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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阿斐将牛皮水袋递给她,挑眉道,“你觉得我会不体贴到连水也不给你准备?”

      这是个好问题,阿斐本就有一幅郎艳独绝的好皮相,为人要是再添一些柔情蜜意,和善体贴,不知要迷倒多少有情有貌的青春少女,于是像他这样显然无心情爱的江湖人士,似乎理应要高傲冷酷些,才能断掉身边一切能惹人烦恼的莺莺燕燕……换句话是,姜小山没期待过他会对自己好。

      姜小山咕哝咕哝灌了大口,擦擦嘴角道,“只怕你贵人忘事……想问问,你去做任务,也会对你的师姐师妹这样吗?”她眨巴眨巴眼睛。

      “我对你比她们好。”阿斐一面从姜小山手里接过水袋,一点也不避嫌地将水袋里剩余的水一饮而尽,一面补充道,“至少我还带你挣钱。对师姐师妹可不会。”

      姜小山抬起温润潮湿的眼睛看向他,点点头。

      她的眼睛像一面镜子。

      阿斐照见自己相当薄情又冷酷的一面。

      姜小山环看一圈,四下荒凉孤寂——这是一座荒废的,藤蔓乱爬的大院,那些同为落难鸟的女人孩子全部跑不见,就像没存在过一样。

      “我们还不走吗?”姜小山注意阿斐抬眸看了眼门外,觉得有些奇怪。

      “不急,再等等。”阿斐揉了揉太阳心,“我约了人来。姜小山,你再坐会儿。”

      “什么人啊?”

      阿斐看着姜小山,有意隐瞒道,“一个熟人,但野蛮得很,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姜小山点点头,乖巧地不再过问。

      阿斐却又看了一眼姜小山,笑道,“你真让人省心。”

      “我不省心啊,我好累,想你背我回家。”姜小山纯粹开玩笑。

      阿斐没有拒绝,而是说,“可以。”

      姜小山愣了愣。在离他不到五厘米的台阶上坐下,能无比清晰地闻到阿斐身上的血腥味,甜涩甜涩的,虽然他身上滴血未沾。她觉得奇妙的是,杀过人的阿斐竟比平常看上去更加温柔,好像是赎罪一样,在抚摸人间的背脊,什么落在他眼里,都像羽毛一样轻。

      “我想你背着我,还要一面给我唱歌听哦……”见他好说话,姜小山试探性地继续提要求。

      “好,唱给你听,小妹妹。”阿斐仍旧没拒绝,似乎是有意要弥补姜小山此行的委屈。

      这时,几人飞快地踏过墙头,如飞燕般点地,落在了院子中央。

      阿斐冷脸,将姜小山拉到身后,脸上的温和蓦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三十二人,不用清点。”阿斐冷声道。

      为首的橘脸鹰眼人嘻嘻哈哈地弯腰,从腰带里取出银得刺眼的小镊子,随便逮了个“尸体”,左看右看,最后万分不满地嘬嘬嘴道,“徐斐你够狠啊,皮囊打得稀巴烂也就算了,他牙齿都被你打空了。你跟他有仇啊?”

      “他一口烂牙,与我何干。”阿斐嗤之以鼻。

      姜小山认出这个就是带她出船舱的牙疼男人。

      牙疼男人没死透,哀哀怨怨地眼神继而连三地窜到姜小山身上。

      姜小山躲在阿斐宽阔的背后,心想阿弥陀佛,人可都不是我杀的。

      “橘脸”一点点将碎掉的牙齿从人的口腔里夹出来,还时不时探头探脑地打量姜小山,笑得阴阴的,故意埋怨阿斐道,“还有女人在呢,下手也不顾及点。你知道吗?我在女人跟前,连脏字都他妈不说一个,嘿嘿。”他掏出帕子,将镊子擦了又擦,挂回自己的腰带上。他的腰带上还有其他银制的小工具,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断断续续地递出刺眼的光。

      “真文雅。”阿斐表扬他,一面走过去,猛地抱胸一脚踢在他膝盖上,后者冷不丁栽倒在地,“斯文人,我命令你带上人,赶紧滚。”

      “好好好。我滚,大爷,我滚。”橘皮脸双手按住地面,才得以撑起身子,满脸堆笑地起身,拍掉掌心黏上的脏泥,看到手上有了细小的伤口,又嘀嘀咕咕起来,大概是骂了几句脏话。

      “兄弟们上来。” “橘脸”突然猛地拍了两声巴掌。

      姜小山吓得捂住嘴巴。倒不是因这人拍了几巴掌后便赫然出现在院落里的彪形大汉,而是她发现这满院的“死人”有气无力地开着眼睛,竟然还是活的。

      有的人眼睛瞪的老大,仿佛是一根细针竖着撑开一样。他们整双眼睛都不断流淌出濒死的绝望和愤恨,这流淌的动静如此之惊心动魄,仿佛下一秒就要变成厉鬼横行霸道。

      “眼睛”,“眼睛”,已经在院落里四处张开了,呻/吟声此起彼伏。

      “他们是活的。”姜小山抓紧阿斐的胳膊,“他们还活着!”

