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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隐阡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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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一次机会,但要把奇迹带到我的面前。”
“好啊,只要大师肯下注,隐花就赌。”
金陵城外的小酒栈里,隐花含笑饮下一杯香醇的酒,抿了抿唇,嘴笑掠起醉人的弧度。
听老板说,这壶酒叫“忘世”。大概惊梦怎么也想不到,他一直在找寻的美酒,其实就掩在这茫茫风尘中了。
忘世,忘世,在最靠近世俗的地方忘记尘世。隐花再饮一杯,忽然想到那酿酒之人的心境,此时竟也能略懂几分了。
这些年的她一直在流浪,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青山绿水倒总也看不厌。弃了罗盘花占,她将自己的心与感受谱成一首首歌曲,每当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她就会唱给那里的人们听。每一支歌就是一个故事,她写了多首歌,就是去了多少地方,讲了多少个故事。
胸前的短笛还是挂着的,尽管她从未吹过。一深一浅两支碧笛,皆是出自他手。他说,深的你我一对,浅的如果有天谁离开了谁,就拿出来给那个留下的人,凑出一对,权作是念想了。
阡陌,可惜你却从来不知,这一只笛子的分量究竟有多重——因为最后离开的那个是你。
隐花淡笑,伸手握紧了竹笛。
“小姐,墨研好了。”小婢月夕侧立桌旁,看着窗口月光下的窈窕身影,不由吃吃问道,“小姐,今天写的是什么曲子啊?”
隐花转身,白皙的手指转过杯沿。闻着忘世香醇的味道,隐花闭眼略想,忽而笑道:“《陌隐》。”
陌隐。花隐阡陌。
等寻到了你,我们便一起隐去罢。品一壶忘世,在这莽莽凡尘中,融入,然后忘掉尘世。
烛光微跳。跃动的笔,专注的眼,微扬的嘴角,薄纱似的月光……月夕在旁静静守着,不觉已经陶醉在这美景中。
今夜墨色勾勒,便又是一个传奇。
是日子夜,皓月当空。
趁着月夕沉沉睡去,隐花携了乐谱玉笛,孤身一人上了酒栈屋顶。
伸手,掬一把月光,好像真能捧在手心似的。握紧,再松开,才发现这一切原来不过是自己给的幻象。
人生大抵就如此也罢。沧海桑田终究是空言,相守一生的人许不起。不求所谓的天长地久,但求你眉间一笑,纵是海市蜃楼如何,水月镜花又如何?只要能再次紧握你的手,天地间就再没有人能够分开我们。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曲未起,情已至。隐花抬头望月,月圆人不圆。
此夜,注定相思。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团是几时……”
隐花正准备拿笛吹奏,却听得身后有人接了诗,未来得及再问,便又听他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既是性情中人,隐花抿唇略笑,不忙接道:“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来人携了一壶酒,开封,一股醇香便溢漫四周,“症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隐花轻嗅,那香味不是别的,正是忘世。
“哈哈,小姐看这头顶明月大好,正是良辰美景,怎能空把相思来寄?不如与我同饮同醉,不负花朝也罢。”
那是一位穿了月白色长衫的公子,整个人好像在月光中洗过一般,有着不似人间的韵味。酌一杯,饮一杯。月光下,他的脸有种不真实的美。
“忘世是奇酒,酿它的人,想必也是奇人。”隐花起身,接过公子递来的酒盏,道,“今日得见,果真如此。”
“哈哈,小姐过奖了。无忧只是一介酒夫,哪里称得上‘奇人’,倒是这忘世……小姐不可不尝。”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隐花迎头饮下,心尖如有甘冽的泉水流过,七分烦恼顿时去了四分,只余三分在怀。
公子无忧拊掌而笑,道:“小姐果真是爽快人,既然喝了我的酒,那就拿一首曲子交换吧!”
“呵,我竟忘了,公子不仅是酒夫,更是商人。也罢,一首拙曲换一杯奇酒,怎么算我也不亏。”
无忧点头,又望见隐花胸前的一对短笛,不由问道:“为什么不用他们?”
隐花不答,只是道:“敢问公子酿的第一坛忘世,可还曾留着?”
