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王妃》王若彤

16、第十六回：终老

　　出城的前一天晚上，在一个破旧佛寺里，已经离宫一个多月的青狐终于变回自己模样还轻尘自由，反正现在已经到了边境，想要再回国都是不可能了。
　　轻尘喝了几口水才苏醒过来，她的身体已是疲惫不堪，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陛下呢？”
　　青狐扶着她靠在墙上，看着她面无表情说：“死了。”
　　“你说什么？”轻尘一激动，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青狐忙拍了拍她的背，白了她一眼说道：“现在还没有，不过很快就要死了。”
　　轻尘拉着她的袖子问：“真的吗？”
　　青狐没好气地把茶碗放在一边，回答道：“这还有假？眼下敌军已经把国都团团围住，一月后就要交城投降了。”
　　轻尘忍不住问道：“交了城会怎么样？”
　　“还会怎么样？你见过有亡国之君不死的吗？”青狐冷眼说道。
　　轻尘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仿佛浑身失去了力气，悲泣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过了片刻她又痴痴地问青狐：“那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青狐说道：“夏国北部边境，黑水镇。待明日出了城，就到敌国境内了。”
　　轻尘听了问道：“为何要到敌国去？”
　　青狐告诉她，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轻尘怅然若失了好一会儿，突然恳求道：“青狐，我想求你一件事。”她的表情十分认真，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笑。
　　青狐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你说吧。”
　　“我求求你，算我求你，你可不可以把陛下也救出来，只要你把他救出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好不好？”轻尘眼巴巴地望着她，眼里泪光点点。
　　听了这话，青狐好一会儿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底闪过很多复杂的情绪，有不屑，可笑，气愤，怜悯，哀伤...
　　“哼，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情深啊！到这个时候你还顾着他的死活？好啊，你既然这么关心他，那你自己去救他呀？”青狐冷声说道。
　　听了这话，轻尘眼中的泪珠渐渐冷却，她看着青狐漠不关心的神情，低头擦了擦脸，然后蓦地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青狐这次没有拦着她，她起身在她身后说道：“好，我就看看你有没有本事，能一个人走出这三百里茫茫戈壁。”
　　轻尘听到身子滞了一下，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黑水镇虽是军事重镇，却地处荒漠，气候干燥，土壤贫瘠，昼夜温差很大。轻尘此刻身处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只见四下荒无人烟，一片寂静，戈壁滩的野风嗖嗖地从她脸上刮过，像刀割一般，轻尘身上只穿着粗布衣裳，无法御寒，大风夹着沙尘一阵阵向她袭来，不一会儿皮肤就被吹的粗糙不堪。
　　轻尘一言不发，裹紧了衣裳，抱着瑟瑟发抖的肩膀，咬牙硬着头皮向前走去。
　　冷冷的夜风吹的她渐渐身体冰凉，露在外面的手臂更是冻得冰凉发白，连嘴唇都失去血色，一头秀发也被风刮的不成样子，远远望去，仿佛鬼魅。
　　就这样在寒风中坚持走了一个时辰，轻尘强忍着抬头看，只见前方依旧是茫茫戈壁，望不到尽头，远处的天际在夜色的掩盖下化成一团黑墨，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由于夜色太深看不清脚下的路，她不慎踩进一个坑中跌倒在地，坚硬的石块划破了她的皮肤，她想要再次爬起来，却因体力不支无法起身，她一掌砸在冰冷的土地上，痛哭起来：“叶轻尘，你真没出息，什么都做不了！”说着一个人在风中凌乱地哭泣起来。
