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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黄鸟 ...

  •   “臣,臣不知。”李乾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巫蛊是前朝苗疆传入我朝的一种巫术,用法是将仇恨之人的名字与生辰八字写在木偶背后,将银针扎入木偶前胸与额头,然后将木偶埋入地底三尺,不久,被诅咒之人就会无病而死。

      李烈手中拿着巫偶细细把玩,不怒反笑,慢慢地念道:“辛亥,庚寅,乙未,己卯,这正是寡人的生辰八字。太子,你这是想做什么?”

      前朝后宫争斗不休时,巫蛊特别灵验,有数名得宠的嫔妃死于非命,皇帝重视之后,有司彻查,查出宫中大行巫蛊之术,所牵累之人尽数入狱,一时没有赢家,乃是同归于尽的结局。但是因为巫蛊灵验,累禁不止。

      李乾被吓得六神无主,只是颠三倒四地说几句话,不外乎是“父皇明鉴”、“陛下明察”、“儿臣冤枉”。

      李烈自从登基起来,宫中还从未有过巫蛊之术。这一次从东宫中搜出木偶,由皇太子殿下诅咒皇帝短寿,若是走漏消息,必然使得朝局震荡。

      曹如意小声说道:“陛下……”可是他要说什么,竟然被皇帝猜到。

      李烈转过头凝视曹如意,问道:“如意儿,连你也要背叛朕。”

      曹如意马上跪下来说:“奴才不敢。”将原本要劝谏君王,为太子求情的话一个字又一个字地咽下去。

      卢玦见状,道:“陛下何必吓曹总管,曹总管在陛下身边服侍近二十年,陛下信不过谁也不会信不过曹总管。”

      李烈闻言,脸色缓和了些,对曹如意道:“起来罢。”

      曹如意站起来,跪谢隆恩,又对卢玦道:“谢卢大人美言。”

      卢玦摆摆手,小声说道:“没什么。”

      卢玦心中毕竟忧虑皇太子陷入巫蛊之事,对于为曹如意说几句好话,不过是看在曹如意想为太子求情的份上,只是有曹如意这个先例在,恩宠比不上曹如意的人,看着皇帝震怒,更不敢再为太子说什么,在场仍旧敢说话的,只有自己。

      于是卢玦说道:“陛下,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太子不是这样的人。”

      李烈冷哼一声,道:“卢卿的意思,难道是有人将这个木箱子埋在东宫的?”

      李乾接口道:“必然是如此,定然是有人将木箱埋入东宫,儿臣什么都不知道。请治儿臣失察之罪。”

      “失察还是巫蛊?太子倒是打得好算盘。”李烈又对卢玦说道,“卢卿,若是旁人能在寡人眼皮子地下将东西埋入东宫,那禁宫的安危何在?巡城的军士何在?若是如此,远在北边的匈奴,西边的西夏王,都能派刺客进入禁宫,如若无人之地,寡人还有命吗?笑话,除了太子,谁能在东宫埋下东西?孽子倒好意思推脱,欺负寡人脑子不好使吗?”

      “臣不敢,臣……儿臣冤枉,君父若是不信,臣死无葬身之地。”李乾说着,竟然掉下一滴眼泪来。

      卢玦在一旁看着揪心,太子这倒霉孩子,如今李烈谁的话都不听,气头上不听劝解,得有重臣在李烈打死儿子之前拦住才行,于是打定主意,反而装作一副生气受辱的模样,道:“陛下如此不听人言,颠倒是非黑白,教无辜之人蒙冤受屈,臣为其不耻。”说罢甩甩袖子,恢复了以前家中常备棺材板直面谏君的模样。

      若是在从前,李烈总是要哄着卢玦的,只是现在李烈被太子要弑父的事情气的不轻,没有心力哄卢玦的小脾气,反而生气道:“滚罢,快些,别教寡人迁怒与你。”

      卢玦正想快些出宫给顾丞相报信,顺势从座位上站起来,甩甩袖子,准备离开。谁知走到东宫门口,恰好碰见一人匆匆忙忙从宫外赶来,卢玦一看,竟然是顾丞相。

      顾殷见到卢玦,问:“事情如何?”

