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吟》不识青天高

73、踏歌声

　　我是阿饼，全名李岑。
　　今天是我和沈知善抵达京城的第三天。

　　这三天里，我们没有遇到靳羽和王天行，更没有见到我爹。
　　只是在京城外的荒山野岭，遇到了山妖不周。

　　此前，虽然我能快速解决那些跟屁虫修士，但很怕被他们看出来我出手不凡，将我划为妖邪异端，所以想尽办法躲躲藏藏了一路。
　　有了不周这个真的妖怪在，我一路再也不怕任何人。
　　她那个暴脾气，不听人讲道理的，遇到要捉拿我们的修士，她能直接上手把人家修为直接废了。

　　也正是因为遇到了不周，我才知道，青城山的人之所以能一路追踪我，是因为我破了他们的妖牢阵法，身上带着上一任掌门杨若海的神魂印记。
　　这个杨若海，真是个疯子，竟然是以魂铸牢，来关押这些难以杀灭的大妖怪，也不知他是不是就是因此殒命。
　　但联想到不周的性子，一言不合就开打，简直是个随时能毁天灭地的神兵，不把她关起来，任谁都会担心她一朝发疯，生灵涂炭。
　　可是呢，只要对她稍有熟悉就知道，那些好玩的、好吃的、新奇的、有趣的东西，都能诓住她，让她能欢欢喜喜听你的话。

　　我们三个人，结伴上路，一个找爹，一个找情郎，一个找自己的二哥。
　　其中希望最大的，原本是沈知善。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刨开了自己二哥的坟墓，见到了二哥的尸体，却没有见到那枚括苍山给出来的玉扳指，哪怕开了天眼，也没找到二哥的魂魄，反而跟坟地里那些还没去投胎的列祖列宗唠了半宿的嗑。
　　然后，又因为开了一夜天眼唠嗑带来的损伤，沈知善接着好几天什么术法都用不了。
　　可他不肯相信自己的二哥也像其他家人一样被妖怪害得魂飞魄散了，更不觉得他能顺利投胎转世，坚信他的二哥一定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于是只能等着休养一段时日，再开天眼去寻找二哥的魂魄。
　　那可就真是大海捞针了。

　　有时候，希望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人还不如没有希望。

　　比如说我，如果不是发现爹回过一趟家，也许我就信了靳羽用滴血认亲之法测出来的结果——世上已经没有我的亲人。
　　如果没有希望，也许我在括苍山的日子便不会如此急迫和煎熬，不会每时每刻都想着下山去找爹。
　　可是正因为我发现了爹的踪迹，发现了他活着的证据，便不肯相信术法的结果，不肯放弃，非要找到爹不可。
　　那枚沈知善安葬他二哥时还戴在手上，而今消失的魂戒，就成了他信念的支柱，希望的支柱。

　　只有不周，实在是个神人，啊不，神妖，啊不，神精。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我们去哪儿她去哪儿，心大无匹，根本没有花功夫找人。
　　问她，她也只是嗑着瓜子说：“我能感觉到，李郎在往京城赶来，我只需在这里等他。”
　　悠哉得不像话。

　　“你这么自信？”我问。
　　“当然。”不周晃了晃挂在椅子边缘的腿，仍然看起来俏皮可爱，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个活了几千年的大妖怪。
　　“你就不怕你那情郎来的路上出事？不去接他？”沈知善似乎自从不周与我们结伴同行后，就一直在想方法把她赶走。
　　我能理解，身边站着个随时能一巴掌拍死自己的妖怪，寻常人都会忐忑。

　　更何况，沈知善实在是一个娇娇软软的好人。

　　这个世上的好人，也是多种多样的。
　　方圆镇客栈的老板娘，妖修成仙的穿山甲，虽则是个好人，但喜欢闷声干大事，啥也不与周围人说清楚，不善沟通。
　　王夫人，看似弱柳扶风，其实做事最下得狠心，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干得出来，明明知道她那一缕魂魄不能长久离开栖息的木簪，却还是在王天行和沈知善换魂后，不肯待在沈知善脑袋顶上，执着地找儿子去了，如今恐怕都魂飞魄散了。
　　括苍山的老爷爷，虽然内里是个好人，表面却狡猾奸诈，我在他手上，当了三年孙子，吃了无数闷亏，其他想打括苍山主意的人，更是被他坑惨了。
　　竹师姐，括苍山上真正的扛把子，平日里严肃极了，看着特别凶，实则括苍山的一老一小，里里外外，都是靠她在照顾。
　　王天行嘛，就是个笨蛋，当好人而不得法，多次想从老爷爷手上帮我逃走，却只是把自己搭进去，白白挨上一顿罚。

　　“不怕，我的情郎，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世间没几个人打得过他。”不周一脸傻笑，让人没眼看。