　　“摔了一跤，就走不了路了吗？这样脆弱，还怎么走出这戈壁？”青狐的声音从飘渺的夜色中传来，轻尘抬起眼她已经地站在她面前，低头冷冷地看着自己。
　　轻尘没说话，咬着牙硬是从地上站了起来，拖着受伤的腿，踉跄着再次向前走去。
　　可是没走两步就因体力不支再度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身后的青狐轻轻走到她身边，跪下身用手轻抚着她被风吹得苍白冰凉的脸颊，似笑非笑地叹息道：“为何你们一个个都这么不爱惜自己？非要这么作践自己呢？”说着她抬起头看着辽阔的夜空，漆黑的不见月光，四周静默无声，夜色无边。
　　轻尘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她依旧躺在古寺中，身下铺着一堆稻草，她挣扎地坐起来，正打算下床时，只听青狐说道：“昨晚是我救了你，不然你就冻死在那里了，既然你的命是我救的，那么你的性命就要归我支配，一切都是我说了算，你听懂了吗？”
　　轻尘对此不言语，她心里明白，她一个人不可能走出这荒漠，青狐也不可能回去帮她救出皇帝，而现在她也逃不出青狐的掌控，既然她与陛下此生无法再相见，自己在这世上又无亲无故，继续苟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就此追随他而去，两个人到了地下再做夫妻吧。想到这里，她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面对青狐接下来的计划和安排，她既不表态也不抗拒，一切都依青狐的意思来。
　　青狐见她如此，以为她想通了，便不再啰嗦，当即收拾停当准备出城。
　　为防止被人认出来，青狐化作一位外来商旅的模样，将轻尘装扮成自己的仆人，两人走到城门下，青狐再三向轻尘叮嘱，到了跟前什么都不要说，一切听她的便好，轻尘默默点了点头。
　　一走到城门前，立刻有守城将士盘问她们，“站住，你们是哪里来的？”
　　青狐告诉他们自己是沿途做生意的商旅，现在做完买卖要返回故国去，说着拿出做买卖的交易文书给守将看，守将翻看了没什么问题便打开城门许他们出去。
　　青狐率先出了城门，走到一半发现轻尘没有跟上来，急忙回头冲着她说：“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呀？”
　　谁知轻尘突然朝她一笑，然后说道：“你不用管我了，我是不会离开大夏的，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里。“说罢凄美一笑，接着她猛地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头飘逸的秀发，然后冲着守城将士喊道：“狗贼，看清楚，我不是什么商人，我是大夏当今的皇后，你们这些狼子野心的强盗，跑到我们的国家来抢劫我们的土地，破坏我们的家园，我诅咒你们的大汗最终死于非命，总有一天也要你们国破家亡，妻离子散！”
　　此话一出，守城将士立刻大怒，指着她对左右说：“来人，给我抓了这个女人，胆敢诅咒我们可汗，定要将这夏国女人杀头不可。”
　　左右士兵立刻冲轻尘扑上去，轻尘拼命甩开他们，嘴里不断大骂：“你们这些盗寇，我诅咒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看着轻尘的举动，青狐怔怔地愣在原地：原来她之前一切都是装的，原来她竟真的要陪那大夏皇帝同生共死，那自己呢？自己陪她一路经历了这么多，又算得了什么？她想到这里，脸上浮起一个苦笑。
　　不等青狐细想，眼前的景象已容不得她思考，守城士兵的大刀已架上轻尘纤细的脖子，再不作出反应，她可就真要做刀下亡魂了。
　　一眨眼的功夫，青狐已冲到轻尘面前，一把抓着士兵手中的大刀说道：“放开她。”
　　士兵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小小的商旅竟然敢命令自己，登时瞪大了眼睛，杀气腾腾地看着她。
　　这时青狐开口道：“传闻贵国将士各个骁勇善战，刀枪不入，骑兵队伍更是天下无敌，锐不可当，不知道是否果真如传言所说？”
　　敌国士兵听了，大笑道：“怎么，你不信？不信我现在就把这个女人的头砍下来给你看，你可给大爷瞧好了！”
　　青狐回头冲他一笑：“你刀下的这位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她刚才说过了，她就是夏国王宫里那位大夏皇帝的皇后，她的头可值过一百两黄金，你也这么随便砍吗？”
　　“去你的！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个疯女人的话？我看她是装疯卖傻，冒充皇室！”士兵不以为然道。