      “当然是活的。我买他们是为了试药,药得用活人实验才见效啊,一两钱一个人呢。”橘脸心疼他的银子,止不住地摇摇头,丝毫没留意到阿斐眼神在变冷,仍一味喟叹自己赔了本,“从前我都是跟狱卒做生意的,半两钱一个死刑犯,但这个人……”

      他伸出手指,指着阿斐,头仍然向着小山,咂嘴道,“这人多精明,非得一两一个人,你说我是不是亏,但我哪敢不跟他做生意。他徐斐——多牛逼一人。”

      “季檀。”阿斐出声警告他,声音不算重,但季檀浑身一抖。

      季檀认识徐斐有五六个年头,对他又敬又恨。

      他见过很多江湖人士伤残落魄,哭天喊地的可怜样,但还从没见过徐斐有什么不体面的时刻,包括刮骨疗毒这样痛不欲生的场景,徐斐也是闷不吭声,神态自若。季檀信性恶论,不认为人当真可无坚不摧,而他解释徐斐这种“刀枪不入的冷淡”为“假”。

      没错,在季檀看来,徐斐是个“假人”。是不存在的。

      季檀从前的门店在清珏山脚下,药铺开得极大,那是他这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左侧一条街全部打通,尽是他季氏的招牌,晚上红灯黑字的灯笼一亮,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黄袍加身,就地登基。

      季檀同清珏山上的子弟经常有往来。虽说山上自然也有不少技艺精湛,名声煊赫的大夫,但江湖啊,就是腥风血雨,在山头伤亡惨重,药材供不应求的危急时分,季檀的派头就上来了——

      “要包场啊,哎哟,你们血渗得那么多,草席钱得先垫了吧,还有哦,这绷带,上好的哎……你懂不懂啊。”

      徐斐不会听他讲废话,直截了当道,“你去山上报账,别跟我报。”

      季檀有些不死心,仍旧二皮脸地想开高点价。

      但徐斐简直冷酷,直接威胁季檀道,“你不愿收也行,清珏山从此往后便只去蒋氏药庄。我说到做到。”

      季檀在这此地垄断,徐斐说的蒋氏药庄在一百两地外,要真这么一折腾,他的师兄弟得在路途中折一半。但徐斐话中不冷不热的态度却让季檀信了,季檀倒不是心疼这些受伤的名门正派,而是觉得自己干嘛跟钱过不去。

      徐斐分明这样事不关己,但每回带十几,二十师兄弟下山疗养的,总是他,要不然就是林瞬那个小白脸。

      跟徐斐不同,林瞬对这些同门感情极深。

      有些弟子年纪是很小的。

      季檀记得有个小师弟右腿膝盖被削空,这小弟还故作坚强地用小臂遮挡眼泪汪汪的眼睛,直到咬破下嘴唇,才压抑住哭声,明知故问道,“哥,我以后是不是废了。”

      这个哥不是叫林瞬,而是叫徐斐。

      大概是这小子心里清楚,林瞬心善,只会好言哄着,而这种残酷的时候,只有徐斐会说实话。

      果然,徐斐点头说,是的。

      于是一颗硕大的鼻涕泡便从这个残废的年轻小孩的鼻孔里钻了出来。

      林瞬立刻握住他的手,“别怕,什么都别怕。我们是你的兄弟,不管怎样,都会保护你。你喜欢去池塘里抓青蛙,哥哥们永远都陪你。”

      徐斐不说话,自己走到一边坐下,神情淡然,好像刚刚吃过夜饭在消食而已。

      那时,季檀就隐约感觉此人是个混蛋。

      后来一次,两人在京城照面。

      季檀本就被京城里突发的痘疫弄得头昏脑胀,城中竟还有位犯了痔/疮的达官贵人拽着,不让他走,甚至把犯了一样恶疾的亲友全部介绍给季檀,称有位侠士介绍他包治百病,妙手回春。

