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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梦之狂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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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曾被狂热的信徒们赋予了许多伟大的名字:来自深海的支配者、造物与毁灭之主、古老者、白色荒漠的不灭星光、十三始祖之源、噩梦之王、神隐者的归宿……祂从未承认过这些称号,因为语言毫无意义,祂只说自己从海中来。
然而这个海又不同于人类所知的蓝海,那是梦境之海,是潜意识的海,是与这咖啡般黑暗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浓郁致密如牛奶的乳海。在这无垠乳海的底部,祂平静地熟睡着,做了一个浩如星海的美梦。
突然,两种强烈的情绪惊扰了祂的睡眠:一种是极致的欢愉,一种是极致的愤怒。
啊,勇士的鲜血。灼热而壮烈,果敢又无畏,太阳是他的心脏,牺牲是他的诺言,骏马载着他纯净的灵魂驰入祭火,融入乳海;
啊,祭司的香氛。虔诚而沉静,睿智又美丽,月光是他的肌肤,焚身是他的诺言,帆船载着他纯净的灵魂驶入祭火,融入乳海。
这场奢靡盛宴以祂恩宠的勇士为祭酒,以祂笃爱的祭司为薪柴,点燃祭火开启了连通梦境的大门,使祂心醉神驰的同时怒火冲天。
一双金色的眼瞳从水底骤然睁开。
愉悦与暴怒搅动乳海,如同虚空中一柄银勺插入牛奶与咖啡之间,两个世界之间清晰的界限被打破了。尼科岛的居民们发现,一丛形状诡异的庞大黑云笼罩了小岛,带着强烈的不祥气息越压越低。
寂静之井翻滚着沸腾起来,水下涌动某种黑色的物质,如同无数巨蛇在深海潜游。此刻,众生都感觉到一种极端古老、极端强大的东西苏醒了。
盛放圣遗物的容器爆裂开来,干枯的右手融成一滩黑水,蠕动着汇入井中。触手般的黑烟从沸腾的井中溢散而出,在祭坛上空挥舞探索着,将残存的烟火与血液吸收殆尽,如同吮吸石榴的果肉。
垂入井中、捆着祭品的铁链无人牵引却徐徐上升,发出令人战栗的哗啦声响。距离迦离被沉入水里已经过去十几分钟,无论成功失败,水底的人都不应该继续存活。
隐士们因为本能的恐惧一步步向后退却,主祭狂热地大吼:“成功了!祂回来了!”
此时,沸腾的寂静之井里,翻滚的黑烟中心,缓缓升起一位金瞳黑发的女神。刹那间,眼前的景象令隐士们连呼吸都忘记了。
祂的面孔看起来依然是迦离的模样,但周身散发的气息却完全不属于人间。那是极端的美与恐怖、爱欲与暴戾,她的胸膛中孕育着雀跃的新生,黑色长发却联动着毁灭的死亡气息。
祂迈着永恒的步伐从祭坛上走了下来,金瞳盯住了虔诚跪在面前的主祭,身下的影子已不再是人类的形状。
一种不同于从口中发出的声响直接通向众人的脑海,其力量震撼灵魂。
你所求为何?——祂以意志发问。
便是此刻了!数十年的辛劳终于有了回应,他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何衍之克制着激动的颤抖,在脑中应答:我要得到所有知识与真理……我要知道这世界的真相!
如同所有典籍中所述,古神的恩典非常迅速。祂轻轻地俯下身,在主祭的额头印下一个温柔的吻。他所求之物如同整个海洋倾倒而来,如同宇宙的所有星辰一起降落,瞬间将这年迈智者的一切理智淹没。这是一项严苛的考验,此前漫漫历史长河中通过考验的人类只有一个,她因此获得了孕育古神肉身的殊荣。
但这罕有的幸运没有再次发生。何衍之狂喜的面容变得呆滞,眼神直勾勾的失去了焦距。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以不符合其年龄的敏捷爬起身,朝着金字塔出口跑了上去。
剩下的隐士们惊恐万状想要一同逃离,却发现双脚如同生根般无法移动。刚苏醒的祂饥肠辘辘,不会放过距离最近的祭品。亚瑟发现自己的下肢开始融化崩溃,如同实验中产生的神弃者一样,变成一团团不定型的组织。
“不不不!!!天啊!!!!!”
六个人活生生看着自己从脚趾一路向上变成怪物,惨烈的嚎叫充满祭坛。
祂张开双臂,以充满爱欲的眼神望着大家,于是融化的血肉流向他们亲手召唤出的噩梦。这便是终极的爱与死亡,是自性的完全释放,祂以舞动的黑影热烈地拥抱隐士们,使他们永远地融入了自己的怀抱。
伴随着祂激烈的情绪,乳海翻腾,深处的毒液涌上海面。生命如同潜意识中的恐惧幻象,扭动着狰狞的躯体从噩梦中具现到世界上。尼科岛上空的黑云呈现出漩涡形状,带着雷鸣与闪电降临到大地上,怪物们从下水道中、从海滨沙滩上、从一切空间的裂隙中涌现出来,饱含饥饿与爱欲扑向人类。
血雾纷飞伴随惨烈的嚎叫,不管是学生还是本地岛民,都在极度的恐惧中四散奔逃。一场猎杀的盛宴开始了,血肉湿润了怪物们干渴的喉咙,所有理性和常识都在边界模糊时失去了本来的规则。
吃吧!爱吧!