　　“冒充？你看看这个。”青狐说罢从袖中拿出一张金牌，守将士兵围过来一瞧，登时傻了眼，果真是大夏皇后的令牌。一众士兵目瞪口呆，还是方才盘问他们的守将反应快：“快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他们一定是夏国王宫中逃出来的奸细，抓住他们交给将军，我们就立了大功了！”
　　话音落地，立刻冲过来十来个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青狐镇定地把令牌放回袖中，缓缓说道：“可惜，我们要走，谁也拦不住。”说罢念咒施法，顿时四周刮起一人高的黄沙旋风似地朝城门冲了过来，霎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士兵们全都迷了眼睛，乱成一团。有人在风沙中提刀冲了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刀，青狐一把捏住刀刃，两指一转就碎成数片，眼看还有人扑上来，青狐指尖一弹，数枚刀片全部插进了守将身体中，几个人大叫一声痛成一团。
　　等黄沙散尽，青狐已拉着轻尘出了城门，就在此时闻知城下大乱，已经有人通报给上级，城墙上本来就有严阵以待的守城将士，再加上轻尘抗拒着不走和青狐一阵拉扯耽误了时间，一时间墙头敌军全都排列好，青狐抬起头时黑压压的箭头已齐齐瞄准了她们。她看了一眼轻尘，轻尘见状不要命地站在她身前，冲着城墙大喊：“狗贼，你们有本事射死我，我纵然做了鬼也会日日夜夜诅咒你们！”
　　话音刚落，一百支箭齐刷刷朝她一人飞了过来，轻尘见状心满意足地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心甘情愿地迎接死亡。
　　青狐看到这一幕，已经不容得她再去想，下意识冲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替她挡住背后黑压压的箭头，千年狐妖，身体自然刀枪不入，数百支箭全都被弹到了一边，在地上整齐地扎出一个圈子，中间孤立着她们二人。
　　敌国士兵炸开了锅，呆呆地望着城下的二人，乱箭齐发，毫发未损，莫非是妖孽？
　　这时城墙之上让出了一条通路，守城主将来了，他手里握着一张域外进贡的由玄铁打造的弓箭，传闻是斩百妖之血淬炼而成，能够上杀敌人，下斩妖孽，转瞬他已经站在城墙上，瞄准背对众人的青狐缓缓拉开了弓箭。
　　墙下的青狐护着轻尘，没有放开，轻尘痛苦地对她说道：“你就让我死了吧，让我自生自灭，别再管我了。”
　　青狐跪在地上揽着她的身体，平静地说道：“如果要你自生自灭，那年在大荒山中我就不会救你了，既然救了你，就要救到底，这些年来，我们有过落魄，有过富贵，一起患难吃苦，一起享受荣华，你要我...怎么看着你死在我眼前呢？”
　　听青狐这样说，轻尘的泪已流了下来，她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守城将军射出了这致命的一箭，正在青狐怀里的轻尘看到这一幕，惊叫一声：“小心！”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便看见这一箭生生插进了青狐身体，顿时青狐觉得身体一滞，喉头涌起腥甜低头吐出一口鲜血来。
　　轻尘大惊失色，一路过来，她还没见青狐受过伤，顿时慌了神。
　　眼见将军嘴角含笑还要射出第二箭时，青狐突然回过头，反手硬生生把箭从背上拔了出来，然后对着这箭念动咒语，顿时手中的箭化作无数股黑烟从她的手中散开，一路飞到城墙上钻进将军的眼睛中，登时将军大叫一声，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鲜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一时间城墙上众将士乱成一团，众人七手八脚把受了伤的将军抬了下去，待回头看时，墙下已空无一人。
　　受伤了的青狐无法带着轻尘走的太远，两人来到黑水镇附近的一座废弃佛塔中，一坐下，青狐便脸色苍白地说道：“好了，就是这里了。”
　　轻尘看着她的模样，略带担忧地说：“青狐，你没事吧？“
　　青狐摇摇头，轻声说道：“还不算太坏，应该还有力气回到大荒山。”
　　说完这话，青狐明显看到轻尘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很快就掩饰过去，她对青狐说道：“这么说你要走了？”
