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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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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
长禧宫正殿内传出一声咆哮,随后噼里啪啦一阵脆响,不知是茶盏还是花瓶被摔碎了。
德妃拢了拢云袖,微微眯眼,居高临下俯视着站在地心中的人,而一旁的康王还在那里跳脚,指着鼻子骂道:“不过是管你要个左少卿的空缺,你不帮衬着也就罢了,还联合太子将子芳外放到了容州,你是摆明了要跟本王对着干是不是!”
誉王先是稍稍俯身拱手,再直起背脊,一派坦然道:“官员升迁调任从来是归吏部管的,我不过辖治着一个小小司农寺,哪里能做主这些呢。”
可康王却不听他这样和稀泥,近来父皇好不容易给了恩典,让他协考功司议叙功绩,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以正大光明往各司各部要职上安插自己的人,他当然不可能平白放过。
不过这里头也有一番学问,有吏部的人在旁盯着,他左右受擎制,凡事不能做太过了。若是功评合格的,他自有法子将人调升,但闫子芳的效绩并没有达到规定要求,按理来说是不能调回京中的。所以康王这才让辖管司农寺的誉王去要人,毕竟只要顶头上司肯开这个口,破格提拔,吏部那帮刺头也就无话可说了。
本以为誉王到底记在自己母妃名下,平日里又最是个没脾气的,不曾想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转头竟叫太子摆了自己一道,康王怎么可能会甘心。
于是将人拉到长禧宫,当着母妃的面好好分说分说。
至于德妃,自然是一门心思向着自己亲生的儿子,当年陛下提出要将这胡姬所生的野种记到自己名下,她心中是一万个不乐意,后来还是听了劝说,觉得多得个便宜儿子也没什么,反正都那么大了不用自己带着,偶尔一年半载见上一面,在陛下面前做做样子就成了。
他们名为母子,其实亲情淡薄,甚至对德妃而言,这便宜儿子还不如自己一个贴身宫人来得亲近。
不过既做了儿子,即便是假的,那也得听她的意思,不然就是忤逆不孝。
看康王恨得牙痒痒,德妃终于开口了,她抚着鲜艳欲滴的蔻丹甲,悠悠道:“你素来和东宫走得近,本宫想着你到底大了,有主意些也是常事,先前便也都随你去。可论亲疏,康王才该是你一母的兄弟,当年皇后瞧不上你,若不是本宫将你收入膝下,你以为自己能上玉牒?”
她一贯如此,能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最扎人心窝子的话,誉王这些年听多了,面上仍旧淡淡的,躬了躬身道:“娘娘待儿臣的情分,儿臣不敢忘怀。但吏部的人却不会顾及什么情分不情分,于他们而言,卯就是卯丁就是丁,凡为官者,数年所行所为皆有考评,若是单凭一人的心意,谁与谁的情分便可随意擢降,则国本不稳,法纲不正,长此以往下去,必重蹈前朝之患。”
誉王圆融惯了,打得一手好太极,德妃听不进去这些,也不想听,她只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儿子不听话了,帮着外人来对付康王。
慢慢唇边笑意散去,冷冷道:“你不是从本宫肚子里爬出来的,有异心也正常,既然那么爱往东宫跑,明儿本宫就回禀了陛下,将你改记在皇后名下,让你和太子做真真正正的亲兄弟,可好啊?”
事实上皇后如果想要誉王,早些年也不可能推推搡搡最后推到德妃名下,德妃说这话,一来是想警醒他,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二来这事如果真闹到陛下那里去,誉王铁定逃脱不了一个‘不敬母妃’的忤逆罪名,到时候御史台的人可就有得忙活了。
誉王听惯了冷言冷语,一概充耳不闻,不管康王和德妃怎么说,软硬兼施用尽了,最后仍是摊了摊手说无能为力。
德妃的耐心算是彻底耗完了,她觉得也没必要和这个野种多费口舌,狠狠掌掴了他一巴掌后,捂着胸口嚎叫喊痛。
康王和一干宫人开始手忙脚乱,誉王站在原地,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漠然看着这对母子唱双簧。
德妃的拿手好戏,就是装病,头风病、心悸痛,好像每年都要来上这么一两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为了将他不尊不敬母妃的恶名传扬出去。
后来还是照旧的流程走一遍,太医问诊,翻来覆去无非是‘怒火攻心‘气血淤塞’云云,康王睚眦欲裂,活像一头要吃人的狮子,将他赶去抓药煎药,又要他衣不解带服侍病榻前。
其实哪里轮得到他服侍呢,不过是纯属为了作践人,誉王一句话也没说,转头就跟着太医去抓药了。
太医也见怪不怪了,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路上紧随誉王身后,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到了地儿,按方子抓完几味无关痛痒的滋补药,便好声好气送这尊大佛出门去。
但誉王实在太过耀眼,甫一进来,身边就围绕了一群人,偏生他又太好脾气,导致没有任何威严可言,大家伙同他插科打诨,一时竟将门下堵了个水泄不通。
外头闹哄哄的,偏房中的绿枝自然听到了动静,只是如今的她面色惨白,大颗大颗汗珠子直往下掉,根本无暇顾及太多。
她死死盯着盆中的水,眼见它从淡褐色渐渐浸成红色,刚开始血是一注小丝,慢慢在水中滑开,不消半盏茶的功夫,便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黑紫色。
这其中要感受着自己涂了药膏的那层皮肉一点点被剥离开来,都说十指连心,那种痛犹如千百条小虫从指尖钻进去,再用利齿啃食着你的血肉。
这短短的一刻钟,绿枝却觉得如此漫长,耳边嗡嗡作响,偶尔从窗下飘进来只言片语,似乎提及到了‘誉王’。
不过转念一想,堂堂王爷怎会亲自到这儿来,就算有什么头疼脑热,也该是有人请太医去王府才是。
绿枝摇了摇脑袋,觉得自己真是痛傻了。
高庐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从任上抽身过来,这儿专门放置了许多陈年堆积的药材,平日里也不会有人来,他绕过柜箱,忙将绿枝的手从药中拿了出来,瞧着那双已然不成样的手,痛心疾首道:“您这是何苦呢!”