      卢玦松了一口气,道:“丞相快些,若是晚了,恐怕我朝就没有太子。我正打算出宫去找你,除了你,天下没人救得了太子。不想丞相竟然已经得到消息。如今皇帝正在气头上,谁劝也不听。”

      顾殷匆匆忙忙,的确是在宫外得到消息之后,快马加鞭入宫。至于东宫有丞相府的眼线,在军士将东宫围得水泄不通之前,东宫眼线早已在东宫侍读顾明的吩咐下已然出宫向丞相府传递消息。这些事情,卢玦就不得而知。

      两人来不及叙旧,只说了几句缘由,赶到殿内时,恰好听见这么一句话,“臣愿意为太子死,死而不怨。”少年声音清冽,说话的是顾明。

      “说的这是什么话?”顾殷虽然不知前因后果,可是听这话就像是顾明要为太子担责,连忙拦住。

      顾明看见顾殷,就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松了一口气,叫道:“爹爹。”再多的话也不敢当面说,只是睁着一双漆黑色的大眼睛,眼睛里面传递出无论如何要教顾殷去救太子的意思。

      卢玦看在眼里,心想:顾殷这儿子,对太子,倒是一番深情厚意,便是不相干没眼睛的人也看得一清二楚,难得的好孩子。

      李烈见顾殷来了,面露不快,问道:“丞相怎么来了?怎么?莫非在清凉殿也有丞相的人,好窥探寡人如何教导寡人的好儿子。”

      李烈这话说得重,意在指责顾丞相窥伺御前,若是落实,是重罪。

      顾殷连忙跪下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臣如何能不晓得,既然知道,如何坐得住,只得进宫看一看这两个好孩子,还请陛下莫怪。”

      我朝旧例,丞相对宫中大事了若指掌,其实是惯例,太子宫有巫蛊之案,被丞相知道,难以治丞相的罪,只是李烈心中不快而已,让顾殷起来,赐坐,见卢玦跟着一块儿回来,也叫卢玦坐了,将木偶拿给顾殷看,问道:“丞相,你怎么看。”

      顾殷仔细查看,知道木偶背后生辰八字是当今天子的,这木偶竟然在东宫地下搜出,对于东宫可是莫大的罪名,难以洗脱,只得说:“看着箱子上土壤的成色,是旧土,不是新土,看来这箱子已经在地下至少埋了半年以上,不是最近的事情。臣,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可是不相信是太子所为。”

      “好呀。”李烈哈哈大笑起来,反问道,“怎么?朕的儿子翅膀硬了,要杀寡人,寡人身边竟然一个又一个地告诉寡人,太子无罪?那有罪的难道是寡人吗?”

      李烈虽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对太子行杖责之刑,仍旧端坐在上位,细细盘问,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次,皇帝震怒,相比起来,之前杖责什么的都是小打小闹。

      “儿子,委实冤枉,求君父明察,还给儿臣一个清白。”李乾跪下磕头,头嗑出血来。磕头出血,在场最心疼的,不是李乾之父,而是东宫侍读顾明。

      顾殷道:“臣不知,只是陛下,太子乃国之重器,不可轻易动摇,还请陛下慎重。”

      同样一句话,从卢玦口中说出过无数遍,无用,但是从顾殷口中再说一遍,却不一样,毕竟,顾殷是丞相,朝中重臣。

      李烈不是不知道,若是太子掉了一根毫毛,朝中有一群老臣会朝自己拼命,不由得自嘲道:“怎么?寡人管教自己的儿子,还要你们同意。”

      “陛下慎重。”顾殷与卢玦异口同声道。

      “好,既然顾丞相在,就由顾丞相来审理此案。”李烈朝李乾二人方向努努嘴,道,“这两孩子,就交给你。”

      顾殷上前一步,正打算应承,谁知听见顾明高声道:“陛下,陛下明鉴,此事乃臣一人所为,与殿下无关,殿下并不知情,还请陛下治臣的罪。”

      顾殷回过头,看见顾明坚定的眼神,大骇,就连行礼都忘了。

      卢玦心想:原来这就是刚才所说“愿意为太子死”的意思。这两个小娃娃,竟然是生死之交。

      “不。”李乾直接从地上站起来,因为跪得久了,一时一个踉跄,差点倒地,仍旧艰难地跑至顾明身边,一把抱住顾明,惊恐喊道,“不!”