      季檀苦不堪言,见多了屁/股,忽然看到徐斐这么人模人样的一张脸,不觉涕泗横流,感人肺腑的话说了一大通,“徐斐啊,徐斐大帅哥啊,能不能带我脱个身,我累不住了!看在我以前任劳任怨,替你师兄弟疗伤的份上——”当时,季檀是真哭了。

      但徐斐看着发际线后移,脸黄如蜡的季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我诚心介绍的你,不要让人失望。”

      靠。好小子,你是真狗啊。

      想起那段噩梦,季檀眉头锁得像面疙瘩,要不是打不过,真想跟他干一场。

      姜小山不知这二人间的爱恨情仇,只觉得季檀奇奇怪怪,微风吹来,一股衣裳的酸臭味横冲直撞,她忍不住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阿斐,你多久没洗澡了——”

      “姜小山。”阿斐两根指头捏起她的袖口,示意她仔细闻闻,“是你。”

      阿斐带姜小山去布庄换身衣裳。布庄里的成衣很少,且尺寸大,挑来拣去,姜小山没有合身的。他终于感觉到对不住她了,“应该给你从家里带身换洗的衣裳来的。抱歉,没有经验。”

      “没事。”姜小山整了整自己的上衫,不紧不慢地抚平褶皱,“你要是有这样的心细,我反倒觉得可怕了。”

      “什么?”阿斐蹙眉问道,定定地看着她。

      姜小山圆脸圆眼,鼻子小巧挺拔,不偏不倚挂在脸盘中央,她的樱桃小嘴只往鼻翼下微微张开一点,眉带隐苦,清秀娟丽,是典型的老好人,软包子的模样。可这个“软包子”却不轻不重地拒绝他的好意。这让阿斐觉得有些受刺激。

      “为什么怕我对你好。”阿斐的语气略微严厉起来。

      姜小山抬头,张开她偶尔空洞,偶尔灵光,却鲜少透露目的和欲望的眼睛,“你会走的,不是吗?万一我喜欢上你,你人又消失了。我要从哪里找第二个阿斐。”

      这回是阿斐沉默了。

      姜小山知道自己不该说的,但话就在嘴边。

      阿斐抓起先前那件勉强能穿的二蓝色衫子披到姜小山身上,紧接着便付银。

      “怎么要这么多银子,方才掌柜不是说一百文吗?”姜小山见他给了一两二钱,急忙按住他的手。

      阿斐却抽出手来,抬到姜小山的鬓边。

      姜小山感觉到一根冰冷的横条轻轻地滑过头皮,伸手摸了摸,摸到不知是金还是银柄的簪子。她的手狐疑地探着玉料的花形。

      “是马蹄莲。”阿斐道。

      姜小山脸上绯红,“啊……多谢。”

      马蹄莲,生翘口酒杯状的白花,像振翅欲飞的白鸽。

      姜小山对阿斐说过,她偷溜进别人家看马蹄莲,然后差点被人当做小偷的故事。她也说过,这墨绿浓白是她心中唯一的慰藉,它们就像远古年代里留存的白鸽旧影,而姜小山是它们遥远时光里唯一的主人。于是阿斐在听完故事后,第二天立即给姜小山在小院里种了一排马蹄莲。

      他说:你是它们的主人了,毋庸置疑。

      马蹄莲其实不贵。

      但姜小山为什么自己从来不种呢?因为她怕邻里觉得她不栽葱,她不种蒜,她不养鱼,她浪费土地,这是达官贵族才能有的毛病,对姜小山这样的平民显然不合适。

      “你记得我喜欢马蹄莲,我也会记得你的,记得你不爱吃辣,记得你每天要洗一个澡,也会记得你上茅厕,除了会扣紧门栓外,还会用三角木抵住门下。”

      阿斐扶额道,“最后这个,不用记得。”

      “好吧。”姜小山挠挠头,“但其余的,我一定会记得。我们拉钩,一百年,不会变。”

      阿斐也会记得姜小山的。

      记得她第一次逃跑,跑得耳环飞掉,也记得她做饭如此地随心所欲——记得她的白菜炒南瓜,仿佛一盘被人剖开的猪肠,也会记得她讨厌屋子里那只跑来跑去,却怎么也不打到的壁虎。也会记得她偶尔放纵的一天,喝了点甜酒就有五分醉了,躺在地上,指着天花板上的一道虫痕,对阿斐说:壁虎在那里,我会走条直线过去,然后打死它。”

      但阿斐并没有勾住姜小山伸过来的小指头,而是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我们走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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