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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   致正十二年四月暮,玉皇县下竹乡大雨如倾。

      连绵灵幡在雨中沉重垂落,偶尔因风来齐齐摇晃,便几乎遮蔽了四阔的夹柳街。

      虞家老爷子虞炎于先帝朝历任河道、漕督、工部尚书,致仕前官至二品,开国以来,在整个阳平州也是屈指可数。乍然急病去世,虽在瓢泼雨中,来吊唁的亲朋故旧车马依旧络绎不绝。

      虞府后宅却寂静,侍女飞琼从小茶房灶上新烫了汤婆子,抱在怀里,匆匆穿过游廊,拾级走上闺楼。

      屋角瓷炉里点着香,却无法全然驱散窗缝里渗入的潮冷,使得往日干燥微辣的木质香氤都湿润,如置身骤雨后窒闷的密林。

      而色调闲雅的种种陈设已都覆上素纱,有种说不出的萧条。

      闺房年少的主人沉睡在仓促更换的白缌床帐深处,昏暗之间,紧闭的眼睑下瞳珠滚动,如画的眉梢紧蹙,额角沁出汗珠,似陷入一场并不愉快的梦魇。

      飞琼微微撩起帐幔,换掉不复滚烫的汤婆子,一时未见少女有醒转的迹象,便在床边小凳子上落座,忧虑地出神。

      京城谢氏书香传代,文脉远迄前朝,而泰安虞氏传承不厚,早年贩卖私盐营生,适逢本朝太祖起事,附龙有功,就此起家。几代至今,也只有到老爷子虞炎,才算是走正统科第之路坐上高位,与致德殿大学士、礼部尚书谢冰同朝为官。

      两家结亲后,嫡次女谢九凝六岁上就被送到了阳平州玉皇县外家虞氏。

      她服侍着九凝一同离京,如今已经整整八年。

      这期间,小姐的生父二爷谢珩虽时常有信至,却从不提何时将人接回。

      要她公允来说,这些年小姐在虞家并未受什么委屈。老爷子对小姐百般照拂,教养也是极尽心力,若非如此,小姐亦不至因老爷子的猝然离世而哀毁过度,在灵堂里昏厥过去。

      可将心比心,也正是因为小姐身为外姓人,却在老爷子跟前得了几位嫡孙少爷都没有得到的关照,才更让几位舅太太心中难平。

      小姐明年就要及笄,早就到了相看亲事的年龄。

      之前虽未明言,但虞老爷子和老爷书信往来间,似早有默契,能为小姐做主。

      可如今老爷子一撒手,老爷远在京城,小姐毕竟是女儿家,孤身在此,竟顷刻间到了最尴尬的境地。

      思及这半日间,谢九凝昏厥之后,三舅太太和底下仆从隐隐不同于平素之处,飞琼望着帐幔阴影之间,那张苍白不掩明丽艳绝的面庞,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

      谢九凝却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场不知名的噩梦里,那灵堂后舍幽窗之下,意外窃闻的私语,一句句如跗骨之蛆,在她耳边回荡不绝。

      “……大嫂已经安排好了做脏活的婆子在这,今日外院里正是人多口杂,把她捆了往外头书斋里一放,到时候来来往往的,谁知道会撞见了谁。”

      “咱们家的亲朋故旧,谁不晓得她受老太爷的宠爱,外院书斋随意进进出出,比正经的少爷们还要自在。”

      “老太爷这一去,她睹物思人,到书斋去吊唁老太爷,我们总不能拘着不让她尽孝……谁知道她是借机去私会外男……”

      “咱们不是没有规矩的人家,姑娘们可还要说亲事的。虽是孝中,可老太爷毕竟新丧,过世之前,又一心一意惦记着她的终身,她三朝里出门冲喜,一床锦被遮盖,也算替老太爷了去一桩心事,更不至于误了花期。”

      熟悉的声音,属于那位一向沉默,迎人三分笑意的三舅母小柳氏,语气是与其刻毒意味截然不同的平淡,钻入谢九凝耳中,令她身上泛起森森寒意。

      外祖母柳老太太裹着檀香味和木鱼声的语声低缓,慢慢地道:“你也不要听你大嫂说什么就信什么。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你大嫂一心想给标哥儿寻一门高亲,又怕娶她进门恶了长公主,才一心一意地算计她,你趟这趟浑水又是何必……”

      谢九凝遍体生寒,跌撞张望,找不到噩梦的出口。

      一时又仿佛看到孔武有力的婆子纷纷逼近来,脸上犹带着与大舅母朱氏一般和善的笑容,那笑却比恶鬼还要可怖。

      她仓皇大叫了一声“飞琼!”挣扎着翻身而起,口中又呼喊“缀玉”,面色煞白,额角汗珠滚滚而落。

      床边出神的飞琼猛地一惊,扑过去将她扶住了,急问道:“姑娘可有哪里不适?”