　　青狐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抓住轻尘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轻尘有些彷徨，说道：“是什么？”
　　青狐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要你答应我，我走后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只有这一条，你要答应我，其他的，你做什么都无所谓了。”然后她看着这个佛塔说道：“往后你可以住在这里，虽然这里离黑水镇很近，但因为是佛门之地还算清静，平时也不会有人来打扰，生活所需的都可以在镇上买。“说着低头从袖中变出一个精致的盒子，交到她手里说道：“这是我从王宫中带出来的珠宝盒子，里面的东西应该可以够你下半生所用了。”
　　轻尘看着她交代后事地说了这么多，忍不住问道：“你再也不来了吗？怎么交代地这样详尽？”
　　青狐苦笑着，说道：“我当然会来看你的，我们约好，你要好好活着直到我们见面的一天，一定要等着我，知道吗？“
　　轻尘微笑着说道：“你放心，我今年才二十许，有的是时间等你，你回去先把伤养好然后再来看我。”她因见青狐伤的这么重，此刻便说什么都答应她，何况自己还年轻，纵然等到和青狐再一次相见，想来也用不了多久，过了那时，自己再另作打算也来得及。
　　青狐松了一口气，脸色越来越苍白：“好，一言为定。这样，总算没有枉费我的一番心血，该想到的我也都想到了。”
　　“不过，在你走之前，我能不能也提一个小小的要求？”轻尘说道。
　　青狐笑着点了点头。
　　轻尘小心说道：“常叫你青狐，可是我还没见过你的真身呢，走之前可不可以让我见一下你的真实模样？“
　　“真实模样？”青狐念着这几个字若有所思，片刻她笑了，“你说得对，这的确不是我的真实模样，我现在这副模样的主人是曾经的一个凡间的女孩。”
　　轻尘好奇道：“她是谁？“
　　青狐偏过头，抬起头望着屋顶，“这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你确定要听吗？”
　　“我想听。”轻尘望着她说道。
　　“好吧。”青狐接着开始了她的讲述：“这是多久之前了呢？过去太久我都记不清了，大概几百年前了吧。那时我还是大荒山里的一只青色的狐狸，还未修炼成人形，有一个小姑娘经常去我生活的地方采药。她应该是以采药为生，每七天会上山采药两次，每次来了都会跟我说话，还会带果子给我吃。你可能不知道，在山中修炼了几百年，每天能看见的就只有山川树木，鱼虫鸟兽，还有夜晚的月亮和星星，再没有了。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类小姑娘，我才知道原来人类中间也有这样单纯美好的人，我第一次对人间的世界产生了向往，就这样过了好久，有一天那个小姑娘突然不见了，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上山，我跑到她经常采药的地方去看都没有发现，当时我以为她长大了不再来了。直到有一天，我跳到一个山崖旁的溪边喝水，却发现那个小姑娘爬在水中一动不动，我过去嗅了嗅，她已经没有气息死了好几天了，也许是采药的时候不小心失足从悬崖上掉下来的，也许是遇到了其他什么危险，我不知道，她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水里，半边脸都已经腐烂了，我猜她最大不过十几岁，就这么悄悄地死掉了，没有人知道。我咬着她的衣服，费了好大气力掩埋了她，那时我想，如果我早点出现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如果我早一天修炼成人形，是不是就可以救她？呵，因为她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凡间的姑娘，所以后来当我修炼成人形，便化作她的样子，就像她活着时那样。”
　　说完这些，青狐长长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头对轻尘说道：“故事讲完了。”
　　轻尘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真是个悲伤的故事。”说完沉默。
　　两人静默了片刻，轻尘忽然开口问道：“是不是，你觉得我跟你那个小姑娘有点像，所以你才选择帮助我？”
　　青狐听了，笑了：“像？不，你们一点都不像，她只是人世间一个平凡的姑娘，而你，你的模样任何男人见了都会喜欢。”
　　轻尘低下头笑了，末了收起笑容说道：“也就只有你会这么说我。有时候我真觉得你...”