“第一坛……”无忧沉思良久,任月白色的长衫在风中飘了又飘,“那年我初尝了小半坛,发觉此酒甘醇无比,本想留着在我和师妹的大喜之日上喝交杯用的,可惜日子没到师妹就病逝了,我遂将那酒随她埋在一处,想让她在下面也能尝到我亲手酿的酒。这些至今……也有五六年了吧。”
“所以,那坛一同埋入青冢的忘世,一定是天下第一的好酒。”隐花握了握竹笛,浅笑,“既然你手中天下第一的好酒,只有你师妹一人才配尝到,那么我手中天下第一的曲子,也只有一人才配听到。”
无忧听罢仰天而笑,那声音不刺耳,反倒像极了一泓清泉,缓缓流淌在此夜柔美的月光之下,不用低头,隐花就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无忧止了笑声,但面部的笑意未绝,他回过头,一张有如天成的秀面便印在了月光里,“吹笛的小姐,既然这天下第一的曲子我无缘听到,天下第二的总行了吧。小姐再不吹,这壶忘世可就要被我喝光了哦!”
隐花应了。短短几句过去,她已知道公子无忧是个什么样的男子。能酿出忘世的绝不会是普通人,无忧亦然。喜喜悲悲都能在他的眼底淡淡流过,而他仍淡定地像摇扇轻谈的儒雅公子一般,偶尔放肆一笑,也是自然至极,添不了半丁的做作。
如果人也算尘世的一部分,忘世,何尝又不是忘了自己?把自己忘在了尘世的某一个角落,存于心中的只有与生俱来的秉性,再不为任何事情而牵绊,只是淡定地走完以后的路途。
抬手,声起。悠扬的笛声伴着女子隐花的记忆,再次在这如水的月夜中舒展开来。
罢罢,即便是后来忘了尘世忘了自己,我还是要与你相守着的。这些日子来走遍大江南北,千百次的吹奏,千百次的练习,只为,最后为你献上的那一支歌。
以及,我的思念。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陌隐》。”
“听到了呢,你的执。”公子无忧放下杯盏,侧头望向不远处的一排女墙,缓缓道,“望君楼,金陵城里最高的地方……走过了这道城墙,就去那里吧!”
高高的砖墙挡在眼前,隐花看不见无忧所说的地方,只是依稀觉得望君楼这个名字,此刻正合了她的念想。
“望君楼是金陵内最大的一家声乐坊,你若在上面吹笛,整个城的人都会听见……你对他的思念。”无忧起身振了振衣衫,又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道,“真是不好意思,在下一时忘情竟把酒都喝光了。小姐若是想要的话下次再来,无忧定会为小姐倾一杯天下第二的好酒。”
“不是一杯,要两杯。”隐花纠正。
“好,好,一坛子给你也罢。”无忧儒雅一笑,那颜面便是称作倾国倾城也不为过,“萍踪浪迹不言他,今朝有酒即天涯……”
语毕,他白衫一振,便下了房顶。隐花俯看他的背影,双袖平展,犹如一只月白色的蝴蝶,随着今夜微风袅袅,渐渐隐匿在了夜色中。
“公子无忧……也是个有趣的人。”
金陵夜,灯火阑珊,酒色阑珊。
望君楼上,吹笛的女子已经演奏了十三首曲子,最后一首《陌隐》欲吹之际,她紧握竹笛,曲子却迟迟未起。
楼上的人看她的背影,楼下的人望她的身影。流紫色的衣角被风扬起,在金陵城最高的地方划过一道落寞的圆弧。
在这可看得见大半个城池的望君楼上,她将目光落在极远的街道深处,也许这个瞬间,下个瞬间,那个人便会从街道远处,或是某个拐角的地方,走出来,回应她的等候。
“给你一次机会,但要把奇迹带到我的面前。”
“好啊,只要大师肯下注,隐花就赌。”
当年青崎岭一役结束之后,璇九大师为了医治苏云碧和洛红羽而留了下来,一转眼半年过去,璇九正要离开之际,隐花向他问起了阡陌的行踪。
“也是苦了你了,为了保住两位朋友的性命,硬是忍了这个问题半年。”璇九说着,眼底却漫起了一抹灰色,“可惜血咒并不是那么好解的,我用尽毕生绝学,还是让他损了三分的记忆。”
隐花的眼睛睁得老大:“大师的意思是……”
“痛因爱而生,无爱,便无痛。”
他是把她忘了!璇九说得委婉,只是为了不让她伤心而已。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猜出了话里的意思。
但是守望了那么久的幸福,怎能如此说放就放了?