      九凝紧紧握着送到掌下的手臂,仿佛在浮沉巨浪中抓到了一尾浮木,闭着眼深深喘息。

      良久,她颤抖的身体才缓缓平复下来。

      里衣被涔涔的冷汗浸湿,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湿凉黏腻地贴在身上,将她的意识从荒诞的噩梦拉回冰冷的现实。

      目光渐渐聚焦,看清周围环境,九凝长长吐了口气。

      窗外雨声滂沱,屋里火盆哔剥,驱散了些许潮意,

      还在她的闺房里!

      只是人心如鬼,人言如虿,比最恐怖的梦魇还要令人窒息。

      她抓住侍女的手臂,心下犹自悚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外祖母、大舅母她们在哪里?我醒之前,院子里可有什么事?”

      飞琼一一如实应了,道:“这会子尚未到晡时,老太太、三舅太太仍还带着府里的姑娘少奶奶们在小灵堂诵经跪灵,大舅太太在外头,看时辰也快要传膳了。姑娘可是饿了?我叫灶上先端些点心来……”

      却见九凝怔怔望着她,握着她的手不知不觉使了力气,令她迟疑着住了口。

      “飞琼,今时不同往日了!”

      飞琼做的是服侍人的活,惯会看人脸色,却不料谢九凝亦是如此的敏锐,一时不由得泪珠簌簌而下。

      喃喃道:“老爷好狠的心,难道就真的要把姑娘嫁给标少爷?可是,这府里不知多少人因着老太爷这些年对姑娘的关照,只觉得是姑娘抢了她们的东西。三太太平时做菩萨一样的人,今日说的话夹枪带刺,三房的词姐儿,看姑娘如同看敌人一般!眼看着这些年是分不了家的,这往后两房姑嫂之间,还有相处的余地吗……”

      她一瞬眼,却不知这番话哪里出了错,眼见得九凝面色一白,神色重新变得苍冷,顿时吓了一跳,叫道:“姑娘……”

      九凝面色雪白,嘴角翕动,竟似失语。片刻才吐出声来:“说过多少次,我是不会嫁给标表兄的……这话从此再不要提,本就是一句戏言,何必要陷外祖母、大舅母与我,都入于不义之地!”

      飞琼默然,安抚地道:“姑娘固然一向是这话,可毕竟老太爷弥留之际,亲口说了已经得了京里的回信,在府里给姑娘定下亲事。老太爷如此爱护姑娘,必定会做最妥善的安排。”

      “恐怕正是外公这一片爱护之心,才让大舅母如今更加为难……”

      恐怕连外祖父也不会想到,他老人家尸骨未寒。

      祖孙、舅甥之亲,竟就如此的迫不及待,唯恐使她有挣扎的余地,不惜做局污蔑她与人私通。

      若她真的懵懵懂懂入了彀,这一辈子就毁了!

      她步步退让,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她攥着手,说不清是不是怀着最后一抹侥幸,问道:“外面雨这么大,我是怎么回来的?苦了你……”

      飞琼忙道:“是老太太、三舅太太那边的两个妈妈抬了姑娘回来,如今人还在廊下候着,姑娘若要见见,我叫她们进来?”

      九凝颔首,起身下床,摘下衣架上备好的衣裳,一丝不苟地穿好,临出门前,驻足又回身,对着镜子照了照。

      镜中映出的年少面庞,白花儿一样清绝,也如白纸一般脆弱,只有眼眶因为流泪而挂着一抹秾艳,如暴雨中顽强绽放的血兰。

      是她忘了,失控的苦痛会变成别人刺向她的矛。

      可她要记得,示弱也可以成为刺出去的刀。

      轻抚眼周,她深吸了口气,掩上镜前的白麻,转身去了堂屋。

      -

      表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笑盈盈道声“久等”,亲自打了帘子。

      洪福家觑着眼看去,走在前头引路的女郎身量婀娜,步态端庄,虽说是丫鬟,但仪态仿佛比三房的词姑娘还好些。她依稀记得这丫头叫做“飞琼”,是表姑娘从京城里带出来的贴己人。