　　青狐岔开话题道：“你不是想见我的真身吗？我的真身就是一只青色的狐狸。”青狐说完这句话静静凝视着她的双眼，片刻过后，她缓缓起身，摇身一变便化作一只青色的灵狐，全身覆满罕见的青色毛皮，泛着人世间不曾有的奇异光芒，琥珀色的瞳孔，孤傲的神情，轻灵灵的步伐，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精灵。
　　只是无论青狐的真身多么世所罕见，也无法比喻轻尘此刻心头的震惊。
　　她静静地看着它，与它清冷的眼眸对视片刻，还来不及说话便见青狐摇着身子转头一跳消失在了茫茫戈壁中。
　　“我真是个傻子。”她望着青狐消失的地方，眼泪无声地从脸上滑落。
　　春去秋来，岁月更替，江山依旧，红颜易老，风云变幻下多少个王朝又换了主人，昔日的敌国此时已成为统治半个天下的强大帝国，中原王朝离覆灭也只差一步之遥，距离中原帝都千里之远的黑水镇，就这样静静地度过了它的数十个春秋。岁月无情，江山易主，曾经的王朝远去，一切繁华和荣耀都成为了历史的烟云。
　　黑水镇附近的一所古老佛塔里，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妇人正在整理着一塌厚重的佛经，近年来由于百姓生活困苦，信佛的人越来越多，城中的僧人常常组织一些译经活动，翻译了大量的经书，因为这座佛塔历史悠久，存放着很多以前的佛经和文书，因此很多翻译好的经书也都存放在这里。老妇人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把它们细细打理一番，先是轻轻擦拭去上面累积的灰尘，然后分门别类地放好，由于耳濡目染，她早已成了一名虔诚的佛教徒，每日必要上香礼佛。经过多年的辛勤打理，曾经废弃的古塔一度兴盛起来，里头的佛像，雕塑全都被擦拭的一尘不染，甚至也有了香火。
　　虽身处俗世，但几年间这座漠北小镇还算平静，且来往的都是僧人们，自从信了佛，以前很多想不通的事情也都想通了，倒也少了很多烦恼。
　　这天老妇人照旧在阁楼上擦拭着一本本经书，突然听到有人走了进来，轻声问道：“有人吗？”
　　老妇人专心擦拭着书皮头也不抬：“你找谁？“
　　“我找一位年轻姑娘。”
　　老妇人笑了，放下华严经，又拿起一本大藏经说道：“这里没有年轻姑娘，只有一位老婆子。”
　　这时来人走到了里面，看见老妇人坐在楼梯上翻着书，便说道：“就是您吗？”
　　老妇人抬起头，她年纪大了，眼睛有些看不清楚，只模糊看到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年轻人站在楼下，穿着青蓝色的衣裳，便说道：“年轻人，是谁告诉你这里有年轻姑娘的？这儿是舍利佛塔，只有我一个老婆子。”
　　年轻人上前一步：“这就怪了，我与那位姑娘约好，在这里相见的。”
　　“你们什么时候约好的？”老妇人依旧拿起佛经擦拭着。
　　年轻人顿了顿抬起头，眉心映着一点红，眼神明亮地说道：“如果没有记错，是五十年前。”
　　老妇人手里的动作缓了下来，她重新抬起眼打量着那个年轻人，末了吐了一口气说道：“我想起来了，以前这里的确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她说她在这里等人，我问她在等谁，她说在等她的情郎，他们约好在这里见面，姑娘说那个情郎对她说过一定会再来看她的。”
　　年轻人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可是，年轻人你来晚了，十多年前，这位姑娘就死去了。我老婆子还想呢，怎么这位姑娘的情郎过了这么久还不来找她，他们约的时间到底是多久？后来我想，也许那只是一个谎言罢了。”
　　“我来了，这不是谎言。”
　　“可是，年轻人，你还是来晚了一步。”
　　年轻人隔着楼梯朝她浮起一笑：“我若不来晚，怎么知道她好好地活了一生。”
　　此话说出，阁楼上一阵沉默。
