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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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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黛玉一缕香魂孤零零撇了大小丫鬟向院子外去,叫那一怀清风明月引入小径落于井中。
此井颇深,肚子里头一泓清泉映着外头深蓝色天幕中瑶台镜,吓得她两眼紧闭胸口一闷。不晓得过去多少时候,牙关微松“啊呀!”一声,竟是腾得坐了起来。便是坐着,她自家心下还在想“如何这人都已是死了,还能落入井中?莫非与戏文里一样,叫井龙王拿住了,这可怎地是好。”
眼也不敢睁,话也不敢说,胡乱拿手往身下摸,却叫只粗糙温热的大手紧握住喜道:“醒了醒了,姑娘醒了!那弘道长的药丸子真真儿抵事!”
黛玉浑身一颤,欲往床里躲,握住她的手用了个巧劲一扒拉便将人抱个满怀往背后上下轻轻摩挲:“不怕不怕,魇着了一睁眼便好,不怕。”听声儿似是自小奶她的奶妈子,这才敢抬头睁眼睛,低低的正看见奶妈眼白里密密麻麻尽是红血丝:“我的亲姑娘,这一番可糟了老罪,竟早早康健起来罢。哥儿也不大好,太太忙不过来呢,姐儿莫使性子,想用点甚么不?”
她恍惚记得原是还有个幼弟,人都道过了三岁已是立住了的年纪,忽然一天好好地好好地就没了。因着这事家里打发了好些下人,诸多熟面孔都换过新的,未及数月母亲悲伤过度毁了身子,跟着弟弟一并撒手人寰,再往后才有进京往外祖母家长住的事儿。
这奶妈子夫家姓李,乃是黛玉祖母林老太太从林家家生子里亲自挑出来的干净齐整媳妇子,自从奶了黛玉便将她视如己出,那是眼前飞过个虫儿都万万不能答应,生怕咬了精细伺候的大姑娘。
只当时不知为何被母亲迁怒,也混在下人队伍里叫打发出去,后来才又补了王妈妈——到底不是从小奶到大,一进京离了主家眼前便半点不尽心。
思及此处,她猛一睁眼,见得果然是奶妈子,把头往李妈妈怀里一扎,眼泪扑簌簌往下直落,跟小猫儿似的委委屈屈细声细气抽抽噎噎。
奶妈子上下拍拍怀里幼童瘦弱脊背,放缓了声音生怕再吓着她:“好姐儿,魇着了罢,梦里都是假的,不怕。看妈妈晚上点注香去请了三山五岳六丁六甲,把那唬人的小鬼儿都捉尽了,再不叫它们扰姑娘清梦。”
这明着就是哄毛孩子,偏哄得黛玉破涕为笑:“今日妈妈请不来神仙必不依!”
“好好好,妈妈吃罚,先服侍姑娘用点子吃食再罚也不迟!”正说着李妈妈回头看了眼端着水盆侍立在侧的大丫头:“去把那套软绵绵的细棉里衣取来,再多多送点子热水,要温热些。姑娘病了这几日,又起热,衣裳被褥都得新换过干爽些的。”
等吩咐完,又问过黛玉:“姑娘是想用奶皮子还是米油?”
“只渴得慌,无甚胃口。”黛玉这会儿方才察觉自己手脚都变得小小短短,连卧房里的家什也颇为眼熟,正是幼年在家里用惯的,后来也不知流落何处。又忽得想起此前李妈妈提过说是幼弟这几日亦不大好,生怕重蹈覆辙,起身由着奶妈子服侍擦身换衣,眼睛紧着盯住窗外:“妈妈,烦劳你替我去向太太请安问个好,莫叫再为着我分心,好生照顾弟弟。”
李妈妈弯了弯腰笑着将小丫头子送来的一碗桂花露先送到黛玉唇边慢慢儿的伺候她顺下去,收了碗羹才道:“姑娘有心,已经打发人去报过喜,再去一趟也使得,顺手叫厨下给姑娘炖个嫩嫩的鸡蛋羹可好?”