“大师,既便如此,隐花还是要寻到他的。那段记忆……不要也罢。”
“既然如此……给你一次机会,但要把奇迹带到我的面前。”
“好啊,只要大师肯下注,隐花就赌。”
璇九轻笑:“不必,我已经跟他赌过了,你们若是能再遇,就好好过下去吧。”
那时,便真的是重头开始了。
可走下青崎岭,面对着那茫茫的人海,她真的能寻得到他吗?就算真的寻到了,一张摆在他们面前的白纸,她要如何告诉他:她想他,她爱他……
面朝着苍茫的虚无,隐花横笛于唇前,一行清泪就这么流下了。
远处,却依稀有乐声悠然响起,隐花一怔,握笛的手不知不觉松了下来。
那年望君楼上噙着泪水的一望,在下一个瞬间里,终于被隐花在记忆里刻成了永恒。
“花朝,那望君楼上的乐声,你可曾听到了?”
“嗯,清楚得很呢!”
“跟我比怎样?”
“呵呵,公子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站在金陵城最高的地方,隐花清楚的看到那抹天青色的身影,看他指间绕转着的,是她经年日日夜夜不曾断绝的思念。
“呀!公子,那位小姐好像在看你呢!”
不理会花朝,亦不理会高楼上凝眸的那位女子,他只是忘情地吹着手中竹笛,仿佛这世间除了手中器物,便再没其他。
“啊!公子,那位小姐她站起来……不不,她是站在栏杆上头了!”
隐花扶柱而站,风将她的裙摆吹起,如同一朵绚烂的花。那样的身影,那样的神色……这些年间所有的倔强,所有的坚强,终是在这遥遥一眼中,倾了全部。
“公公公子,那位小姐她,她竟跳下来了!”
时隔经年,她怎再受得了,未来得及守护就错失的幸福?阡陌,不管我们的距离是万水千山,即使你忘记了我也好,我都不允许,绝不允许,你再次离我远去!
笛声戛然而止,公子留了句“接笛”便冲了出去,天青色的长衫与流紫色的长裙在风中缠绕,他稳稳接住她下落的身子,温暖的怀抱,宠溺的味道,一如从前。
“想引我注意,也不必用这个法子。”他说。
隐花醉人一笑:“隐花一见公子便已倾心,脑子里只想随了公子而去,竟忘了脚下高楼万尺,相隔万千。”
他抱她落地,双手却不曾放下,双眼紧紧望着她,带了别样的温柔。
隐花自然也不会心急,只怕多留在他怀里片刻也是好的,于是双臂缠住他的脖颈,懒懒问:“方才一曲好生销魂,不知公子吹奏的,是何曲?”
“《花阡》。”他凑近了脸,细细观察着隐花面上的每一处,一眼一眼,仿佛都要刻入心窝里去似的。
我的陌隐,你的花阡。
隐花轻叫了声,慌忙又看了看眼前的人儿,半晌才吐出一句:“原来……璇九大师,竟是骗我……”
不过未等她说完,两片唇瓣已被阡陌吻住。那一吻好生漫长,像经过了几个春秋一般,初识、相守、分离、找寻,他似乎要把所有亏欠她的在那一吻里全部还清,还她的痴,还她的等,还她的情。
不过情之一字,怎是说换就换得清的?两个人在一起,本就是要互相亏欠,才会互相牵绊。不计代价的喜欢,才是爱。
于是隐花也迎了上去,在那一吻里索要她的小小幸福。
那夜,金陵城里的老老小小都见证了他俩的重逢。许久之后,当人们回忆起那晚,都说在那个月圆之夜里,他们听到了,世界上最美的笛声。
不要再说许不起地久天长,有你,便是月夕花朝。天涯海角,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