      在场的人除了李烈,都听得出来,那是担心失去挚爱时发生的惊恐的声音。

      顾明一点一点地将李乾抱住自己的手掰开,低声说:“臣只要殿下平安。”

      李乾连连摇头,泣不成声,只听见几个“不”字。

      “明儿。休要胡言乱语。”顾殷呵斥顾明,道。

      顾明却是一笑,卢玦分明看见,那是已经准备安心赴死的笑容,看见顾明下拜,听见他说道:“陛下,臣心意已决,还请陛下降罪。”

      李乾发出如丧考妣的哀嚎。

      李烈看了相持不下的顾氏父子二人,摇摇头,道:“寡人不管,丞相,此案就交由丞相审理,大理寺协助,今晚之前,拿出幕后主使,不然,寡人可不管你们要什么。”

      李烈看向顾殷的目光,分明是戒备与警示,顾殷点头领旨。

      大理寺天牢,大理寺卿端坐在主位,顾殷在一旁坐着默默喝茶,大理寺卿满头汗水,站起来谦让,希望顾丞相能够坐在上首。

      顾殷叹道:“提审自家孩子,按照惯例,哪里能由我主审,大理寺卿快莫谦虚,将此案审理了事。”

      大理寺卿心惊胆战,道:“这,东宫皇太子的巫蛊之案,非大贤大能等闲不能插手,陛下既然已经下旨,还是请丞相上座。”

      顾丞相说的话大理寺卿不是不明白,只是这是皇太子的巫蛊案,他就是有九个胆子,也不敢审。

      这时,犯人已经从牢房中提出,跪在蒲团上。正是顾丞相独子,东宫侍读顾明。

      顾丞相看了看儿子,对大理寺卿说道:“陛下金口玉言,点名大理寺主审此案,本相只是陪衬,若是大理寺卿难堪重任,那么,本相就去回禀陛下,意下如何?”

      顾丞相在朝堂上出了名的一言堂,群臣当中但凡有一点苗头不听丞相的,第二天就丢了官帽。顾丞相的官威就是这么得来的。如今是皇帝下令主审,可是无论是皇帝、丞相还是太子,大理寺一个都得罪不起。

      大理寺卿想了想,还是坐了下来,敲了敲惊堂木。见到顾大公子,又说:“如今罪证缺失,罪名未定,堂下并不是犯人,还请东宫侍读坐罢。”说罢嘻嘻哈哈地冲顾丞相痴笑。没办法,顾丞相爱子,是朝中出了名的,他可不敢得罪顾大公子,教顾大公子受一点委屈。

      谁知顾明瞥了上坐的丞相与大理寺卿两眼,回绝道:“犯人已经认罪,此时赐坐不合适,不敢污丞相清名。”

      顾殷无可奈何,冲大理寺卿摆摆手,此时,座椅已经摆了上来,大理寺卿连忙叫人撤下去。大理寺卿看了会儿顾丞相,又看了会儿顾大公子,见顾大公子没有说话的意思,顾丞相也没有审问的意思,一时为了难。

      顾殷见大理寺卿不问话,气道:“问。”却别过脸去,不看堂下孤零零站着的孩子,顾明。

      大理寺卿只好拿起卷宗,问道:“堂下何人,所为何事?有何罪状?速速道来。”

      顾明将今日在东宫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知晓今晚之前要有人定罪,不然,东宫在此案当中脱不了干系,于是一口咬定:“此事乃是我一人所为,皇太子殿下并不知情。”

      大理寺卿看了看顾丞相,顾丞相如今正盯着墙上的斑点发呆,似乎没有听见堂下的犯人招供了什么罪状。大理寺卿为难道:“没这个道理,顾大公子,你做巫蛊做什么?有什么好处?诅咒陛下早亡,得益的可是太子。顾大公子想为皇太子殿下脱罪,也要合符情理,莫要让本官为难。也请想一想你府中的老父。”

      对于大理寺卿的劝诫,顾明充耳不闻,只是继续道:“大人,陛下膝下只有一子,皇太子殿下是天下百姓的希望,不能有任何闪失,请大人在断案时,为陛下考虑,莫要让陛下痛失爱子,让天下人失去储副。此乃天下大事,望大人早做决断,助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大人是天下人的救主。”

      大理寺卿看着顾明,问道:“你小小年纪,倒是替陛下怜惜爱子,怎么不替府中老父怜惜自身,毕竟,顾丞相如今也就你一根独苗。你一意赴死,如老父何?”说罢冲旁边的顾丞相使使眼色。

      顾明轻笑一声,低下头来。顾殷见两人说的不像话,厉声道:“大人,案件审理,重在探究真相,而不是怜惜哪家的儿子。大人难道审理别的案件也是如此?莫要因为此事牵连到东宫,牵连到老夫的儿子而有所顾虑。陛下信任大理寺,信任大人,陛下要的是真相。若是大人随意应付陛下的委托,陛下因此怪罪下来,你我皆吃不了兜着走。”