      她惯常不在内院服侍,能认得人,还是因为去年里,夫人曾想把人说给长房二管事的儿子,却到底没成,二管事娘子因此在私下里狠狠咒骂了一回。

      洪福家的啧啧嘴,一时又觉得可惜。

      好丫头不识时务,过了今日,恐怕再难寻像二管事家这样好的亲事。

      她顺着撩开的帘子,和自己的同伴杨全家的一前一后地进了门,就看见罗汉榻上一道着齐衰的少女身影,端正坐着如一竿竹。洪福家的并没有读过书,也不知道文人如何描述见到这一幕的心情,只觉有些说不出的怜爱,而想到来时主子的吩咐,又生出一种难以遏制的兴奋。

      堂中原本的寂静被婆子脚上的橐橐声破坏殆尽。

      洪福家的就见那少女抬了头,面色雪白,眼角微微泛着红,难掩哀痛之意。

      她舔了舔嘴角,心中兴奋,脸上却堆起笑来,道了声“给表姑娘请安”:“奴婢洪福家的,她是杨全家的,都是粗人,有冲撞表姑娘之处,还请多担待。若是有什么差遣,也请表姑娘尽管吩咐。”

      九凝没在意她的表演,默然之间将两人装束形容收入眼中。

      这两个婆子都三四十岁年纪,正是年富力盛之时,身形粗壮,穿着裋褐,脚上是方便行动的厚底高帮油靴。

      那沉重脚步声便源于此。因它一来价贵,二来足音重容易搅扰主子,所以内宅仆妇分发的都是雨屐,并不用这个。

      “……大嫂已经安排好……”

      三舅母小柳氏那平淡的话语再一次响在她耳畔。

      九凝微微阖眼。

      她温声道:“听闻是两位嬷嬷将我送回来的,一路上顶风冒雨的吃了苦了。”便叫“飞琼”:“去拿银子来。”

      侍女应声往内室去,片刻抓了两个五福捧寿纹的香囊出来。

      洪福家的眼睛顿时有些发直。

      飞琼拿的是虞府制式的封赏荷包,家里的老人都认得,这样的香囊里装一对一两的银锞子,是过大年时才分发的赏格。

      平常就算是犒赏,也不过是一把铜子,看着热热闹闹的不少,数一数能有十几个已算是十分大方了。

      飞琼往两人袖里各塞了一只。

      目睹两人将荷包紧紧抓握的贪婪之色,谢九凝垂了垂眼,又道:“大舅母正是十分忙碌的时候,切勿为了我耽搁了正事,如今我已无碍,两位嬷嬷便早些回去复命当差吧。”

      “不必。”两个婆子同时出声,却是对视一眼,又由洪福家的堆着笑应答道:“奴婢们就在表姑娘这里服侍半日,万一表姑娘后头还有什么使唤,也免得仓促没有人手。”

      飞琼不由得面露异色,轻轻扯了扯九凝的衣袖。

      九凝神色不变,温声道:“两位嬷嬷有心了!既如此,我也不能悭吝,飞琼,叫厨房出两个拿手的菜,再打一壶热热的酽茶,请两位嬷嬷到花厅暖暖身子。”

      洪福家的再三推辞,让不过,还是朝九凝谢了恩,接了赏格。

      小丫鬟引了二人下去。

      飞琼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窗下,急切叫了一声“姑娘”:“这二人一看便是藏了旁的心思,分明是觉得姑娘寄人篱下,不把姑娘放在眼里。”

      她不理解九凝为何暗示她拿大红封出来,倒不是心疼银钱,咬紧了牙,悲声道:“此等人就是拿着姑娘的封红,心里头想的还是,素来是老爷子疼爱姑娘,如今老爷子过身,姑娘更是无依无靠,只能拿银子邀买人心。”

      九凝道:“这府里这般想的人多了,随他们去,我还能掉一块肉不成?我也的确是独一个畸零在外,有家回不得!”

      她自嘲地笑了笑。

      始信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她望着飞琼,郑重地道:“李三哥出门之前,给我留了些防身之药,你取一包东莨散,合着茶水饭食,把这两个婆子先麻翻了,迟恐生变。”

      飞琼尚在恨恨之中,闻言不由得瞠目。

      她看着九凝,九凝看着她。

      片刻,九凝摇了摇头,“算了!你掌握不好剂量,也不会掩饰那味道。叫缀玉来做,你找个机会悄悄出府拜见徐捕头,就说家里老爷子新丧,人多口杂,请他拨两个差人到夹柳街附近多巡视几回。”

      飞琼回过神来,顾不得自己的惊讶,忙道:“缀玉带着人在晚晴山房那边收拾院子。我叫她回来,这就去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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