恍然大悟，怒意勃然而生。他直视着那个人，百年来第一次，杀机尽显。
　　“玄霄，”
　　他横剑。
　　“慕容紫英要为雪难枉死之苍生，将你诛除。”
　　面对这般冷肃的慕容紫英，玄霄狂傲一笑，并不辩驳，唯抬剑直指，毫无避战之意。他与羲和同陷囹圄一百五十载，默契非同一般，心神所至，炎烈无不如臂使指。灼灼热流笼罩于身，他仿佛立于火焰之中，身影有些微扭曲。虽已运气，玄霄却并未先行攻击，而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慕容紫英知他自持前辈身份，不屑抢先出手，虽深恨其罪孽，倒也稍生敬意。他方才本待换魔剑迎战，望舒却主动请缨。
　　望舒对羲和……
　　双生互斩，同根相煎，不会伤心么？
　　他这样问道，望舒很是坚定的答不会。灵觉毫无感情，甚至是有些厌恶的。没有一把剑比望舒更适合应对羲和，交给我吧，新主上。
　　对剑灵的先天明悟，慕容紫英从不轻视。若羲和也有与望舒相当的灵识，小葵那样柔弱的灵，的确反不如望舒来的妥当。
　　拜托了，望舒，我誓杀此人。
　　望舒长啸，玄霄在一旁亦是诧异。他与羲和同修，又曾两度与人同练双剑，自然看得出谁是双剑宿主。慕容紫英身为男子，本就不可能先天俱备玄阴体质，过去接触时，他只察觉他天资卓绝，气敛神专，未察觉有何旁的特异之处，而此时他与望舒身合，剑意冰寒彻骨，竟比昔年夙玉更胜一筹。如此蹊跷……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慕容紫英。
　　一会儿倒要拿下你，好好探寻究竟。
　　不知玄霄心中所想，慕容紫英合眸，冰冷气息从他体内流出，转入望舒，水乳交融。
　　上清破云。
　　琼华绝式重现人间。聚万灵之剑欲灭屠戮众生之人。玄霄见此，却露出索然无味之色，挥手，羲和舞出一道光幕，将其轻松挡开。
　　“一百五十年，慕容紫英，你若如此毫无长进，当真令人失望。”
　　琼华若有高于双剑之招式术法，又怎会寄希望于双剑？纵然相匹，时日尚短，果然还是领悟不足。
　　并不打算提醒其关键，玄霄出手，只是简单一斩。羲和本体斩下，无招亦挟无上之威。慕容紫英以剑相格，双剑再度互斩。
　　曦和刃上赤炎凶暴。
　　望舒脊上寒意迫人。
　　剑皆无鞘，内息催动间，龙吟凤啸交错而起，青芒赤曜迸射而出，剑气冲天。全力施为，双剑本体相击，反震之力大的超乎想象。两人分别撞向两边，慕容紫英背靠山壁吐出一口精血，玄霄落在崖边，气血沸腾。
　　看似占了上风，玄霄却警觉起来。
　　他以十年之功破除法术网缚，此后于东海漩涡内，对抗激流借以练功。海潮之力博大无匹，他功力进展之大，绝非身在红尘，自行摸索的慕容紫英可比。而此刻他竟发觉，不止是夙玉，寄宿慕容紫英的望舒，竟比他和他同心的羲和还要有力。他的优胜，只在功力远胜于彼。
　　这样的认知，顿时激发出他内心所执。
　　待我成魔，定要杀上天庭，将之夷为平地
　　昔日悲愤之下所立誓愿，囚牢之中几经回味，终成为最深的偏执。而不知是否修炼之处仙灵之力过于充沛，他始终难以完全魔化。纵然成魔，以一人之力，也难屠尽众神。
　　慕容紫英是契机。
　　如果可以说服他。如果可以从他身上找出他还未发现的双剑的秘密……
　　慕容紫英再冲上来时，他并未出剑格挡。见他罢手，慕容紫英以剑指其咽喉，诧异道：“玄霄，你这是何意？”
　　玄霄叹息：“若非如此，你又肯好好听人说话吗？”
　　“风雪之事，我并不知情。我所恨只在神界，又何必节外生枝。”
　　合情合理，慕容紫英亦深明其性桀骜，绝不屑为己狡辩。自己虽然觉此时与他脱不了干系，全部肯定亦仅来源于突如其来的神秘直觉，毫无证据，此刻对方既如此解说，他亦难确定，只得收剑。
　　“今日暂且算是我失礼。如我查明此事与你有涉，无论你至何处，慕容紫英仍必诛你以谢黎民。”
　　欲离，玄霄却忽然出声阻拦。
　　“我也好奇为何如此，何不一同查访，究竟谁是谁非，你我都不至抵赖，岂不妙哉？”
　　狐疑地看了玄霄一会儿，想来自己也无甚惧他算计之处，慕容紫英点头。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