      大理寺卿被好一阵抢白,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又敲了敲惊堂木,厉声喝道:“堂下之人,快如实招来,如若还言涉私情,休怪本官无情。”

      顾明一个弱冠少年,对着堂上两位大人笑了笑,道:“先时某听闻一个民间的案子,因为涉及到赵侯,大理寺不敢受理,弄出冤假错案来。如今却说什么,陛下要的是真相。陛下能得到真相吗?告诉陛下。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皇太子殿下无关,这就是真相。”

      “明儿。”顾丞相叹了一口气,道,“何必只求速死?太子难道真值得你为其送命,听爹爹与伯伯的,再好好想一想。”

      “若是判了我说的真相,我死而无憾,倒是要谢谢诸位叔叔伯伯。”顾明轻笑一声,道,“真是再好不过。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死法。能够为我的君主而死。”

      为我的心上人而死。

      可惜他不知道。

      顾明摆明了不肯改口,刑堂上摆满了刑具,可是难道大理寺胆敢在顾丞相的面前对顾明用刑吗?审案僵持不下,大理寺卿面色为难地看向顾丞相。

      顾殷叹了一口气,对大理寺说:“吾儿执拗,还请让本相将其带回府中,一一训诫。大人放心,天亮之前,必然出结果,不教大人为难。”

      没等大理寺卿应承,顾明断然拒绝,道:“儿子死志已明,不会因为回府一趟就有所改变,丞相多虑了。”

      顾殷转过头来对顾明笑道:“傻孩子,不过想多多地与你相处,怎么,已经要慷慨赴死了,连老父这样一个心愿都不能满足?”

      顾明平时是个孝顺孩子,此时见顾殷像老了几岁的模样,才没有继续反对。

      顾明在大理寺监牢,李乾被软禁在诏狱。按照律法,太子犯法,师傅受其罪。所以秦氏太子犯法,师琼其面,傅割其鼻,刑法而已。如今分明是皇太子犯案,受审的却是东宫侍读,李乾不禁轻笑一声。

      李乾身着白色中单,扑到院落门口,却被守卫拦住,道:“求殿下莫要让属下为难。”

      两排交叉的刀剑挡住了李乾的去路,李乾颓然坐下,喃喃道:“怎么办?”

      在门口坐了一会儿,李乾慢慢地往门内走去。不想诏狱深处竟然有这样的所在,幽静而没有人烟,甚至连一只鸟也飞不进来。李乾担心的是:也许顾明死在外边,自己也得不到消息。

      想起此处,李乾不禁流下泪来,伸手擦了擦眼泪,一时竟然苦笑起来:“我真是个没用的废物,阿明,竟然要你用性命来保护我。”

      其实今日在东宫时,顾明说出替罪的话,李乾当时只知道哭,恐惧顾明离我而去,一时也生出结束这一切的想法。可是这条性命,是他人拼命留下来的,我怎能轻易舍去?

      可是只有勇敢一点,即刻自尽,省得在人世受苦,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顾明为自己去送死。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当初高太傅走时,自己没有能力保住他,曹光已经替我死了,难道身边所有的人,都要为我而死吗?李乾仰着头,眼泪从眼角滑落。可是眼泪又有什么用,眼泪救不了我爱的人。

      我的心上人。

      一想起会失去顾明,李乾心里害怕极了,他缩起身子,蜷缩在角落里,不住的发抖。一会儿又跑到门前,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拍打朱红色的大门,喊道:“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可是除了风声之外,没有人回答他。

      李乾举起手掌一看,挥臂的右手掌已经通红一片,如果顾明在的话,不知道有多心疼。李乾的哭声已经沙哑,知不会有人回应,除了等,没有别的办法。李乾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回走去,心里只想:为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如此对我,将我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从身边夺去。

      李乾慢慢地倚在墙角,他累极了,今日除了惊恐与忧惧之外,他感到全身都被掏空了,想起有一天顾明也许会离开自己,就浑身发抖,难以相信,不可置信,无法相信。

      世间怎么会发生这么残忍的事?

      世间不会发生这么残忍的事。

      所以顾明会好好的,也许明天等自己出去之后,顾明就会在东宫等着自己也说不定。在过往的经验中,李乾是凭借着绝佳的运气,才平安活到现在,没道理相信如今绝佳的运气已经不再眷顾自己。

      饥寒交迫之中,李乾慢慢地进入梦乡,做了一个与顾明再次相见的美梦,梦中,顾明仍旧和往常一样,对着李乾微笑。

      一滴眼泪从李乾的眼中流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消失不见。

      李乾愿意在梦中,永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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