　　这时年轻人走上前，抬头望着老妇人那布满皱纹和岁月痕迹的苍老面容，暖暖地说道：“轻尘，我来了。”
　　一本佛经从老妇人手中掉了下去，“哐当”一声落在年轻人脚下。
　　“你骗得我好苦。”老妇人说完掩面痛哭。
　　年轻人顺着楼梯走到她脚下，跪坐着拉起老人布满茧纹苍老的双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五十年过去了，你我都信守承诺。”
　　“可是，我已经老了，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你晚来了整整五十年！”老妇人抬头看着年轻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悲泣地说道。
　　“老？你没有老，哪怕再过五十年，你在我心中依旧是五十年前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青狐望着她的眼睛说道。
　　老妇人抬起头，眼泪纵横，颤抖着说道：“你可知道，因为你的一句话，一个约定，我等了整整半辈子，五十年，对你来说只是短短的一瞬，可对我来说，却是整整半生啊！多少个日子，我盼望着你会回来，哪怕只是来说一句话，来看我一眼，可是，我的希望一次次落空，这些年里，你始终没有出现，我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你来的那一天......”
　　听到这里，青狐一把将她拥入怀里，轻声说道：“对不起。”说完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轻尘躺在他的怀抱里，脸上浮起一个模糊的笑容，带着泪水说道：“多少次，我盼望着你能回来，有时候做了梦，梦见你终于回来了，我就像这样躺在你的怀里，安安静静的，不说一句话。”她浮起一个甜蜜的笑容，接着说道：“可是梦总会醒，醒来，你就不见了。我想过去找你，可怕你不愿见我，又怕路途遥远，若是去了回不来，你就找不到我了，所以我便一直在这里等你。”
　　轻尘顿了顿，看着身边的青狐苦笑着说：“我知道你不来见我的原因，你怕我心里还惦念着别人，怕我见过你后还一心寻死，所以跟我做了这个约定。可是你知道吗，从你那天走后，我就一直后悔，我想我真是傻，你对我这么好，替我做了这么多事，怎么我就猜不出你的心意？还一心想着根本就不爱自己的人，我真是个傻瓜。”
　　青狐抱着她一动不动，眼中尽是哀伤。
　　轻尘说到这里皱起眉头坐起身，“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直用女儿身欺骗我，直到那天我见过你的真身，我才终于明白过来，但是你却不给我一点儿悔过的机会转身就消失在我眼前，让我抱着悔恨度过了五十年。青狐，你既然喜欢我，又为什么要这么狠心地对我？”她说着抬起头，望着青狐，恨恨地质问他。
　　“我？”青狐终于开口，“是啊，我为什么要骗你？我早就想告诉你真相了，可是，你那个时候心中一心想着皇帝，根本容不下其他人，如果那时我告诉了你，不仅你不会喜欢我，我也无法再留在你身边了。在我心里，我只想你好好活在这世上，开心，快乐，别的都不重要。”
　　轻尘听了这话，眼中再度流下泪来：“没有爱情，我又怎么会快快乐乐的？只怪我年轻时太傻，一心以为陛下是真心喜欢我，不曾想真正一心对我好的人却被我错过了。”
　　“你，还怪我吗？”青狐抬起眼缓缓问她。
　　轻尘流下一滴眼泪，摇摇头笑了：“我早都不怪你了，要怪只怪我自己太傻。”说罢低头拭泪。
　　青狐见她又哭了，便笑着安慰道：“我们五十年不见，怎么如今见了面只记得哭呢？”
　　“是啊！”轻尘连忙擦起眼泪，努力说道：“今天的你才是你真实的模样吧？让我好好看看你，我如今人老了眼睛看的不甚清楚，要靠近些才能看得见。”
　　青狐听此说，便将脸靠近轻尘，让她看的更清楚。