绿枝努力朝他挤出一个笑,想证明自己还好,“大人不必担心,痛是痛了些,但也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倒是这趟劳烦大人了,实在是您如今身居要职,寻常人是请不起了,我一个小宫女同您若有太多牵连,恐怕会叫旁人生疑。”
她还能打趣,可见心境豁达,也是这份豁达支撑着,在这种苦日子里作乐。
高庐听了直摇头,“您说这话是折煞我了,叫您屈尊挤在这里,心里愧怍得很...”一面说着一面开了随身药箱,替她剔除手上最外层的表皮,再包扎着伤口,布条偶有牵动,她的手也跟着瑟缩一下。
“外面那层皮是褪干净了,只是这药凶猛,总得有三五日手沾不得水,待长出新的,慢慢也就好了。”
绿枝倒吸一口凉气,包好手慢慢缓过劲儿来,方又问道:“那前后要多长时间手能恢复好呢?”
“总要十几二十来天吧,不过您涂了这药,便能好快不少。”高庐拿出一只白瓷瓶给她,叮嘱道:“前七天早晚都要涂,新皮长出来以后每日涂一回,千万不能断了,若不够您再和我说。”
绿枝频频点头,收下药起身道谢,“您掌领着一院,事务繁多,我就先回去了。”
再寒暄两句,绿枝便从偏房出来,为了不惹人耳目,特地从东面的小门回去。
哪知才走了两步路,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唤她‘绿枝’。
这声线有金玉击石的回荡,也有银泉潺潺的泠然,是让人听过一回,就很难不记住的声音。
绿枝怔了下,转过身来,果然看到紫服翩翩,停在了她几步之外。
不论何时见誉王,他都是独来独往,身边不带一个侍从,通身那样清贵的气派,即便是那回他深陷颐美人私通案中,从乾清宫出来时,也是争得荣辱心,洒然归西风。
只是为什么他会记得自己的名字呢?绿枝恍惚了下,又很快反应过来,一连贯的行礼问安,是她这十年做熟的。
她垂首道:“奴婢见过誉王殿下。”
誉王的视线在她裹布的手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道:“受伤了?”
绿枝只答了个是,脑海中还是盘桓着那个问题,那就是誉王怎么会记住她的名字。
不因其他,她隐姓埋名在这宫里深深扎根,灰头土脸至今,除了司设局的,从来不会有其他人记得她的名字,她总是习惯性低着头,穿梭在这宫掖重重中,要是有人会刻意留心她,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也许是太害怕了吧,不止是紫苏姑姑和张掌设,就连她自己,都像极了一只惊弓之鸟,但凡身边有什么不寻常的风吹草动,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
誉王的一声‘绿枝’,她已经联想到自己被揪到满朝文武面前,皇帝手持钢刀,当众将她这个前朝余孽和一干护着她的人都砍了。
而誉王呢,好不容易摆脱了人堆,找了个冷清的偏门出去,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前头一个小宫女,也不知为何,他只凭那单薄的瘦影,就联想到了上回碰到那群发月例的宫女,其中那个会绣蟒,从不正眼看他,古怪的小宫女绿枝。
他试探性的叫了一声,果然见人转过身来,手上缠裹着厚厚的布。
想想每回见她,除了第一回是在东宫,其余时候似乎都不大好,她在乾清宫外的宫道上,焦急等待的模样,她细细的手臂捧着重重托盘,跟在一干宫女身后的模样,这回又是受了伤。
誉王想问问她的伤势,但看她反应并不是那么热烈,而且时不时还会悄悄用眼角余光觑他一眼。
一个人对你有戒备,是很容易察觉的事情,不须多说什么,只靠那无意间捕捉到转瞬即逝的一个眼神,就能心下了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