　　我们这几日初来京城，都住在沈家旧宅。
　　因为沈家这一支发生了惨剧，只剩沈知善一个独苗，他又常年修道不问世事，家里产业是管不了的，被他七七八八分给族人，那些得了田产铺面的，每年都守着规矩，分一成利给他在道门里做日常花销。
　　不过有一个远房三叔，还有点善心，在他父母故去后，偶尔派人来帮他家打扫、护院，这就是规矩之外的人情了。
　　沈知善也是个感恩的人，后来干脆让这三叔一家从原本偏僻的宅院，搬到他家的大院子里来住。
　　这三叔一家人，照顾人十分妥帖，看见我们拿着沈知善的玉簪，虽然不认识这张王天行的脸，却也好生招待了我们。
　　安排给我们的，是一个清幽无人打扰的小院子，不仅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本来还要安排仆人，我和不周拒绝了。
　　我俩这方面倒是志趣相投，如非必要，都不爱与人打交道。

　　沈知善每日都要被这位三叔叫去下棋。
　　他也是个命苦的，这几日体会了一把长辈的嘘寒问暖的温暖，眼眶总是红红的。

　　要说这沈家，确实千好万好，上上下下一派凡间烟火气。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间大宅里，有一只唱歌的女鬼。

　　这事，沈知善好像没发现。
　　他这几日灵力虽然恢复了，可还是不能开天眼。
　　毕竟他是个普通道士，不开天眼，他就只能看到普通人的世界，听到普通的世界。

　　而我不一样，自从我能快速习得不周的妖法，拟化冰柱和不周打得有来有回，我就不再纠结自己是人还是妖了。
　　沈知善还要回自己的山门，为了不让我懂得“妖术”这件事给他带来过大的麻烦，一路遮遮掩掩，不敢过分使用攻击类的术法，生怕天下修士发现一代名门新秀沈知善竟然跟妖怪混在一起。

　　从我能使用冰术开始，我就猜想，也许我真是个妖怪。
　　也许我爹就是个大妖怪。
　　不然，当年那些他用来加固我们家的那些符文，怎么我看遍奇门遁甲的书籍，至今也没有看过同样的东西呢？
　　不然，当年他怎么能把我放心交给妖修成仙的老板娘呢？
　　不然，当年后山上的妖怪们怎么那么怕他呢？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个妖怪。
　　所以我们才不能用人族的滴血寻亲之法找到对方，所以继承了他血脉力量的我，才会与寻常道士不同。

　　想着想着，女鬼的歌声又飘起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哎呀呀，烦死了。”不周很不高兴，“我们去把这个鬼打散了吧……”
　　“不超度一下吗？”除了烧纸钱攒功德，我还真不知道什么超度鬼魂的方式。
　　“不，超度太麻烦，本王还是喜欢直接打散……”不周第一天到京城就闹了不少事，连着几日不消停。
　　一路上给了买了不少小糖人、小玩意儿，吃喝玩乐就没有停过，可她还是最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一会儿拳打纨绔，一会儿脚踢恶霸，差点惊动官府。
　　这要让各路人马知道，京城里有这么能耐的巨妖，那还了得。

　　今日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劝住她老实待在院子里与我玩点游戏，终于老实了点。
　　“你应该自称本宫……”我提醒道。
　　“鬼魂野鬼，扰了本宫清净……小石头，去给本宫把她抓来……”不周很注意自己还在戏中，捏紧的拳头松开，抚了抚我今日给她做的发髻。
　　“谁是小石头？”
　　“你啊。”
　　我隐隐觉得这像个太监名儿，但不周正在兴头上，也不好和她计较，免得她一个不开心就又闹着要出门玩。

　　“娘娘且在此处赏花，待我将那女鬼捉来……”我都是从话本里看来故事，一个不通人世规矩的人，逗另一个更不通人世的人玩，真是一言难尽。
　　“你应该自称杂家。”她还上瘾了。
　　“是……”我见她摆出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坐在亭子里，赶紧闪身出来，寻那女鬼去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女鬼咿咿呀呀唱着，声音悠扬绵长，她似乎很喜欢桃花。
　　难怪沈家旧寨住着的这些人，眼下都有些发青。
　　哪怕是我，待在落水村那种阴魂聚集的地方，也会因为无法吸收天地灵气而变得虚弱，普通人被这样一只怨魂缠上，自然日渐萎靡。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寻着声音，来到一片墙下。
　　“嘻嘻，竟然有人能听到我唱歌……你能看见我？”少女的背影纤弱，穿着白色的纱裙，坐在墙头唱歌。
　　青天白日的，如果别人能看她，肯定只以为是谁家顽皮可爱的小女儿。
　　她扭过头来看我一眼，我就瞬间明白了她的死因。