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寇与小山贼》宴歌行

2、002

　　集市上摊位不少，买东西的却没几个。东平镇的百姓总是暗戳戳地打量自己，每当宋皖想上前询问，那些百姓便忙低头回避。

　　偌大的东平县，几乎不见年轻姑娘在街上行走。

　　左右无人敢与自己搭话，宋皖只得找家看起来还算热闹的酒肆，或许从那里打听些消息。

　　这个时辰，说书先生正拿着惊堂木，口若悬河。

　　店里的伙计见宋皖这样干净的姑娘走进来，先是微微有些吃惊，后扯出笑脸迎上去。

　　“姑娘里面请，咱们店可是东平镇最安全的地方，姑娘且放心。”

　　伙计身材矮小，头上戴着瓜皮帽，笑起来憨态可掬，他一边说，一边引宋皖入座。

　　台下观众一个个兴致盎然，倒叫宋皖不好意思开口打断了旁人的兴致。

　　这里的热闹与外头集市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宋皖还未来得及询问，便瞧见一身着黄衫的女子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小二，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这里最安全？难不成咱们东平镇全是黑店？”

　　“哟，阿月姑娘，您来了！快请上座！”

　　小二见那黄衫姑娘进来，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他正欲将那名叫阿月的姑娘往高处的看台引，阿月却摆了摆手，随手扯开宋皖一旁的长凳，又扔给小二一块碎银。

　　“还是老样子，一壶茶，一碟点心。点心要精致些的。”

　　说完，阿月便在宋皖身旁坐下。随着她落座，老旧的长凳发出“吱呀”一声。阿月并未在意，而是侧头打量宋皖。

　　这样好看的姑娘，她是头一次见。东平虽不是穷山恶水，却因徭役繁重，逼得许多人家将女儿远嫁出去，换些彩礼，勉强维持生计。

　　见宋皖眉目冷清，阿月凑过去，主动与宋皖搭话：

　　“这位姐姐看着面生，不像镇上的人，倒像是京城来的。”

　　阿月的声音很是清冽，就像是融化的雪水沿着树枝滑落水中，激起点点涟漪。

　　宋皖有些后悔穿得过于干净，以至于这里人一眼便瞧出她是京城来的。这个名为阿月的女子看上去与自己年龄相仿，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梨涡，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难得在外头能瞧见女孩，宋皖打算从阿月口中打探些消息。想着小二对阿月的态度，宋皖斟酌道：
　　“你又怎知我不是这里的人？”

　　听宋皖这般反问，阿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这里么，年轻的男子要么整日在地里忙活，要么在边疆服役，至于女子么，大多早早远嫁他乡。这小县城里，哪还能见着你这么好看的姑娘？”

　　阿月说完，又忍不住多看了宋皖两眼。“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好看就好了。”

　　阿月这番话，叫宋皖有些不好意思。

　　她不是头一次被人夸好看，可那些人或是轻薄，或是虚伪，像阿月这般真诚的却是头一次见。

　　对上阿月水波一般的眼眸，宋皖由衷道：“你也很美。”

　　她说的是实话，阿月同样生得俏丽。她就像是邻家调皮的小妹妹，活泼又明媚。

　　“你很美，无需羡慕旁人。”

　　“我自然知道自己也生得好看，可我还是喜欢你。”说完，阿月撑着下巴，她一门心思全在宋皖身上，倒是顾不得听书了。

　　“美人姐姐，你来这里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么？我瞧你长得这般俊俏，纵然穿着男装，却还是叫人挪不开眼，这里可不太平，当心哪个山大王见你好看，把你抓回去做压寨夫人！”

　　宋皖愣了一下，不禁在心里感叹这小姑娘的想象力太过丰富。自己就是来治理山贼、平定匪患的，哪个山贼不要命，敢抓刑部尚书做压寨夫人？

　　见阿月一脸天真，她虽好奇阿月的身份，但查案要紧，只得先编出个幌子糊弄过去，才好套出点话。

　　纵横官场，宋皖早已学会伪装，只是，她从未在这样一个少女面前扯谎。

　　要骗她，宋皖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为了掩盖心虚，宋皖偏过头，不去看阿月那亮闪闪的眸子：