祂跳起了欢愉与狂怒的毁灭之舞,带着金饰的柔软手臂变幻出一千种残影和一万种手势。赤裸的纤足踩踏出死亡的节奏,其狂怒震撼时空,如同一枚图钉穿透了莫比乌斯环,将数个时间线上的尼科岛拉到同一个点上。
五百年前的罗厄诺克岛与今日的尼科岛一同被拉进梦的狂宴,奔逃的群体中混入了早已失踪的殖民者的影子,浓郁的鲜血肆意流淌,将红水河染成赤色。
祂狂暴的舞曲引发了地震,海啸席卷遗留在海床上的神殿群落,寂静之井也在无数个时间点上崩溃坍塌,其中一个甚至掩埋了祂的某个肉身。迦南已死,回归到乳海深处自己身上。
当这震彻天地的异兆出现在过去的点上时,信徒们以为古神即将降临,举行了献祭罗厄诺克村的仪式。五百年间不断有人失踪,迦南来到尼科岛上,进入寂静之井探查,又被同一个异兆的地震所掩埋。
一切因果为虚妄,此时因为果、果为因,因祂的震怒循环不休。
祂在被血肉激情满足的此刻,平坦的腹部浮现出一张少年清秀的面孔。
【这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
祂舞动的影子激烈地跳跃着,黑影充满了整个祭坛空间,在跃动中逐渐分裂成两团。这首狂烈的奏鸣曲分成两个声部,祂变成了她与他。
少年裸身伏在地面上,长发委地,湿漉漉的躯体带着初生的虚弱,然而理性的力量在迅速恢复,沉静的曲调逐渐增强。
激情一旦释放便极难停止,毁灭之舞仍在持续,心爱的神选如此逝去,她愿送这世界同他们两人一起陪葬。
“迦离!冷静一下!”
突然之间,一双手握住了她疯狂跃动的足。疯狂的怒火不会因为哥哥的阻挡而立刻停息,迦离愤怒地踩踏下去,而迦南以自己清瘦的身躯阻挡她的怒火倾泻到这摇摇欲坠的世界上。
一下,两下,三下。
“快停下!我们的国会一起毁灭!”
被这足以穿透时空的伟力践踏,迦南的嘴唇溢出鲜血,然而他坚定的双手依然紧紧握住迦离的脚。
她愤怒地吼道:“我失去了所爱!”
迦南攀着她的腿,艰难地站立起来,以双臂拢住妹妹的肩膀。
“冷静,时间对你没有意义,好好想想!”
他用冰冷的脸颊抵住她火热的额头,劝说她回想起自己真正的能力。理性与情感在这个拥抱中不断激烈交锋,如同过去的无数次那样。迦南竭力约束狂怒的迦离,完美无暇的新生肌肤绽裂出珊瑚状的伤痕,这永恒的圣痕,是他以其鲜血换取她平息的明证。
怪物们停下猎杀的脚步,呜咽着一波波重新回到乳海中去。黑云旋转着降下暴雨,无数血雨肉块洒落在地面上,将大地染成血红。祂从乳海中反刍,将刚刚吞噬下去的人类碎片吐了出来。
凝聚,融合,如同播放舞曲倒带,她生育的伟力赋予血肉新的生命。
最后倾吐出来的是祭司的烟火与勇士的鲜血。两具身躯被完美无缺地重塑出来,一声叹息后胸膛开始起伏。
沉静的节奏逐渐占据上风,狂放不羁的奏鸣曲平静下来。感受到她所心爱的平安回到身边,迦离的怒火止息了,唇边流露出单纯愉悦的笑容。
“睡吧,迦离,继续睡吧……”迦南柔声劝道。
一切暴怒与恐惧的负面情绪再次被压制到意识混沌深处,将纯净的爱与欢乐留在她身上。迦离心满意足地伏在哥哥肩头,闭上双眼,沉沉地睡着了。
郁风和陆巡从惊恐中苏醒过来,刚刚惨死的强烈记忆还鲜明地留在脑海中,然而触摸全身,却无一处伤痕,除了没穿衣服外与以往全无两样,甚至恢复到饥饿耗损之前的巅峰状况。
两人互相对视,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祭坛中央,一个长发少年浑身是伤,怀抱昏睡的迦离踩在自己的血泊中。
墙壁颤抖,碎石不断下落,这座饱经蹂躏的金字塔祭坛在古神的狂怒中终于支撑不住,即将崩溃。
迦南捡起一件黑袍裹住光裸的迦离,神色平静地对震惊中的两人说:“一起走吧。”
巨石掩埋了出去的通道,这里可是海底深处,如何能够逃生?郁风和陆巡觉得自己刚刚莫名奇妙复活就又要面临死亡了。
迦南轻轻挥出右手。坠落的巨石停在空中,祭坛开始解体,天花板和墙壁全部化作一块块石料,在清瘦的少年面前让开了道路。而金字塔外的大海像被无形的刀锋划开般分成两半,高耸入云的海水墙壁屹立在两侧,没有一滴水敢于溅到迦南身上。
被这分海的强大神迹所震撼,郁风浑身颤抖无法站立。而陆巡对常理的判断几乎全线崩塌,只能呆立观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看着通往本岛的路程,迦南自言自语道:“就这样徒步走回去有点累啊,我也受了伤……”他低头对熟睡的妹妹微笑着说:“你的小朋友借我用一下吧。”
它躁动不安,等待主人的召唤已久。一阵极光般炫目的光芒从海中涌动游来,迦离曾经雕刻出的皮皮已经长成数十米长的海中巨兽。
激荡的海面上,四个人乘着这匹狰狞的海怪,乘风破浪地飞驰向已经平息下来的尼科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