晓得不往肚里盛些东西便过不去这一关,她只把头一点:“嗯,少搁点调味,齁得慌。”
“瞧姑娘说的,咱们家厨子调理菜蔬何时味儿重过。”李妈妈只道是病人恶咸,哪里想得到她在京里外祖母家数年早给那些重油重味儿的菜式给吃怕了。恭敬应了声,左右看看色色妥当,奶妈子这才再三叮嘱小丫头子们好生守着等大夫上门,自己整理好衣裳往主院东厢房去。
林家宅子精巧,院子之间走廊过道讲究个意境,却也没那般回环漫长。
李妈妈三两步出了月亮门,往东边一绕,又过几处松溪白石便至主院正门,垂手恭敬与守门婆子道:“好姐姐,大姑娘眼见着大安,我过来向太太报喜。”
那守门婆子乃是林太太贾氏从娘家带来的家下人,听说大姑娘大安,喜得什么似的忙道:“可见实是个好兆头,哥儿晌午也略微见好。先前那丫头子来报信儿太太便说这是否极泰来,只怕姐儿大安,哥儿一看跟着便也大安了。”
说着两个都笑起来,一让一谢,前后脚进了主院往东厢去。
这林家,祖籍姑苏,诗书传家五代列侯,到了黛玉父亲林如海这一代爵位按律减到说不得,索性下场考功名挣了个前程。彼时先帝尚在,一见这少年斯文俊俏,又是功勋之后文采亦好,他日少不得是架海的紫金梁,便轻轻点了他做探花郎。那一日披红戴花,跨马游街,一眼便被贾家两位国公相中欲聘做东床。贾家祖籍金陵,与姑苏相聚不甚远,彼此姑且也算知根知底,如此这番两家来回几次说合,最终说定了荣国公正头太太史氏的嫡亲姑娘——这便是黛玉亲生母亲,如今林家当家的太太。
一晃数年,当初高门贵女如今也已儿女双全,只小人儿家体弱,免不了添个头疼脑热的,隔三差五叫人悬心。
贾氏因着幼子病弱染了风寒之故月余来都不曾好生歇息,素日疼爱的大姑娘也顾不上关照。如今眼见一双儿女身子渐好,正靠在哥儿床头闭目养神,忽闻下人传话大姑娘的奶妈子来报喜说是女儿大安,心底一松挥手道:“且让李妈妈去外厅等着回话。”
自有得力嬷嬷上前坐在哥儿床沿边上替她继续守着孩子,只听太太吩咐:“多上心些,等哥儿也大安了再一并赏你们辛苦。”
一屋子人齐齐福身应诺。
林太太这才略整衣衫,扶着大丫鬟的手撑起来向外走,边走边道:“我那狠心的玉儿,可算有一天不曾磋磨我的心肝儿了。若不是这边得照应着小哥儿,又怕两个孩子之间互相过病气,真真是恨不得抱在怀里不撒手。”
大丫鬟宝珠略弯了些腰身搀着她笑道:“都说姐姐惯会护弟弟,定是姐儿带着哥儿往好里走呢。”
正说着进了屋,李妈妈规规矩矩等着回话,见了主母倒头就拜,喜气儿掩不住的往外冒:“贺喜太太,大姑娘大安。方才醒来进了一碗木樨香露,又叫厨下做了个淡口炖鸡子备着。”
小孩儿家的毛病,能用得进东西多半就是好了。黛玉又是个自幼先会吃药后会吃饭的娇弱身子,方才五岁不哭不闹肯往肚里咽吃食,必然痊愈。林太太喜道:“那就好,又延请了大夫没?”
李妈妈回道:“早早着人去了,这会子约莫能进大门。”
贾氏沉吟片刻:“我这里还守着哥儿,怕又过了病气给大姑娘,暂且先不去看玉儿。你这就回去继续守着,万不可有丝毫差错。再者,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去要,不必俭省。”
正说着,外头细碎响了两声。不等贾氏扬声询问,一心腹陪房低眉垂手快步进来,凑近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通,当家太太面色唰的苍白,复又胀得通红,登时立起眉毛喝问还跪在地上回话的李妈妈:“我听人说,你偷偷给大姑娘灌了外面胡乱弄进来的玩意儿?”
“奴才们哪里敢做此等胆大包天之事!”李妈妈叫喝得一抖,忙跪下张嘴喊冤:“都是按照大夫给的药方子,专由厨下熬好了送来,我们连药材甚么样儿都没见过。再者,若真乱喂东西,姐儿也不得见好不是。”
“那甚么弘道长的丹丸你又该作何解释?药渣子还在碗里搁着,青天白日这就敢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也不必与我强辩,我自是知道外面总有些歪门儿邪道,弄点子不着四六的古怪东西净骗人,吃下去一时看着好了,等卖药的骗了钱财一跑,死活谁管!”
林太太怒不可遏,方才听说女儿大安多欢喜,这会儿多着急上火,说着往外面一径喊道:“来人!把她给我赌起嘴关柴房去,叫人看看门上究竟请了大夫没,叫的哪个医馆。若是不成给些银子打发了再去请好的相熟的来,务必细细与姐儿看看。再让人去问那甚么弘道长是哪里来的野道士,姐儿但凡有半点不好立即着人拿了报官……暂且别叫外头知道,莫扰了老爷公事,回头我自有交代。”
粗使婆子进来三两下堵了嘴就把人往外拖,贾氏身边的大丫鬟得令带人往西跨院去,一时下人纷纷各自进退,忙忙乱乱,到底脚下无甚大动静。
待得人都散了,贾氏才恨恨把着心腹的手抽了帕子拭泪:“莫怪我严苛,又是使人背后去查又是动辄得咎。还不是这几日天候不好,总怕外头有甚脏手往后院来,我和老爷膝下就这两个宝贝疙瘩,不管折了哪个都跟挖了我的心肝肉一般,将来更没脸去见林家列祖列宗。”
擦着擦着眼圈越发红起来,心腹陪房忙不迭劝她:“太太实是这几日绷得太紧了,说不得虚惊一场呢?”
“若真只是虚惊,我宁可去与那奶妈子低头赔礼。”贾氏擦干净脸,把帕子一收扭身又往东厢房走:“你在这儿候着听信儿,我还得回去守着小哥儿,真真上辈子命里的小魔星,一错眼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