　　“我确实不是这里人，我家中在此有几处商铺一直闲置，家父派我过来查看。若是合适，便重新经营起来。”

　　小二将点心送上，阿月看着眼前的点心，有些失望。这里的点心并不精致，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粗制滥造。

　　宋皖也注意到了这点。

　　宋皖生在江南，那里的点心精致可口。到京城后，入了官场，吃食也还算能入口。可她没想到，东平镇上，这看似热闹的酒楼，做出的点心竟如此粗糙。当真是枉费了阿月扔的那枚碎银。

　　听宋皖提起商铺，阿月撇撇嘴，笑着摇了摇头。她捻起一块糕点，入口尝了下，随即皱眉说：

　　“这边许多生意人都搬走了，并非我危言耸听，只是，这里实在不是做生意的地方。美人姐姐，我劝你还是早些回京，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说完，阿月便转过头，注视着看台，专心听说书人讲话。

　　说书人讲得精彩，听书的阿月虽笑盈盈，眼里却掩盖不住的落寞。书中的故事太过美好，好到让人心仪神往，却也知道这都是假的。

　　宋皖并未注意阿月的神情，而是反复思索阿月方才同自己说的。

　　这里不是做生意的地方？

　　莫非真因为周遭有山贼骚、扰。

　　宋皖心中有思量，斟酌片刻，开口询问：

　　“东平镇原本也算是地大物博，人口不少，为何不适合做生意？”

　　听宋皖这么问，阿月愣了一下，见宋皖仿佛真的不知情，她放下手中的糕点，有些气愤地说;

　　“还不是朝廷那群狗官赋税抽得太狠！百姓生活都是个问题，哪还有闲钱买这买那？我想要个胭脂，都得去五十里外的镇子上买！”

　　说罢，阿月再无方才听书的心情。

　　说书人重重地敲了下惊堂木，宋皖与阿月谁都没有抬头。

　　阿月的话让宋皖为之一震。

　　大魏自开国以来，为了休养生息，一直轻徭薄赋，怎会如阿月所说，抽得太狠？

　　“莫非东平镇不是二十税一？”

　　“二十税一？开什么玩笑？”

　　阿月拔高了声调，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宋皖，见周围人都在看她们，她这才小声说：

　　“要是能十税一，百姓都要谢天谢地了，怎么可能二十税一？！这里，官府每年要收走大半，余下的钱粮根本不够百姓生活，有口气、还能动的都走光了。”

　　见宋皖抿嘴不语，阿月继续说：

　　“美人姐姐，这些事情人尽皆知，你既是商贾之家，怎会不知？莫非……莫非你是敌国派来的细作？”

　　说完，阿月打量着宋皖。可宋皖这般明眸皓齿，见她生得太过好看，阿月竟不忍心揭发。

　　“美人姐姐，你快回去吧，莫要再做这些危险的事情了。你放心，我决计不会向官府揭发！”

　　说着，她还一本正经地竖起三根手指，假装要立下誓言。

　　宋皖并不怕阿月说得什么揭发不揭发，她还在思考为何这里的赋税会出问题。

　　所谓十税一，就是每收十石粮食，便要上交一石，除此之外，还要“捐”银钱与布匹，所“捐”数额根据当地情况而定。若是交不上，就要被抓取戍守边关。

　　旧时有因为赋税导致百姓揭竿而起的先例，因此，宋皖来前特意查过了东平的税收。这里并无差错，怎会如阿月说得这般荒唐。

　　听阿月这么说，这里经济萧条，倒不像是由于匪寇，而是祸起萧墙。

　　若是赋税抽得太狠，自然没人敢做生意。出去成本，到手的银钱还没捂热就得交税。

　　难怪百姓神色异常……

　　“喂，你想什么呢！”

　　阿月见宋皖盯着手中的茶盏发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美人姐姐，听书的都要散场了，你要一直坐在这么？”

　　“我……”

　　宋皖一时语塞，她还在思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阿月却急匆匆望了眼窗外。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家了，若是让阿嬷知道我又偷跑出来，只怕又是一顿数落。美人姐姐，你一个姑娘家，一定要小心，没事的话就尽量早些回京，这里……可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说完，这个名叫阿月的女子便起身离开。宋皖还想问些什么，却见她已经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