　　轻尘伸出干枯苍老的双手细细抚摸着他的五官，梦里无数次心心念念的人终于走到了她面前，他真实的模样，他的眉眼，五官，每一寸地方她都想牢牢记住。望着近在咫尺的青狐，轻尘这才看清楚他的五官，虽然这副面孔是她第一次见，但眉间的一点红和那琥珀色的瞳孔，却依稀有着以前的影子。
　　她用手轻轻抚摸着青狐眉间的红点，略过他的鼻尖，脸颊，脑海中浮现出过去两个人相处的画面，还有初遇青狐的画面，不禁鼻子一酸，心中无限凄楚，怕青狐发觉又连忙收敛情绪，用手细细描画他的眉眼。多年想念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轻尘心里悲喜交加，望着他依旧年轻的面孔，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她忽然有种回到过去年轻时光的感觉，仿佛此刻已不再是古稀之年的老妇人，而是二十多岁时那个明艳的自己，喜欢的人就在自己眼前，轻尘内心充满欢喜，不觉将脸又移近他的面孔，直到感觉自己的唇齿贴到了他温热的脸上，一刹那她心里仿佛戳了个冰窟窿又羞又愧，惊慌失措地后退道：“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一时失了态。”
　　“不要紧。”青狐温柔地说，然后主动靠上去吻住轻尘的唇齿，轻尘登时仿佛灵魂出窍般浑身颤栗了一下，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那个明眸皓齿，肤如凝脂的自己，拥有着让所有人都艳羡的美丽容颜，如果现在能回到以前，那该有多好呀！
　　虽然这个亲吻很很短暂，轻尘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长，此刻半辈子的等待似乎都变得值得了，她多希望此刻的时光能停下来，让所有美好都停在这一刻。
　　片刻过去，青狐放开轻尘，看着她的眼睛柔声说道：“这是欠你的。”
　　轻尘笑了，泪中带笑，她从美梦中清醒了过来，低头看看自己，还是苍老的容颜，身上穿着灰色的麻布衣裳，她依旧是那个灰头土脸的老太婆，一切都回不去了。
　　想到这里她颓然地低下头，松开了青狐的手，强做镇静地对他说道：“我老了，再也不是过去那个美丽的姑娘了，不配再让你念念不忘了。”说完强忍悲痛别过头去。
　　青狐听到，揽过她的肩膀，看着她的脸说道：“你别这么想，谁都会老，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可是，你说过，男人爱的始终只是女人的皮相。”轻尘看着他说道。
　　青狐抿嘴笑了，说道：“这句话你倒记得清楚，可是，这世上只有一个叶轻尘对不对？年轻的姑娘虽然很多，但她们都不是我的轻尘啊，我只要你。”
　　轻尘听到这句话，抬眼对上青狐琥珀色清澈的眼眸，内心的欢愉无法形容，纵然让她此刻死掉也心甘情愿了，她终于浮起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轻轻埋头靠在青狐怀里。
　　塔外天色渐暗，远处落日的余晖洒在金黄的沙漠上，在天际尽头铺设出一条耀眼的金线，仿佛虚幻的景象一般，似乎穿越过去就能进入绚丽的佛国世界。
　　看着窗外的金光，躺在青狐怀里的轻尘终于明白若是不能拥有爱，就是长生不老也不开心，若拥有爱，即便只能活几天也是足够，对轻尘来说，此刻，就是永恒。（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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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真相大白！有读者猜到这个反转的结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